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高銘是自然醒的,他在枕頭下面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37年4月5號。備忘錄最新的一條寫道,十點去接老婆回家,出門前把肉從冰箱裡拿出來化冰。
“老婆”這兩個字讓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連卷到脖子的背心都沒整理,趕忙往上翻記錄。
十五分鐘過去,他再次癱倒回去。高銘從沒有想象過自己結婚後的場景。而此刻,他一邊撓頭,一邊端詳著妻子的照片。
“醜。”他憋了半天,只吐出這一個字。
即使備忘錄裡有數不清的誇獎這女人的詞彙,也不能使高銘產生任何情感。畢竟,讓昨天還是個大學生的人,去喜歡一個三十歲的已婚婦女,著實有些困難。
【2】
高銘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十八年零三個月,他使用著獨特的計時方法。
用他的話說,在自己十八歲之前,日曆還是一本一本用的。如果手機提示明天是冬至,那第二天就絕對不用吃月餅。
一切的改變都源於成人禮那天,還是個中二少年的高銘許下願望,希望自己能操縱時間。睜開眼的那一刻,他聽到“咔噠”一聲,但轉頭看了看鐘表,卻並沒有什麼異常。
然而過了幾天,就像是狂犬病過了潛伏期,高銘的生活出現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起初,他以為自己只是過糊塗了日子。明明覺得該是週末,室友卻照常起床並告訴自己才週四,趕緊去上課。天氣預報說第二天下雨,他帶著傘,結果最低氣溫有三十多度。
第二次日期顛倒後,他覺得事情大條了。
“所以說,這幾天經歷大概就是這樣......”
室友聽著覺得很扯淡,不過看在高銘嚴肅表情的份上,隨手拿本教材,在空白頁畫了個簡易的表格。
“週五晚上你打遊戲到十二點,醒來之後我告訴你當天星期四,一天後你看了天氣預報,週六下雨,周天放晴。”室友在表格上勾勾畫畫,又比對了本月的天氣記錄,得出結論,“你從十一號跳躍到了十八號,並且又跳過了週六?”
“對對對。”
室友皺著眉頭說:“你這個情況吧,應該是時間認知障礙。”
“啥意思?說明白點。”
“就是你腦子壞了,請假去掛號吧。”室友冷靜道。
高銘沒有看醫生的機會,時間跳躍的現象越來越頻繁,跨度也越來越大。他剛過完四月,第二天就回到三月;剛開始暑假,天一亮好友就叫自己去剷雪。
所以當他這次睜眼,發現自己已經三十歲娶了老婆之後。他反而十分平靜,覺得病情加重地順理成章。
然而從起床到出門只剩一個小時,很快最大的問題,就從病情加重變成了如何面對一箇中年婦女,並且稱呼她寶貝。
高銘低頭摸了摸長肉的肚子,感覺自己是個被時間玩弄的老貓咪。
他簡單地收拾了髮型,琢磨了一下新皮鞋的穿法,然後拉開房門。幾乎同時,他手機的屏幕亮起來,來電顯示“老婆”二字。
“喂......寶貝?”
“你到哪啦?”電話另一頭傳來嘈雜的聲音。
“我剛出門。”高銘轉頭看了看家裡,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
“哦,可是我已經下大巴了,你不用來了。”
“完蛋。”高銘心裡咯噔一聲。
【3】
高銘在家裡坐立不安,他拿出手機翻了翻備忘錄,裡面有詳細的日記。他查詢關鍵字,發現特殊的一篇,編輯時間是32年4月5號,名為“老婆生氣的標準流程”。
記錄足足有兩千字,雖然是對妻子的抱怨,但語言倒挺幽默。高銘一口氣讀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那麼多耐心去寫自己捱罵的經過,竟然還表現得很開心。
半個小時之後,妻子回到家,她當然沒有任何好臉色。高銘想要去接她的包,卻被躲開了,還遭到了個白眼。
“我不高興。”高銘心裡默唸。
“我不高興。”那女人說道。
“......看來是生氣的第一階段。”高銘一邊回憶備忘錄裡的內容,一邊打量著她。
妻子穿著正裝,臉上卡粉嚴重,但唇色依舊很亮。高銘對這個婦女有些難以理解,既然都生氣了,何必還要補口紅呢。
“你腦子裡怎麼想的?出門接一下我都不願意嗎?”
