那些不為外界所知的隱祕與幽暗,只有身處伊朗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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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为外界所知的隐秘与幽暗,只有身处伊朗才知道!

那些不為外界所知的隱秘與幽暗、偉大與溫熱,依然只有這個國家的人才能懂得

1

飛機一到德黑蘭,官方時間就成了1397年。出機場沿途,波斯文在牆壁上像花紋一般飛舞,我捂住頭巾穿梭在面紗、黑袍和男士西服褲之間,貼地滑行的一小片視線裡,黑袍衣尾劃出了一道道輕悠的弧度。

忽然我被人堵住了。“Salaam(你好)。”一位穿黑袍的老婦人在逆光中望著我,時空像被割碎了。

在公曆紀元年表的1397年,東方大地上,明太祖朱元璋頒佈《大明律》,繼續實行始於元朝的海禁政策。西方,發源於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將席捲歐洲,並將改寫整個人類近代史。而地處東西方十字路口的伊朗高原上,阿拉伯語成了新的通用語,伊斯蘭教取代拜火教,各地大興清真寺——阿拉伯帝國橫掃了波斯帝國。

日期切回波斯歷,1397年5月的一天,伊朗首都德黑蘭,伊瑪目霍梅尼國際機場的出站口,拖行李箱的我和那位婦人被一群女孩堵住了。頭巾下的年輕臉龐閃爍出同一種焦灼和欣喜,我太熟悉這種神情了。果然,粉絲接機。她們正排隊與一位戴墨鏡的男子合影。快門聲中,我緊跟那位穿黑袍的婦人穿過人群。

“是不是在打仗?”聽到我要去伊朗,朋友脫口而出。石油和戰爭,這是我和朋友對中東的印象,而對伊朗,除了兩部奧斯卡獲獎電影《逃離德黑蘭》《一次別離》,就是核武器、穆斯林黑袍、國際核制裁、極端原教旨主義……信息窗口極有限時,零星的政治和宗教新聞構成外界對這片土地連同在這裡生活的人的想象。

“別擔心,他們只是好奇,因為外國遊客很少見。”S看我神情緊張就安慰道。即使在深夜的國際機場,我這張東亞面孔引起的關注也不比剛才那位明星少。S是我認識不久的伊朗朋友,一個月前特朗普政府宣佈要重新對伊朗實施制裁,他有些擔憂未來世界將如何對待他的國家。

我轉移話題,問咖啡價格寫在哪。“這就是價格,波斯數字。”S指著菜單上一列字符,解釋道,因為阿拉伯人曾毀滅過波斯,所以伊朗人都不喜歡阿拉伯,到了國內通用數字都要用波斯文的地步。伊朗的通用語言仍是波斯語。在全球絕大多數國家都採用基督紀年(公曆紀元)的情況下,伊朗依然沿用著波斯曆法。“即使他們摧毀了波斯帝國,但我們守住了文化。”S很自豪。

伊朗人現在仍稱呼中國為“qin”。公元前221年,中國首個大一統王朝秦誕生。波斯帝國始於公元前550年居魯士大帝開創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二十多個世紀以來,在阿拉伯人、突厥人、蒙古人擴建帝國的過程中,波斯數次遭侵佔、滅亡,又誕生出新的王朝。

直到公元1935年巴列維王朝更名伊朗前,這裡一直叫波斯。

十年後,當我再從資料中回望德黑蘭這幾年的歷史,我也將收穫同樣清晰的敘述。但歷史不會告訴我這些我此刻見到的“碎片”:兌換錢幣處的大叔每次數完錢,都要罵一遍美國害慘了伊朗匯率;咖啡櫃檯小姐眼妝暈了,她偷偷望了我好幾眼,深夜裡,這雙玉墨似的眼睛失了焦。

歷史提煉出恢弘的政治史、征戰史,屬於大浪淘沙的極少數,不同於我在伊朗的實感:一種自然的生活,不是異鄉人面對國際核制裁、什葉派和黑袍的異域衝擊,而是當地人在一個地方、一種文明中,生存適應了數十年形成的日常。它在平緩裡浸著悲喜,又有些同質、瑣碎和無聊,像世界上每一個長途客運站裡攤主的懨懨欲睡。

2

“不可以,這裡是公共場所。”公曆6月上旬,齋月臨近尾聲,兼職的Amin在德黑蘭一間旅館裡對我說。為了讓我認識到這件事情不容商榷,他緊盯著我的眼睛。

我問的是,我能在這裡摘頭巾嗎?

