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歐陽修傳：世俗的聖賢》一書序言
現在，我跟你說，這個週末，我請你跟我一起看望一個老師，你樂意嗎？
這個老師的情況，是這樣的：
【一】
四歲的時候，爸爸死了，媽媽誓不改嫁，用蘆葦棒在沙地上寫字，教他念書，二十四歲，他考了全國第十四名。
很快，他當上公務員，在洛陽花天酒地，呼朋喚友，跟歌妓胡鬧，朋友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逸先生”，這個“逸”，是驕奢淫逸的“逸”。
後來，他在官場上沉沉浮浮四十載，當過相當於副宰相級別的領導幹部。
當官之餘，他寫詩、寫詞、寫歷史、寫論文。有人說他是“政治家”。這個詞，並不能概括他一生的成就，他還是一個文學家、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封建主義理論家，一個深受女歌唱演員喜愛的歌詞作家。
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也是一個有毛病的人。年輕的時候，鬧過跟外甥女亂倫的緋聞，人到中年之後，還有人指控他亂倫兒媳。雖說都是沒有證據的事，多多少少也能說明他做人不夠檢點。
他是一個人品飽受爭議的人。他的老師，全國最高行政長官，說他人品不好。中國最有才華的散文家，卻對他感恩戴德，聽到他的死訊，淚流滿面，想從浙江爬到安徽奔喪，弔唁他。
他是本性悲觀的樂觀主義者。三任妻子，死了兩位，八個兒子，夭折了四個，三個女兒，全部夭折，自己一生多災多病，每次揹著人偷偷哭，哭完之後，又對人笑。
他一生的絕大多數時光，都被貧窮折磨得夠嗆，在京城租房子住，可他依然極端地熱愛生活，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他愛收藏，愛喝酒，愛品茶，愛吃鱖魚大閘蟹，愛看菊花牡丹花。
請問，如果這個人真的活在人世間，我邀請你預留半天的時光，跟我一起看望他，你不樂意嗎？
我相信，你是樂意的。
【二】
是的，這個人，就是歐陽修，一個早就化作塵土，隨風而去的千年古人。
我希望，我寫的歐陽修，能夠活過來，笑容可掬地走進你的生活，讓你在半天的閱讀時光中，有一種對話“千年聖賢”的快樂。
在我心目中，歐陽修就像一位去世多年但又歷歷在目的老師，他有師道尊嚴，有我們望塵莫及的成就，有裝腔作勢的一面，也有可愛的一面。
比起他的恩師——位極人臣的著名詞人晏殊，他像一個出身鄉下的窮孩子，急吼吼地往上爬，有點投機，有點笨拙，有點褊狹，沒有一點富貴氣象。
比起兩位小他十多歲的學生輩的小老弟王安石、司馬光，他就是今天隨處可見的大嘴巴，生活作風經不住拷問，小節堪憂，落下一堆笑柄。
比起對他感恩戴德的學生蘇東坡，他的文學才華，又少了點“天才”的味道。
寫歐陽修的時候，我始終不忘兩個問題：寫給誰看？希望達到什麼目的？
【三】
先說寫給誰看。
這本《歐陽修傳》，寫給華人世界的普通大眾看。
這本傳記，不是研究歐陽修的學術專著，而是一本面對普通大眾的通俗讀物。我希望只有高中文化的讀者，可以一口氣看到最後一頁。我希望大學生，特別是理工科大學生，可以花半天時間，看看這本書。
【四】
再說希望達到的目的。
我希望，這本《歐陽修傳》，可以讓歐陽修活過來，不再是單調乏味的《醉翁亭記》的作者。
很可能，中學時代的語文老師沒有跟您說過，這篇流傳千古的美文，源於歐陽修“偷情外甥女”的緋聞指控。
是的，他的人生也有挫折，也有敗筆，他不是笑傲雲端不犯錯誤的神，不是人物簡介中抽象的文學家、政治家。他有理想，也有落魄的沮喪。他有我們普通人無法企及的成就，也有我們普通人無法避免的缺點。
這些，都是歐陽修讓我感到親切的地方。一個像堯舜禹那樣沒有任何缺點的人，誰會有親切感？你會有嗎？反正我不會有。
作為一箇中國人應該知道的歷史人物，我希望歐陽修是一個鮮活的人，親切的人，可以接近的人，而非一尊僵直的塑像。