“不是說十點到嗎?”
“大巴提前了,你出個門去公交站接我不行?”
“我......”高銘有點接不上婦女的邏輯,況且對於他來說,鬨鬧脾氣的中年人實在難以熟練。他做足了心理建設,試圖牽那女人的手。
“你別動我!”女人似乎被火上澆油,一把甩開。
“生氣的第二階段——你滾開,別動我,讓我靜靜。”高銘再次想起備忘錄的內容,他一遍遍的在心裡催眠,自己是個有涵養的老男人,卻並不成功。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不通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和這樣的人結婚,想著想著就開始憧憬自己與這女人離婚的場景。
“我真的服了。”女人見沒有動靜,她準備開始發難。
高銘忍無可忍地拿上錢包和手機,趁著第三階段還沒有開始,就走出了家門。
當晚,高銘躺在快捷酒店的床上打開備忘錄,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文思泉湧,他寫道——
37年4月5號,今天過得糟透了,老婆又醜又瘋。在這裡要向4月4號的自己道歉,我沒有完成你留下的任務。
至於4月6號要做什麼,我也不清楚。
就因為我沒去車站接老婆,她就向我口頭施暴了一個小時,我只能去酒店避難。所以4月6號的你,睜眼發現在酒店請不要驚訝。
最後,我要提出一點私人的想法,我想要離婚,真的,希望未來的我都能記住這恥辱的一天。
寫完後,高銘平躺下來,他懷著希望閉上眼睛,暗自祈禱著下次睜眼的時候,能回到大學宿舍裡。
【4】
次日。
按掉鬧鐘之後,高銘靜靜躺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時間是凌晨四點半。
他開燈後注視著家裡的佈局,和37年4月5號沒有什麼區別,只是牆面顯得有些斑駁,門框上掉了一小塊漆。
高銘心裡生出一種古怪又奇妙的感覺,他打開手機前置相機,屏幕裡顯示的是一箇中年男人,約摸著有四十歲。
高銘左右側頭,皺眉微笑還有癟嘴,無論如何手機裡的男人都讓他陌生。
在端詳蠻久之後,高銘打開備忘錄,上一篇的日期是46年7月8日,內容是妻子因為車禍去世,深感悲傷孤寂。隔日希望能夠妥善安排葬禮事宜,畢竟是最後一面,其後還附上了葬禮流程和時間。
高銘茫然了片刻,他雖討厭昨天的那個婦女,但遠沒有到希望她死亡的地步。
門口擺著花圈,家裡垃圾桶旁有被撕下來的春聯,半個小時之後,家裡陸陸續續來了親戚。丈母孃一直在抹眼淚,而母親的嘆氣一聲接著一聲。
小舅子和朋友開車來接,於是一夥人就沉默著上了車。
高銘全程都感覺遊離於事件之外,他想要流露出喪偶的傷感,但是妻子與他只見過一面,所以表現得有些困難。他幾次想玩手機,又覺得在這樣的場合不太合適。
葬禮開始之後,丈母孃的哭聲就沒有停過。高銘把所有能思考的人生哲理都思考了一遍,默默背起了人力資源的考試大綱。
其間司儀安排家屬去見死者最後一面,高銘走到水晶棺前看見那個女人乾乾瘦瘦,絲毫沒有之前威風的架勢,有些感嘆。然而並沒有多看幾眼,就走回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水晶棺被推進了裡間。
高銘晚上回家,房間裡非常安靜,只是地板被白天的親戚踩得很髒。