像所有伊朗旅遊攻略中對女性提出的善意警告,在公共場合,9歲以上的女性必須用頭巾包裹住頭髮,上衣長袖過臀,下裝蓋過腳踝。電視、報刊、雜誌上出現的女性形象也一樣。

1979年,伊朗爆發伊斯蘭革命,頭巾作為立場鮮明的宗教表達嵌入了政治。這一年成立的世界上第一個伊斯蘭國家——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通過一系列立法明確了女性未正確佩戴頭巾的法律責任。

在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等伊斯蘭國家的街道,有一類叫道德警察的特殊警察,他們專門制止那些不嚴格遵循伊斯蘭教義的人們(包括遊客),比如頭巾沒戴好、穿緊身褲、妝太濃等。與此同時,伊朗有人專門研發了躲避道德警察的手機應用。

我有些摸不準伊朗人的尺度在哪裡,這和平時出行要注意的地域習俗不同,畢竟冒犯程度已經超出了個人層面。

遜尼派和什葉派是伊斯蘭教的兩個最大派系,什葉派主張尊崇經典,古蘭經未指明的不得揣測妄想;遜尼派則主張革新,未指明之域可憑自己思維去認知。在伊朗,總統需要信仰伊斯蘭教什葉派,與總統同時作為國家元首的伊朗精神領袖只能從什葉派教法學家中產生。

第一個和我談到頭巾的伊朗男士是S。機場開往旅館的路上,氣溫三十多度,我全身捂得只露出了手和臉,頭髮被汗膩成了一團,黏在脖子上。S看見我這樣子,有些抱歉:“這個……頭巾,你覺得怎麼樣?”

我客氣地說覺得新鮮。

“我很早就和我妻子說,你不想戴就別戴了。我不喜歡它,雖然我是虔誠的穆斯林。我妻子也不想戴,但政府就是這樣的,我們沒得選。”S說。車在德黑蘭路上晃悠,沉默了兩分多鐘,他還是不甘心:“你知道嗎,去年我們差一點就有了選擇。”

首都德黑蘭警方去年年底宣佈改革,稱將不再逮捕沒戴頭巾的婦女。然而控制當地安全部隊、司法機構的仍是宗教保守派。這一次博弈的結果是,29名呼籲取消強制戴頭巾的女性抗議者被移交司法機關。

幾天後,總統辦公室在這個頗為微妙的時刻公開了一份三年前進行的全國民意調查——49.8%的受訪伊朗民眾認為戴面紗是個人選擇,政府無權干涉。

近一個世紀以來,伊朗政局在世俗與神權的博弈中被塑造。頭巾這種宗教選擇,成了伊朗的宗教保守派與包括總統魯哈尼在內的溫和派爭論的焦點。溫和派為這份民意調查歡呼之時,也許另一個事實更值得注意——超過半數的伊朗人認為政府強制戴面紗存在合理性。

出發前,在北京機場飛往德黑蘭的航線候機區,我的長裙沒有完整蓋住腳踝。一轉頭,我才發現幾位伊朗男士一直望著我和我的腳踝,墨石般的瞳孔透著微慍。“現在我是在北京。”我皺了皺眉。時間越久,匯聚在我身上的目光越沉重,我有些發慌了。

幾分鐘的無聲拉鋸後,我去洗手間換上了長褲。

3

現在是齋月,請不要擔心,伊朗街頭沒有宗教暴亂;德黑蘭安全得像你去過的任何一個城市,當你深夜抵達機場,可以放心乘出租車——出發前的幾封通信中,Amin再三讓我放心伊朗的安全問題。見面後,我的故作輕鬆很拙劣,如他見過的大多初次來伊朗的女性。

那些不为外界所知的隐秘与幽暗,只有身处伊朗才知道!