【五】
我希望，這本《歐陽修傳》，可以幫助夢想“草根逆襲”的年輕人，發現人生建設的價值觀、方法論。
歐陽修的故事，是一個草根逆襲的勵志故事。千年一遇。這個登場之初又窮又醜又落魄的青年，通往聖賢之路的所作所為，值得年輕的朋友反覆揣摩。今天，“聖賢之路”早已是明日黃花，你可以嘲笑“聖賢”的荒誕，可以按照今天的觀念批判歐陽修的言行，但是，請不要漠視他穿越千年的成就。
你看，歐陽修的理想，不是掙筆錢，買個別墅，不是創辦一家偉大的公司，不是當一個派頭十足的公務員，他的理想是當聖賢。在那個多數人唯唯諾諾不敢出頭的時代，他敢大聲宣告：志在聖賢，捨我其誰？
你看，歐陽修的成就，幾個企業家幾個公務員敢跟他比？他一生最高的官職相當於副宰相。他一生打過交道的宰相有十幾位，請問，今天的你，記得幾個？
他活著的時候很風光，死的時候享盡哀榮，然而，真正的了不起，還在死後。八百年後，大家熟悉的曾國藩，煞費苦心地挑選出三十二位穿越華夏文明三千年的“聖哲”，其中，就有歐陽修。這位當年一再落榜的考生，如願以償，跟孔子、孟子站到了一起，不但打敗了每一個競爭者，還打敗了時光。
跟他一起擠入“三十二聖哲”的，還有他尊敬的亦師亦友的范仲淹範大哥。有志青年請注意，年輕的時候，交什麼樣的朋友，怎樣向年長的朋友汲取智慧，會影響你一生的成敗。交朋友，重在學識視野，不是小恩小惠。歐陽修第一次參加工作的時候，除了喝花酒，幾乎沒什麼亮點。正是那幫學識、見識在他之上的師友，把他領入一日萬里的新天地。
青年歐陽修，是一個腳踏實地的年輕人。他很年輕的時候就痛恨當時流行的文風，可他還是乖乖地向現實投降。等到五十歲真正掌權的時候，才開始大張旗鼓地改文風，唯我是從。
歐陽修是一個世俗的聖賢。他的聖賢之路，充滿世俗的煙火。有時候，他也是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當人生進入暮年，他藏起年輕時代的鋒芒，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己的名節、利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然而，終其一生，他不是一個庸俗的人。
他是一個鐘愛人之常情的人，他敢於懷疑經典，敢於批評一代聖主唐太宗，敢於不合時宜地大書特書親愛的媽媽，都是從人情常理出發的。這是他的可貴之處，也是讀書人應該學習的。不要多讀了幾本書，多了幾分理性，反而忽略了人之常情，陷入邏輯思維的怪圈，人情乖張。
歐陽修的一生提醒我們，成才成功是一個穿越漫長時光滴水穿石的過程。曾經，我非常不解，一個職業公務員，怎麼會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給二十四史貢獻了兩部？他又不是專職教授研究員，怎麼開創了金石學？後來，我明白了，靠的是點點滴滴的日積月累。
成長，是一輩子的事，急也沒用。遇到挫折，你會焦躁，會懈怠，會想著回家不幹了。這是軟弱的肉身無法逃避的宿命，歐陽修也不例外。
成熟，是一個鏡花水月的理想，應該追求，不應該執著。你要接受自己的不成熟，哪怕你真的成了歐陽修這樣的聖賢，到老了還會幹傻事，會出醜，死後，仍然被人笑話這個笑話那個。這就是人生，沒辦法。
【六】
我希望，這本《歐陽修傳》，對望子成龍的父母，有所啟發。
歐陽修的媽媽，成為中國古代四大賢母，歸功於兒子的大肆宣傳。我們假設歐陽修說的都是真的，拋開“守節”這個封建因素不談，歐媽媽對子女的教育，到今天為止，都值得為人父母學習。
歐媽媽在兒子考試砸鍋身處逆境的時候，總是安慰他勉勵他，這很不簡單。但是，歐媽媽最令我動容的，是算大賬，鼓勵兒子做個有原則的人，有氣節的人，仁愛的人。
他們是一對孤兒寡母，不是豪門貴胄，做媽媽的，能在境遇艱難，跟著受罪的時候，勸兒子重義輕利，是了不起的。歐陽修一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大節不虧，大賬算得很清楚。為人父母，不能指望兒女完美，只能盼望他們不出大問題，會算人生的大賬。