於是他打開掃地機器人,在清掃的沙沙聲中躺回床上打開備忘錄。高銘自以為文采縐縐,想了想修辭寫道——
46年7月9號,妻子葬禮已完成,今天並沒有下雨,看來神不憐愛世人。
我已經41歲了,那個女人與我一共相伴了十五年,我確實應該在她的葬禮上表現出悲傷。但是她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只是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原本想要照相,但在葬禮上那樣做會被罵。而現在,我已經不太記得她在水晶棺裡的樣子了。
啊,人真是又脆弱又美麗。
高銘寫完最後一句抒情話,他讀了幾遍,把最後的感嘆號改成省略號又改成句號,伸了個懶腰表示滿意。
臨睡前,他不知道怎麼又想起那個女人,於是做了個略顯沉重的夢。
【5】
高銘的生活似乎又步入了正軌,他很久都沒有出現大跨度的時間跳躍,而是在混亂的時間中繼續著他的大學。
“你最近狀態不太對,腦子還沒治好嗎?”室友半調侃地問。
“還好吧。”高銘敷衍道,他前段時間才學了函數第一章,今天就被告知要考試,索性聽說監考不算太嚴。
考試後,為了更好的理清時間,他做了個大學剩餘天數的計算,並決定每晚背誦一遍。
計算中高銘認為,包括寒暑假在內,大學一共有1461天。也就是說,過完這1461天之後,大學生活就再也不會出現在未來的跳躍時間裡了。
這段時間他練就出卓越的速記技能,並在偶爾閃回的職場生涯中,瞭解到自己未來會有一份清閒的工作。
高銘掌握瞭如何在時間穿梭中保持清醒,也慢慢知道自己的哪些朋友離開大學之後,就失去了聯繫。
直到某一天,他的人生熟人清單中又出現了一個名字——常敏。
常敏出現的時間,正值一天的末尾。
高銘和同事結束工作,於是打算去吃日料放鬆,店裡還有很多空位,但他注意到角落裡有位女士,點了梅子酒兩壺,一盤芥末章魚。
約摸兩個小時後,同事表示自己快要到門禁的時間,而高銘在酒精的作用下醺醺然,表示還未盡興。
日料店客人逐漸減少,隨著風鈴叮咚聲,值夜班的夥計推門而入。高銘感到一種朦朧又美麗的氣氛,轉頭見那女士還在角落坐著,空酒壺兩三提。
女士察覺到視線,禮貌地點點頭,於是高銘像是得到了鼓勵,他走去了女士對面的空位。
“不知道怎麼回事,感覺我像個變態,但說實話我被你吸引了......”高銘坐下來那一刻才感到尷尬,他忙解釋道。
那女士起先有些驚訝,然後抿嘴笑道:“你經常搭訕吧。”
“如果我經常搭訕,我會先問小姐姐芳名。”
“常敏。”
“我叫高銘。”
短暫的沉默後,常敏先憋不住笑出聲,高銘愣了愣也莫名其妙被逗樂。
【6】
在酒精的作用下,二人相談甚歡,直到凌晨十二點整,高銘的鬧鐘準時響起。
“怎麼?你還有睡覺提醒?”常敏打趣道。
“不,它是提醒我該寫備忘錄了。”高銘解釋道,他看著常敏的眼睛,心中突然有一種傾訴欲,於是試探說,“如果有一種人,他們的靈魂可以穿梭時間......”
“嗯?”
“打個比方,一個人時間錯亂的先經歷10號,再經歷12號,然後經歷11號,他每天都寫一篇日記。”高銘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劃,“對於日記本而言,正常時間順序是10,11,12號,那麼這個人在12號能看見11號的日記嗎?”
“唔......我想是可以的。”常敏緊鎖眉頭思考了片刻,揶揄問,“你該不會是這種人吧?”