亞滋德,聚禮清真寺見到的一家人 圖/本刊記者 歐陽詩蕾

“為什麼來伊朗?”Amin問我。

“因為好奇。”回答的後半段被虛榮心抹去了:人年輕,帶點對生活的不甘心,渴望危險,熱衷誇大悲喜,拿地名來裝點過於平靜的人生。

那些不为外界所知的隐秘与幽暗,只有身处伊朗才知道!

巴扎(市場)作為卡尚的貿易中心已經有近800年曆史了,除了貿易,這裡也是人們的休閒社交場所 圖/本刊記者 歐陽詩蕾

Amin今年29歲,去年從德黑蘭大學碩士畢業。他長得太像中國人了,第一眼見到時,我猶疑好幾秒還是沒忍住問出那句“你好?”對中國,Amin最大的不解來自他熱愛電遊的大學室友。“他擁有一切,但從不學習,不參加考試,也不外出,總在宿舍裡一整天。為什麼這麼喜歡打遊戲呢?”他為室友不珍惜優渥生活而難過。我不知怎麼回答,只好說:“歡迎你來中國找答案。”

見面前,我沒想過Amin的樣子,他似乎有種已經接受世上所有現狀的安定,這是出發前郵件透露不了的。

但伊朗的中國人並不少見。來德黑蘭的飛機上,我遇到一位內蒙古包頭的大哥,他所在的一家重工業國企和伊朗幾家礦產公司都是合作關係。這是他第二次來伊朗,他將去往伊朗南端的波斯灣,幫助合作方使用包頭產的採礦自卸車。

1995年,美國以伊朗支持國際恐怖主義及致力於發展核武器為由,宣佈對伊朗實施貿易禁運。這位包頭大哥告訴我,因為美國和歐盟對伊朗的制裁,伊朗的對外貿易和經濟受到很大影響。

講起中國,Amin眼裡盈著淡淡的羨慕,他口中的中國和平富饒,美好得如在另一處神域。平時我習慣和外國人解釋“中國沒你想的那麼保守封閉”,Amin這樣我反倒有點不適應。我說,中國現在也面臨各種社會、環境問題,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完美。

“是的,我能明白你說的這些問題。”他聲音的平靜近乎溫和,“也許你和你的祖國正面臨著很多棘手的問題,而我的國家還在打仗——從我出生開始。現在,我的父母和妹妹還生活在那裡,我在伊朗的簽證快到期了,很快我也要回到那裡。”

我很驚訝,“你不是伊朗人嗎?”

“我是阿富汗人。”

這下我實在說不出什麼話了。

4

貿易、征戰、文化交流,東西方二十多個世紀以來的融合和衝突發生在中東。霍爾木茲海峽、蘇伊士運河、連接紅海與亞丁灣的曼德海峽,世界能源輸出的三大咽喉通道皆位於中東。

一個世紀內,國際政治下的能源、軍事、宗教博弈,讓中東成為了全球最動盪的地方。

十年前,Amin來伊朗讀書,他的祖國最為多數中國人所熟知的是小說《追風箏的人》和塔利班組織。比起鄰國阿富汗和敘利亞、伊拉克、巴基斯坦,伊朗在中東顯然屬於安全地帶。加上數千年波斯帝國的餘韻,對Amin而言,伊朗祥和、現代、富饒,如同沙漠中水草聚集的豐美之地。

