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宗教嗎?

中國人有宗教嗎?

胡適曾論斷說:

「中國是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是個不迷信宗教的民族。」

這句話大抵是會讓人一些人高興,而一些人不痛快的。但胡適接著又說:

「這是近年來幾個學者的結論。有些人聽了很洋洋得意,因為他們覺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榮的事。有些人聽了要做愁眉苦臉,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民族沒有宗教是要墮落的。 」

可無論是反對宗教,還是信仰宗教,知識分子對宗教總是很焦慮。

01.


知識分子的宗教焦慮

就以胡適來說,他本人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早年就明確地表明瞭自己的無神論思想。在《四十自述》裡,胡適說起他的無神論觀念啟蒙。他十一歲時讀司馬光論地獄,地獄「種種慘狀也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現在覺得都不怕了」。

中國人有宗教嗎?

▲胡適(1891-1962)在《四十自述》和《胡適口述自傳》兩本書中胡適都講述了他的信仰他對佛教、道教和基督教的看法

等到後來再讀《資治通鑑》,讀到範縝滅佛的故事,胡適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範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上了無鬼神的路」。實際上,胡適不僅走上了無鬼神的路,甚至走上了厭惡中國釋道兩教的路,他對佛教尤其反感。胡適整理國故,研究禪宗史,卻又罵「個個和尚都說謊!」在他眼裡,和尚道士都弄虛作假,釋道二教違揹人性,壓抑人的自由。

相對來說,胡適對基督教的態度則較為平和。美國留學期間,他與基督徒、猶太教徒接觸甚多,也讀《聖經》新舊約,他說「我對青年時代這段經驗,實在甚為珍惜」。在費城時,胡適曾參加「中國基督教學生聯合會」的集會,還「當場保證」日後要研究基督教,也因為一時興起,想要做基督徒,但「後來又在相同的情緒下,我又反悔了。直至今日我仍然是個未經感化的異端。」

對佛教、道教罵也好,對基督教友好些也罷,自己不信仰宗教,偏偏要做宗教的學問,說到底,胡適始終對知識探索抱有濃厚興趣。無論研究《聖經》,還是《六祖壇經》,他都只是文字考據式地研究。

就此而言,在胡適眼裡,中國人並非沒有宗教,只是中國人的宗教(道教,以及外來的佛教)都不如基督教。這大抵和他認為西方文明更先進有關聯。他自陳個人受梁啟超無窮的恩惠,「《新民說》諸篇給我開闢一個新世界,使我徹底想象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

有意思的是,正是這位給胡適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梁啟超,在看待中國的宗教問題上,卻跟他大相徑庭。


中國人有宗教嗎?

▲梁啟超(1873-1929年)1902年,梁啟超寫《論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裡面特別強調了宗教思想的作用該文收錄於《飲冰室合集》第九冊

梁啟超是推崇佛教的,也深感宗教思想鼓舞人心之力。他曾說康有為和譚嗣同,「至其所以能震撼宇宙,喚起全社會之風潮,則不恃哲學,而仍恃宗教思想之為之也。」

但是,雖然宗教思想很是有力,梁啟超卻又認為,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宗教。他寫《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討論「中國宗教史」時,甚至覺得難以下筆:

「中國土產裡既沒有宗教,那麼,著中國宗教史主要的部分,只是外來的宗教了。外來宗教是佛教、摩尼教、基督教,最初的景教,後來的耶穌教、天主教等。主要的材料, 純粹是外來的宗教著作,都是死的, 無大精彩。只有佛教有許多精彩的書, 但應該擺在哲學史裡抑宗教史裡還是問題。」

梁啟超這樣說,是因為他對宗教有嚴格的定義,他認為,必須滿足教義和教會這兩個條件,方能稱之為宗教:

「教義是要超現實世界的,或講天堂,或講死後的靈魂,無論那一宗教都不離此二條件。其次, 宗教必有教會,沒有教會的組織,就沒有宗教的性質存在。」

梁啟超的「中國無宗教論」,從此幾乎成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道坎,人人都想要邁過去。

02.