剛才大量的說話讓高銘酒醒了些,他趕忙隱藏:“當然不,我只是個推理愛好者。”
“這樣啊,我還以為能把你賣了賺黑錢呢。”
可以看出,常敏是個很喜歡開玩笑的人,但這一次,高銘揚了揚嘴卻沒有笑出來。
回家後,高銘將常敏的聯繫方式轉移進了備忘錄,即使這位女士看起來危險十足,並且像是酒精的產物。
他晃了晃還未徹底清醒的腦袋,略有加工地寫道——
28年4月4日,愚人節,我遇見個特殊的女人。她很有魅力,與我暢聊人生,大概這就是豔遇了。
她也才進職場不久,說自己經常出差和加班,所以來店裡放鬆心情。不過說實話,她那種氣質的女人,很難讓我與工作聯繫在一起。
我覺得她就該點一盤刺身,兩壺酒,坐在角落裡自飲。
我留了她的聯繫方式,所以拜託4月5號的我去找她。
他寫完後,將常敏的社交賬號換成了粗體字,又空了幾行以此重點標記。他關上手機,卻極為少見地失眠了。
高銘期待第二天的到來,又有一點害怕。
【7】
隔天,高銘感到臉頰上有溫熱的氣息,於是逐漸清醒過來。
“這是養狗了?”他迷迷糊糊有些疑慮,突然想起那個三十歲婦女親吻自己的可能性,他陡然睜開眼睛。
常敏被他的動作嚇到,於是發出一聲驚呼。
“......這又是什麼情況?”高銘沉默而又迅速地在被子裡摸了一圈,除了皮膚還是皮膚,他感覺自己比常敏更驚慌。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想要去衛生間查備忘錄,卻找不到衣服,有些尷尬地問:“我衣服呢?”
“你要出去?”
“上廁所。”
“那穿衣服幹啥?”常敏覺得莫名其妙。
“不......不穿的嗎?”高銘試探地問,房間裡一片安靜。過了好一會兒,被子裡才伸出一條毛腿。
根據備忘錄的記錄,他與常敏在半年前確定了關係,同居已經有兩個月,互相見過家長。高銘在廁所蹲了一個小時,仔仔細細看完了這半年的日記。
“你沒事吧?”常敏問。
“還好,昨天吃壞肚子了。”
“咱倆昨天不是喝粥養胃的嗎?”
高銘被堵得說不上話,外面常敏的影子走來走去,然後停在廁所門口。緊接著,門被“譁”地一下拉開,高銘嚇得反手去按沖水鍵,結果被水流的壓力吸在馬桶上。
兩人四目相對,高銘看到常敏眼裡的擔憂,突然心裡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這種溫情氛圍他不想破壞,於是暗暗發力,打算不動聲色地把屁股拔出來,不過當然失敗了。
“你怎麼啦?怎麼肌肉繃這麼緊?”
“我被馬桶吸住了。”高銘認命。
“噗哈哈哈哈。”常敏愣了下,然後捂臉頰爆笑。高銘看著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心動了。
高銘大概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和常敏交往,他經常因為各種小事而心動,所以在備忘錄裡寫下:“有種命中註定的感覺,她真可愛,我好喜歡。”
高銘很快適應了自己男友的身份,然而家裡人催他結婚時,卻遲疑了。
與常敏結婚是高銘未來藍圖中的一部分,但在這之間,他想先弄清之前那個去世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希望睜眼是婚姻生活。”每天清晨,高銘都會在心裡默默許願,然而他卻總是失望。
在和常敏的感情越變越深之後,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擔心。起初是怕常敏變成個兇女人,後來他害怕常敏活不過四十歲。
然而時間跳躍這次沒有給他查看未來的機會,某一天,高銘查看備忘錄,發現當日是自己與常敏的婚禮。
【8】
清晨,高銘的父母很早就起床,他們在客廳擺弄喜糖盒以及瓜子。
此時窗外還黑著,高銘又產生了那種不真實的錯覺。他把備忘錄往前翻了很多,大部分是自己記錄的,小部分則完全沒有印象。
他慢慢地往上讀,有時摸摸耳垂,有時低低地笑出聲音,一點也沒發現自己表情裡的溫柔。客廳照明從副燈切換成了主燈,這暗示著起床的時間到了,高銘睡慣了懶覺,這次卻一點也不困。
接親和早餐並沒有花去太多的時間,新郎要坐在副駕位置,他將車窗降下來,這樣就能通過後視鏡看到新娘的車。
大概是後視鏡的反射被常敏看見,她探出頭並伸手在外面揮來揮去,紗袖被風吹得呼啦啦響。
高銘嘴角不自覺上揚,但他努力憋住,兇巴巴地發消息說:“把你手和腦袋縮回去。”
“嚶。”
“不許嚶。”
“嗯?”