每次出門前,Amin都會提醒我一遍“不要摘頭巾”。其實更需警惕的是風,幾次我在路上被風颳下頭巾,頓時裸身般窘迫。

對異域人而言,伊朗像一場電影,是一幀幀的。擁有絢麗穹頂和繁美花紋的清真寺坐落在現代建築中,典雅清新,紛繁色彩拼在一起卻不甜膩。街頭的霍梅尼畫像下,穿襯衣西褲的男子、戴頭巾的女子和一襲襲黑袍(Chador,波斯語意為“帳篷”)穿行其中。偶爾,那張頭巾下的異域臉龐也好奇望向了你。

穿黑袍的女性大多年長,黑罩袍從頭頂垂下,直至腳踝,只裁剪出一張輪廓清晰的面龐,端莊肅穆。每次與她們擦身而過,我也不由挺直了腰背。而女孩們總給我一種高中生穿校服的感覺,很多人頭巾沒我戴得嚴實,有的雖然穿著黑袍,但頭巾垮到了後腦勺。我在德黑蘭大學見到一位女孩,顯然重新剪裁過了,她身上的黑袍像朋克歌手的演出服。

“Ni hao!”“Salaam!”伊朗人過於熱情了,走一條短街,起碼有15個人打招呼,或直接喊“Jack chen(成龍)”。中國元素並不少見,馬路上,不一會兒就閃過一輛東風標緻,商場裡常有安踏、361度、班尼路的服裝店。店裡款式有吊帶裙、女式短褲,只是櫥窗裡的女模特戴著頭巾。

但在伊朗,你找不到星巴克這一季的新款星冰樂,或肯德基、麥當勞套餐的當季小贈品,更不用說迪士尼樂園了。

“國際制裁對整個伊朗經濟的影響特別大,而且國內的人民生活受到太大影響了,出國旅遊或讀書都很難。現在匯率跌得太嚴重了,四五年前一美元可以兌換一千圖曼,整個物價漲得比通貨膨脹率快。”32歲的Amir說,他是我在伊朗的嚮導,一位大學旅遊管理專業的教授,在四個月暑假裡兼職導遊。每次一提到美國政府,他那張熱情、和悅的臉就黯然了。

20世紀50年代,伊朗在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的支持下開始開發核能源。2003年,時任伊朗總統哈塔米宣佈,伊朗已發現鈾礦並已成功提煉出鈾,至此伊朗核計劃發展到了關鍵階段,即核燃料循環系統建設階段。

伊核問題一躍成為國際焦點,聯合國安理會2003年以來先後通過四份制裁決議,不斷加大針對伊朗核計劃的制裁力度,制裁針對的仍是防擴散領域,避免對伊朗的能源產業、正常的國際經貿往來和人民生活造成不利影響。而1980年與伊朗斷交的美國,以核武器和恐怖主義等為由對伊實施經濟制裁,並不斷加碼,措施還包括限制交易、旅行等。歐盟也對伊朗進行了單獨制裁。

“可還是要生活呀。”Amir說。

沒有星巴克,德黑蘭街頭咖啡館仍然很常見。路邊傳統菜飯館中,穿插著仿版肯德基、麥當勞。不能進口耐克、阿迪達斯,但全球大型服裝代工廠孟加拉國、巴基斯坦離得不遠。我在伊朗看到的絕大多數人,他們的神情遠比我在北京見到的路人和悅。除了在街上開車橫衝直撞,他們做什麼都很悠閒、怡然。

過去二十多個世紀,各大帝國在擴張版圖之時,身處東西方十字路口的伊朗屢遭侵犯乃至滅國,伊朗人似乎早已練就了在逆境融合生存的能力。當亞歷山大大帝入侵伊朗、推行希臘化政策時,波斯人想出的辦法是把女人嫁給希臘人,將波斯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帶入希臘家庭,兩百多年後亞歷山大戰敗,波斯文化迴歸,後來與阿拉伯文化融合。如今波斯語有近40%的詞彙來自於阿拉伯語。環境和宗教歷經千年塑造了伊朗的國民心性。