中國式宗教

不僅梁啟超認為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宗教,不少在華傳教士也這樣認為。像理雅各 ( James Legge) 和翟里斯 ( Herbert Gile),他們指出,儒家思想雖然對中國社會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但是儒家所秉持的是不可知論,因而中國是一個非宗教社會。

大約是受了梁啟超和傳教士們的刺激,1961年,遠在美國的社會學家楊慶堃為了反駁「中國人無宗教論」,特意寫了一本書,名叫《中國社會中的宗教》一書。楊慶堃在自序中坦露心跡:「多年以來,宗教在傳統中國社會的地位問題始終讓我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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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會中的宗教》作者:楊慶堃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時間:2007

不同於梁啟超和胡適對中國宗教的態度,楊慶堃認為,中國人有自己的宗教,而且普遍存在,只不過「相比於歐洲和印度,中國作為世界三大文明體系,宗教在社會中的地位是最模糊的」。

為了證明中國宗教存在的普遍性,楊慶堃引用南北地方誌中記載的廟宇數量和類型,探討宗教在社會不同層面的作用。他想要描寫中國宗教無處不在的事實:既存在於民眾日常生活中,以社區的集體性活動為特徵,更通過天命信仰,使宗教與政治倫理結合。當然,中國的宗教也往往是政治暴亂的重要因素,諸如黃巾起義、白蓮教、太平天國等歷代宗教暴亂。

在他看來,中國的宗教雖不像基督教、伊斯蘭教那樣有著嚴格的組織和教義,但「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幾乎每個角落都有寺院、祠堂、神壇和拜神的地方。寺院、神壇散落於各處,比比皆是,表明宗教在中國社會強大的、無所不在的影響力,它們是一個社會現實的象徵。」

按照楊慶堃的觀點,中國人的宗教不僅有普遍性,而且還有自己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體現在中國民間的信仰上,它與官方所鼓吹的儒家倫理相對應,要比儒家的道德寓意更容易讓民間社會接受,民間信仰深入普通人的生活,帶有神秘色彩。因此,對於那些熟悉基督教的人,很自然地將中國的民間信仰看作迷信。楊慶堃則不這樣看,民間信仰不是迷信,是彌散性宗教。

為此,楊慶堃認為,在不同的社會中,宗教的表現形式完全可以是多種多樣的。並且,從根源上看,任何宗教其實都是心理因素的結果,也都可以獨立於世俗生活。因此他更進一步指出,宗教既可以以「制度性」(institutional religion)的形式出現,擁有特定組織模式,比如基督教、伊斯蘭教;但也可以以「瀰漫性」(diffused religion)的形式出現,比如中國的民間信仰。

總之,於楊慶堃而言,這兩類宗教現象都是客觀存在的,只是表現形式不同,人們用「宗教」一詞來稱這些現象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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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慶堃(1911-1999)1932年,楊慶堃畢業於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後赴美求學1970年代,楊慶堃創辦了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

楊慶堃運用英文「diffused」來與「institutional」對舉,以表示中國的宗教在世俗生活中與社會制度的融合,其目的還是論證中國社會有宗教,只是和西方的宗教不一樣。他試圖尋求中國宗教存在的獨特性,以避免用西方的價值判斷來解釋中國的宗教實踐。

如果依梁啟超和胡適的定義,中國的確沒宗教;楊慶堃的反駁點在於,「宗教」不一定非符合那樣的定義。這麼一看,似乎問題真的解開了。但事實上,他的方法只是「繞」,卻仍然沒繞開。

正如時任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教授的歐大年(Daniel Overmyer)為《中國社會中的宗教》作序時所說,「瀰漫的」(diffused) 和「制度的」(institutional)並不具備邏輯上的對應關係,在分類上不具備互斥性和完備性。

而且,英文中的「diffused」暗示了鬆散、無組織、無結構,含有劣等的意味,雖然楊慶堃本人可能並無此意,但是也不能減少「diffused」在英文語境中的貶義。

歐大年看似對這本書高度評價,說它是研究中國社會宗教的「聖經」。但他既然不同意楊慶堃的宗教二分法,其實又相當於從根子上否定了這本書。

楊慶堃所糾結的「宗教」分類,說白了就是,硬要將中國社會的信仰體系(包括民間信仰和儒家思想)塞入「宗教」這個舶來品,到底合不合適?

事實上在民國以前,中國的「宗教」這個詞,並不表達現在的這樣的意思。

03.


從西方到世界:誰在定義宗教?