“嚶。”高銘秒回。
婚禮按照常敏的意思是要辦成西式的,所以他們請了一位穿禮服的司儀。
在前期流程做完之後,司儀注視著二人莊重提問:“你願意選擇身邊的人成為你的伴侶,從今天開始相互扶持,無論是好是壞,富裕或貧窮,疾病還是健康都彼此相愛,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嗎?”
高銘聽到常敏回答願意,瞬間有些想哭。於是一邊點頭,一邊止不住地掉眼淚,而常敏則嘲笑他像表情崩掉的苦瓜。
酒席末尾,新人終於有了清閒的時刻。
喝醉了的高銘牽住常敏的手,他反反覆覆地念叨:“你一定要晚點死,這樣我們就不分開。”
“好好好,死了也會等你的。”常敏有了壞點子,她假裝煽情道,“我們可以一起坐投胎的大巴,我還能在你腿上睡一覺,就像旅行那樣。”
剛被哄好的高銘愣住了,他把這句話理解了片刻,再次“哇”的一聲哭出來。
婚宴以及後續安排一直持續到傍晚,高銘從酒意中清醒過來,他趁著常敏卸妝護膚的時間打開備忘錄。
雖然他有千萬句話想說,但在這樣重要的晚上,他只能撿重要的東西記錄——
今天是29年3月2日,常敏女士成為了我的妻子,關於對她的愛,可以在未來的備忘錄裡記錄。
傍晚到達新房之後,我突然想起家裡的佈局與多年之前所見的相同,而這大部分是由常敏佈置的。很大可能說明她就是之前的那個女人,因為如果我再婚,房間應該會重新裝修。
也就是說,常敏的葬禮我經歷過,雖然很痛心,但必須要考慮到這件事。
在大婚當天,寫這樣沉重的話題了,希望隔天能夠打算一下。
常敏在叫我,就先記到這裡吧。
高銘合上手機,想了想又打開給備忘錄單獨上鎖,然後坐了一會整理心情,才用輕快的語氣回應常敏的招呼,起身走去。
【9】
二人的婚後生活雞飛狗跳,常敏是閒不住的性格,她的少女心好像一直都不會變老。
高銘有時跳躍到蜜月期,有時跳躍到常敏的更年期,起初他覺得自己努力努力,能把影帝獎拿個大滿貫,而後來也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
常敏的存在已經成為高銘的生活習慣,他甚至有點後悔,在自己第一次跳躍到婚後那時,沒有去車站接老婆。
“她獨自出差回來,提那麼重的包,肯定委屈透了。”高銘回看日記著,覺得愧疚懊惱,想在自己腦袋上打兩巴掌,“我和她吵架,還搬出去住,還他媽想離婚,我是豬。”
隨著高銘與常敏的感情變深,他心中的憂慮就像積雨,妻子未來的死亡,成為揮之不去的困擾。
對於他而言,這件事一想到就會覺得十分殘酷,他害怕自己渾渾噩噩,在不知道的時候,過完了與妻子的最後一天。
“想什麼呢?”常敏從背後偷襲,她把手指插進高銘梳好的油頭裡,像摸狗一樣揉亂。
“想一個推理題。”
“你給我說說。”常敏是一個對解謎有很大興趣的人,她來了精神。
“如果一個人時間跳躍,他和老婆一共有二十年婚姻生活,這些時間分散在這個人一輩子的總天數中,那麼他過完這7300天后,是不是就不會再見到老婆了?”