我在伊朗入住的每一間酒店和旅舍,房內都放了地毯,牆上釘著指往麥加的金色向標,供禱告使用。每至破曉、晌午、下午、日落、月升,散落城市各處的清真寺開始禱告。雪山環繞的德黑蘭,荒漠中的亞滋德,充滿了波斯花園的伊斯法罕,整個世界幾乎同時響起伊斯蘭拖著長音的唱經聲,那個極具穿透力的的男性詠歎調,像鐘鼎一樣籠罩在城市的上空,通過宣禮塔的喇叭如潮水般漫開,震懾、浸潤著城市裡的人。

波斯曆法9月,新月初升時,即齋月起點。接下來一個月,穆斯林以日出到日落不進食的方式來表示對真主的服從和自我犧牲。每當傍晚響起宣禮聲,封齋一天的穆斯林就可以進食了。清真寺會發放免費齋飯,我吃過兩次,一次是茄子細米飯,另一次是夾蔬菜的麵餅。許多餐廳在齋月歇業一個月。Amir告訴我,齋月裡如果實在餓得太難受,他就睡覺,有時候一睡就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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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法罕,三十三孔橋上的人們

對遊客也有規定,白天在公共場合不能進食、飲水,晚上8點後才可進店就餐。我經常在三十多度高溫裡走一下午,手裡明明拿著瓶水,卻渴到了唇色發青。那些露出頭髮、脖子,穿短袖的男性遊客也面若菜色地提著三明治走在路上。

有一次,我在地鐵又渴到唇色發青,手裡也拎著礦泉水瓶子。一位穆斯林女士望著我,搖了搖自己手中的水瓶,示意我喝。我推脫幾次都沒用,望著還在堅持要我喝水的她,覺得自己活生生被推到了道德和法律的邊緣。

“See!”擁擠的地鐵車廂裡,這位女士直接擰開了手中礦泉水瓶蓋,仰頭一大口。我顱內轟鳴,呼吸都微弱了。見我不動彈,她又準備仰頭喝。“停!”我僵直身子,機械地擰開瓶蓋,抿了小半口。喝完後全身緊繃。

這是我在伊朗做過最大膽的事情了。

5

伊朗人骨子裡的熱情奔放,和伊斯蘭教什葉派的保守虔誠,以不同比重交織在現代伊朗人的性格里。

無論是地鐵的陌生女士,還是S、Amir,他們都熱情友好,是虔誠的穆斯林。我想貼近這裡的任何事,但伊朗仍在面紗之下。

亞滋德、伊斯法罕,或德黑蘭、卡尚,霍梅尼的街頭畫像都很常見,我走進的每一家商鋪都擺放了他的相片。街上如出現其他政治領袖的肖像,也往往並排懸掛一張霍梅尼肖像——後者似乎是前者合法的認證章。正如我抵達的機場名字,霍梅尼的正式稱呼是伊瑪目霍梅尼,這是他在伊朗的聖人身份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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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黑蘭的巴扎(市場),金飾店很常見,伊朗人喜歡華貴的金飾

6月中旬,當我們開車路過霍梅尼的陵墓時,S特意指給我看。他告訴我幸虧沒早幾天來,今年的聖陵悼念又差點擠得出了事故。

割裂從聖人之名誕生的1979年就開始了。伊斯蘭革命前,伊朗處於巴列維王朝。與鄰國土耳其的凱末爾一樣,巴列維王朝的第一位國王也試圖將伊朗建設成政教分離的現代化國家。藉助石油資源,伊朗在上世紀60年代經濟騰飛。通過推行親英美的對外政策、“石油國有化運動”和“白色革命”,上世紀70年代中後期的伊朗已經“全盤西化”,當時伊朗的社會生活方式已趨同於歐美,德黑蘭甚至一度得名中東巴黎。