【七】
我希望，這本《歐陽修傳》，可以讓你知道，中國人掛在嘴邊的“文人士大夫”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們中國人，談古論今，喜歡說“文人”“士大夫”“文人士大夫”。文人士大夫，貫穿中國封建社會兩千年。平時，大家說起“文人士大夫精神”，那份模模糊糊的景仰之情，猶如說起西方社會的“貴族精神”。但是，如果你追問，什麼是“文人士大夫精神”，一個典型的文人士大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很少有人能夠說清楚。
現在，我請你看歐陽修。他的精神，就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精神。他的一生，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的一生。他的人生理想、處事方式、生活情趣，無一不是文人士大夫所崇尚的。
【八】
我希望，這本《歐陽修傳》，還是一本宋代文學的入門書。
寫歐陽修的時候，我特地寫了歐陽修與同時代的文學家晏殊、王安石、蘇東坡等人的關係，我想有點八卦地告訴你：晏殊看歐陽修，是俯視的；王安石看歐陽修，是平視的；蘇東坡看歐陽修，是仰視的。
講這些八卦的時候，我不厭其煩地談到與故事情節相關的，收錄到《古文觀止》的幾十篇文章，不失時機地補充介紹大家常見的又似懂非懂的國學常識，其目的在於，我希望大家知道“唐宋八大家”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他們流傳千古的名文，是怎麼寫出來的，好不好，好的話，好在哪裡。
【九】
我希望，這本《歐陽修傳》，是一本理解宋代歷史的導讀手冊。
在《歐陽修傳》中，你能看到，皇帝對大臣，一點都不像明清朝皇帝那麼狠毒。大臣跟大臣之間，倒是兇巴巴的。歐陽修也好，司馬光也好，范仲淹也好，這些你熟悉的宋代歷史人物，在政治衝突中，動不動就給同事貼標籤，你是君子，他是小人。為了勸導天下人重視名節，歐陽老師在私人寫作的《新五代史》中，挖空心思，把好人寫得更好，把壞人寫得更壞。
小時候，我看電影，總是指著電影屏幕問：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寫歐陽修的時候，我就問自己：小時候看電影的思維方式，與宋代君子小人的區分方式，有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二十四史中，有那麼多非黑即白的人物，不是忠臣就是奸臣，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我想，歐陽修就像一扇窗戶，推開這扇窗戶，再看中國歷史中國文化，你會看到跟以前不一樣的風景。
【十】
歐陽修在世短短六十六年，幹過不少荒唐事，說過不少荒唐話。對此，我們可以當作茶餘飯後的段子說說，切不可根據今天的觀念，苛責古人。與其苛責，不如回到他的時代，走進他的生活，看看他怎麼對待名利，怎麼對待領導，怎麼對待同事，怎麼對待朋友。進一步思考：我們是怎麼從歷史深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們的文化傳統中，有哪些美好的東西，需要我們堅持下去？
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多了？
是的，寫到這裡，我禁不住笑了。笑自己。不就是一本講故事的小書嗎，哪來那麼多的微言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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