中文的「宗教」,本來指佛學的宗門和教門,對於中國佛教徒來說,只有佛法,並沒有佛教一說。後來,「宗教」一詞傳入日本,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學者用漢字「宗教」來翻譯英文「religion」。隨著留日學生的傳播,這個詞出口轉內銷,被不假思索地用在漢語裡了。

而「宗教」所對應的英文「religion」,原本也不是被用來表示一種信仰體系。這個詞來自拉丁文「religio」,古羅馬共和國時期的政治家、思想家西塞羅認為,「religio」的本意是「再讀」(relegere),因為人不斷思索那超越人類的神,於是便有了宗教。

另外一種觀點則認為,在公元五世紀時,它只是代表一種「修道生活」(monastic life),源於它的動詞式「religare」,意思是:齋戒約束(bind fast)。

直到中世紀時期,基督徒們也並不使用宗教去指稱非基督教信仰,而是將多神論者稱為異教徒,他們的宗教則是異教(Paganism)。這種稱呼背後,隱含著視基督教為唯一的、正統的信仰的觀念,它一直持續到歐洲的拓殖運動。

從全球範圍內來講,在遭遇歐洲基督教之前,非西方文化裡都幾乎沒有和「宗教」(religion)相對應的詞彙。歐洲在海外擴張,傳播基督教的過程中,對東方的信仰狀況感到不可思議。歐洲的基督徒認為,殖民地的人是沒有蒙受基督感召的異教徒,所信仰的都是魔鬼。基督教和殖民地的信仰發生激烈碰撞,辯論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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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主要宗教分佈

18世紀早期,歐洲第一批前往印度的傳教士就因宗教信仰問題,和當地的婆羅門發起過論辯。普魯士的路德宗傳教士巴塞洛繆·契根巴格(Bartholomäus Ziegenbalg)在馬拉巴爾時,批評印度教的偶像崇拜:「馬拉巴爾人根本不知道上帝的旨意,也無從認識什麼是真正的宗教,因此只是盲目崇拜傳統中間人,以及你們的詩人和學者所授之固有信仰、神話和幻想。」

在契根巴格們眼裡,基督教才是真正的宗教,其他異教徒所信奉的神靈都是虛假的,人類想要得到救贖只有一條道路,那就是通過基督。可是印度人並不這樣看待宗教,他們並沒有將宗教定義為真正的,或者是虛假的。當時,一位婆羅門反駁契根巴格說:「褻瀆我們的神靈並不能成為聖人,在宗教的賬簿上,真正虔誠者不會輕視任何人。正因為如此,我們馬拉巴爾人從不輕視基督徒。」

也正是從18世紀末開始,西方和非西方遭遇後,印度教(Hinduism)和佛教( Buddhism)才被作為宗教來看待。對於殖民前的印度來說,他們信仰的只有正法(Dharma),而無宗教。此時,宗教有了它的現代意義,用以表示一種信仰體系。而即使到了20世紀,沒有「宗教」的文化,也依然存在。耶魯大學的布倫特·隆布里教授(Brent Nongbri)在《宗教以前:一個現代概念的歷史》一書中,曾提及自己的經歷:他讀大學時發現,克什米爾語裡沒有能夠表示「宗教」的詞,他翻閱英-克詞典也無果。當他成為宗教學的研究生後,他向父親詢問。父親告訴他,「卡尼亞」(Kaniam)可以用來指代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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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fore Religion: A History of a Modern ConceptBrent Nongbri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3

而隆布里意識到,克什米爾語裡的「卡尼亞」其實只有「習俗」的意思,這個詞是從孟加拉語借用過來的。更有意思的是,即便在孟加拉語裡,該詞也僅僅表示規則或是責任。

可見,「宗教」是個跨文化概念,它究竟能不能將不同社會、不同文明形形色色的信仰體系統合在它的範疇之下,就像我們使用「水果」一詞,去概括蘋果、梨、葡萄、柚子等各種可食用的植物果實一樣?

這個問題,其實更值得思考。

要知道,宗教又不是水果,它並不需要標出原產地,像防止生物入侵一樣防「外來」宗教。

所以,與其問「中國人有宗教嗎?」,不如問:中國人有信仰系統嗎?

這樣的問題,答案就簡單多了。儘管東西方之間有產地的不同,但是中國人當然有自己的信仰系統,而且與捲入全球化的其他文明一樣,我們的信仰系統也正在經受現代化的洗禮,不會消失,只會調整、重構、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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