實際上,從1925年巴列維王朝創建之初,國內對王朝的抵抗就沒中斷過。統治者希望提高女性地位,甚至在1936年明令禁止佩戴頭巾。由於造成民眾恐慌,強制性部分在五年後被刪去。國王以殘酷手段使教權屈服於王權,措施不僅遭到宗教勢力的強烈反對,也種下了群眾基礎極廣的教會與整個巴列維王朝的仇恨之根。

西方化、世俗化與宗教的衝突,不是伊朗獨自面對的問題。20世紀60年代末起,中東多國興起“伊斯蘭法復興”運動,利比亞、巴基斯坦、蘇丹、阿富汗等國宣佈廢除源自西方的法律,恢復傳統的伊斯蘭法。在這場與西方人的政治邏輯推論完全相悖的政教合一運動中,是伊朗在全世界第一個實現了宗教政治制度化。

20世紀70年代末,金融危機加上巴列維王朝的專制和腐敗,伊朗反對派聲勢越來越大。1978年11月,國王頒佈軍事法令導致數以千計的示威者被殺,長期支持沙阿(伊朗君主)的美國也開始動搖。次年,國王出逃。

接著,此前一直通過BBC波斯語頻道發言的精神領袖、76歲的霍梅尼回到伊朗,他宣稱要開創一個沒有外國影響、嚴格遵守伊斯蘭教義的新伊朗。1979年3月全民公投,在98.2%的贊成票中,以阿亞圖拉·霍梅尼為最高領袖的世界第一個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了。

最直觀的改變是女性裝扮,各式服裝、迷你裙換成了黑袍和清一色的頭巾。Amir說,這對他母親影響不大,革命前她也戴頭巾。而革命對他的父親、一位當地教育系統的高級官員影響更大一些,“因為教育系統改革實在太多了。”

對這場革命的改變和領導者,Amir不那麼反感。他喜歡現在的伊朗,因為他認為現在的伊朗也有現代化。

Amir耿耿於懷的是建國第二年的兩伊戰爭。彼時富強的伊拉克在霍梅尼政權立足未穩之際攻打伊朗,對伊朗的傷害至今猶在。耗時八年的戰爭,伊朗死亡35萬人,受傷70萬人,伊拉克死亡18萬人,受傷25萬人。雙方經濟損失高達5000億美元。

“你們不會感受到。在戰爭中,國際上支持伊拉克的是大多數,美國歐洲將大多武器給了伊拉克,很多人一出生就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Amir語氣隱忍、悲傷,“在戰爭中,國際上幾乎沒有人支持我們,伊朗能活下去的原因是一些烈士,一些十幾歲的孩子們綁著炸藥包去炸地雷陣。就這樣,我們才活了下來。”

自此,在戰爭中無力應對來自伊拉克襲擊的伊朗一直研發導彈。

2015年,伊核問題六國(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中國和德國)、歐盟和伊朗達成伊核問題全面協議。而今年5月,局勢再度緊張,美國總統特朗普宣佈退出伊核協議,重啟因伊核協議而豁免的對伊制裁,並表示,希望包括盟友在內的所有國家在今年11月4日前停止從伊朗進口石油,否則將面臨美國製裁,這次美國不會給予任何國家豁免。

當聯合國安理會和西方解除了對伊朗制裁後,伊朗舉國歡慶,以為這場持續13年之久的國際爭端最終結束了。2016年初,伊朗總統魯哈尼將首次出訪地點選在意大利首都羅馬,意大利總理倫齊在會面後表示意大利和伊朗將在經濟領域展開緊密合作。

為了迎接到訪的魯哈尼,意大利政府在他參加活動的博物館遮蓋了一些裸體塑像——這似乎是世界對伊朗態度的註腳,他們小心翼翼貼近並向這個黑袍中的國家展示著友好,卻心隔重山,沒把他們當同一個邏輯世界裡的人。

6

新月再一次高懸夜空,就是開齋節了。這是伊斯蘭教的重大節日,人們會穿上節日盛裝,到清真寺參加“會禮”,互道祝福,饋贈禮品,來恭賀齋月的完成。

今年的開齋節在6月15日,正好是俄羅斯世界盃足球賽B組比賽伊朗隊對陣摩洛哥隊那天。這是伊朗男足第五次進入世界盃決賽圈,伊朗首次打入世界盃是伊斯蘭革命前一年。1979年開始,女性就被禁止進球場觀看比賽了。

開齋節的夜晚,伊斯法罕三十三孔橋邊的草坪上,坐滿了來野餐歡度節日的家庭。伊朗人熱愛野餐,夜風清涼,鋪開地毯擺滿食物。野餐大多以家庭為單位,坐在我們對面草地的是一群朋友,他們拿著手機APP在看世界盃直播。國內的朋友們也在看直播。體育,彷彿成了不同國別、不同宗教的社會間的最大公約數。在伊朗的旅途上,常有人在看到我的NBA手機殼後,就激動地走上來和我聊今年的季後賽。

橋下河水早已乾涸,我在河床轉了一會兒。夜風裡,女孩們黑袍中的年輕身體被勾勒出了柔和弧度,照面時她們低頷淺笑,錯肩時傳來了溫熱的體溫。橋怎麼修起來的,薩法維王朝怎麼創下了“伊斯法罕半天下”,還有種種歷史政治,與眼前正在呼吸著的人相比,恍若存在於不同的維度。此刻,哪怕是這些女孩子的一絲戀愛心情,對我的意義也超出了一個歷史王朝。

他們更好奇我——新奇的東亞面孔。不斷有人上來問我能不能合照,一位帶著幾位女生來合照的婦女突然上前,摘下了我的頭巾,說:“就當在自己家,你不用戴的。”那張照片裡,我一臉錯愕。

“你覺得伊朗怎麼樣?”摟住我胳膊的女孩回頭問我。

這是我在伊朗被問過最多的問題了。在亞茲德聚禮清真寺時,我甚至因此被圍住了。當時正值晚禱,大人們在寺內禱告,孩子們在外面追逐嬉鬧。在那個悠長的男性詠歎調的背景音下,人們認真地望著我期待回答。溝通非常困難,每個人都竭力用上了所有會說的英文單詞,介紹他們的祖國。一次,一座清真寺的年輕阿訇邀我們進寺內,向我們介紹伊斯蘭教,講到基督徒時說的是“我們的兄弟”。而在伊斯法罕,偶遇的一位長者莊重介紹了很久伊朗,說,等你回到你們國家,請向他們介紹一個真實的伊朗。

核武器恐懼、原教旨主義的成見之下,在這裡生活的人好奇又擔憂世界對他們的看法。這是熟悉的慌張,當我面對來自歐美的朋友,我也是小心翼翼的。

“為什麼不走呢?”我原想問Amir,後來發現實在沒這個需要,Amir幾乎無時無刻不散發著對伊朗的熱愛和對波斯文化的自豪。

同樣的問題,在離卡尚不遠的一個鎮上,我問過R。當地戶戶都種了石榴樹,他家還有一棵白桑葚樹,熟果跌破了一地,呼吸都是蜜意。對需求和物質,R總說“It is more than enough”。他是拜火教徒,教義中非常重要的一條是不能撒謊。20年前,R所在的鎮子還有數百位拜火教徒,現在連同他只剩下七位。

1979伊斯蘭革命後,一些美國的公益組織開始幫助伊朗人移民美國。R說,當時去美國非常簡單,交3000美元,六個月後去澳大利亞待一年,再去美國辦理一些手續後,會退還這3000美元,就移民成功了。也有很多去了國內周邊大城市,像卡尚、伊斯法罕、德黑蘭,後來我從伊斯法罕回德黑蘭的車上,司機恰是R的一位老鄉。

“為什麼不走呢?”

“我覺得國家需要我們。如果我們都走了,就沒有人了,所有事情都不會再有變化了。”

7

6月21日凌晨,俄羅斯世界盃B組次輪賽,伊朗0:1輸給西班牙。比起場上運動員,這一場比賽更大的焦點是遠在伊朗的女球迷們。賽後,贏球的西班牙隊隊長拉莫斯轉發了她們的觀賽照:“她們才是今晚的勝利者。希望今晚是她們連勝的開始。”

她們已經等待了38年。為了進球場看球,曾有伊朗女球迷穿上男裝、貼上假鬍子,經過安檢混入場內,她們在社交網絡上被同胞們稱為英雄。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特意拍了一部電影《越位》,講述伊朗女性為進球場所要付出的代價。

開賽前幾個小時,伊朗塔斯尼姆通訊社還傳來壞消息,直播計劃取消。伊朗男女球迷們早早來到場邊集結,有的靜坐,有的抽出南非世界盃的噪音喇叭“嗚嗚祖拉”抗議。比賽前一個多小時,德黑蘭警方從該國最大的體育場內撤出,為她們讓出了道路。

她們很多人摘下了頭巾,戴著國旗帽子,棕色、紅色的頭髮大段裸露在空氣裡,驚豔的面容塗著國旗油彩。她們吶喊,流淚,即使這一晚只是直播。

在上一場小組賽的決勝球時分,我們在伊斯法罕,直播被30秒的廣告中斷。忽然,對面野餐的人尖叫、歡呼四起,汽車鳴笛此起彼伏,河對岸禮花轟然。“贏了嗎?”我遲疑要不要歡呼。對面野餐的一位女生和我對視上了,“IRAN!”她忽然一聲,我條件反射般喊回去,“IRAN!”她開心得大哭,猛揚著手中的國旗,“IRAN!”

纖月懸空,禮花一朵接著一朵騰空,鳴笛和歡呼潮水般瀰漫了整個伊朗。從三十三孔橋到廣場的一路上,人們流淚歡呼,彼此擁抱。Amir從酒店跑來,因為太過開心,他臉上肌肉輕微顫抖著,眼裡閃著淚花。

我曾經不信任Amir,之前他對我的每一次回答,他口中對這個國家的熱愛,我都覺得他沒有跳出自己知識分子階層的認知框架。他像湖水一樣讓我看見了自己,被框住的那個是我,我找的從來不是答案,只是想證實我在書裡、網絡信息中得來的預設。

“此時此刻,全世界有很多伊朗人正在看著我們,我猜想他們一定非常開心……在這個時刻,當他們的祖國在政客口中正揹負著戰爭、恐嚇、侵犯等一系列非議時,我們在這裡躍過了政治上沉重的陰影,來講述她那隱藏在下面的輝煌的、豐富的、古老的文化。我驕傲地把這個獎項獻給我祖國的人民,獻給那些尊重所有文化和文明、鄙視敵意和怨恨的人們。”2012年初春,我在大學宿舍看完了第84屆奧斯卡頒獎典禮的直播。拿下這一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是伊朗導演阿斯哈的《一次別離》,因為離婚和移民題材,這部電影在伊朗曾被禁播,解禁後,很多伊朗人認為它醜化了國家。

上臺領獎時,阿斯哈帶著小紙條,莊重說完了這一段話。流光溢彩的會場裡,有人不解、好奇,或輕蔑,14歲的劇中小演員哭得渾身顫抖。她是阿斯哈的女兒,黑頭巾僅稍稍掩了一下後腦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美麗的棕色長髮。

會場響起的掌聲是禮貌式的,贏得全場起立喝彩的是那一年以《鐵娘子》中撒切爾夫人形象拿下影后的梅麗爾·斯特里普。

走在伊斯法罕街頭、被喜悅歡呼籠罩的那個晚上,我忽然想起六年前的頒獎場景。那些不為外界所知的隱秘與幽暗、偉大與溫熱,依然只有這個國家的人才能懂得。

這個亦非東亦非西方的神秘古國

她的面紗下究竟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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