“好亂......不過應該是這樣的。”常敏咬著嘴思考了一會兒,她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高銘有些頹然地狂抓頭髮,把自己腦袋變成一個油光發亮的鳥窩。常敏看不下去,把高銘的手從腦袋上拉下來,笑他都三十多歲了,想問題還像個小年輕。
“你再不去梳頭,咱倆出門就會來不及,我一定生氣的。”
高銘愣了一下,他這才想起自己晚上要與常敏一起去看電影,再去新開的蟹煲店嚐鮮。他偷偷瞅了一眼妻子的表情,然後像電打了一樣跳起來滿屋找梳子。
高銘看完電影后心裡就暗暗叫慘,他們選中的是部爛片,劇情撲朔迷離。
況且散場已經蠻晚,當蟹煲老闆表示年糕已經賣完時,常敏就像是個大功率的冷氣櫃,臉上寫滿了不高興。
“怎......怎麼辦?還吃嗎?”高銘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害怕被老婆怒火殃及。
“來都來了,點單吧。”
領導人發話了,高銘用最快的速度點完單,他瞅著老闆越走越遠,心裡默唸道:“我不高興。”
“我不高興。”常敏說,這麼些年過去她的開場白還是一點沒變,高銘突然有點想笑。
但他趕緊唯唯諾諾道:“是是是,他們都是傻逼。”
“對!導演也是!”
“是是是,他最傻逼。”在反覆磨鍊中,高銘已經掌握了哄老婆的正確方法。
常敏被他這樣子逗樂,看樣子暴風雨過去了。
【10】
高銘一直在迴避常敏會死去的事實,但在他的跳躍時間中,妻子的出現卻越來越少了。大多數時候,他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電視看到一半,就會迷迷糊糊地睡著。
常敏不在的時候,他總感覺自己是個不中用的老頭子,每天早上都期望著回到婚姻生活。
然而,看見妻子的間隔慢慢從三五天,變成一星期,又變成一兩月。
最後,直到高銘等待了半年,常敏都沒有出現。他開始懷疑,是不是所有和常敏在一起的時間都已經用完了。
高銘眼睛有點花,他知道這是衰老所帶來問題中的一個,還有的就是嗜睡和腿痛。於是他選了一天清晨,將所有的備忘錄都打印成文字版,足有厚厚一疊。
他坐在常敏最喜歡的地毯上翻閱,想知道常敏會不會再出現。
高銘有婚姻中每一天的記錄,他需要做的就是查看所有,然後找出自己並沒有經歷過的日子。
看日記的過程十分漫長,地毯很柔軟,他翻著翻著就斜躺下來,感覺自己好像站在一個狹長的,看不見盡頭的走廊。
走廊的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時鐘,兩壁有很多門,門牌上寫著年份與日期。
高銘慢慢地往前走,他感到自己患風溼的腿沒那麼疼了,身體變得輕快鬆弛,是一種久違的感覺。
他懷著這樣新奇愉快的心情,隨手推開一扇門。
門對著的是浴室,裡面放著水,隱約有歌聲。他對這歌聲太熟悉,情不自禁地走過去。
常敏在裡面洗澡。
“怎麼回來的這麼晚?去脫衣服,我們一起。”常敏伸出手,她手臂內側光滑誘人。
高銘感覺水蒸氣包圍住自己,他遲疑地向前邁了一步,耳邊卻響起鐘錶“咔噠咔噠”的聲音,又被瞬間驚醒。
“洗完澡把頭髮擦乾。”他說著便向後退去。
“你要去哪?”
常敏的聲音被留在了門裡,走廊再次安靜下來,高銘低頭看見自己指尖上的水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繼續往前走,檢查著日期,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
有時,門裡年輕的高銘和常敏正在吵架,他的闖入打斷了他們,於是二人滿臉疑問地看著他,表情就好像在說:“你是誰?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在這樣的對峙下,高銘摸摸耳朵,一臉尷尬地退了出去。只是關門後會再多偷聽一會,他想念這樣的熱鬧,以至於久了會有點鼻子發酸。
高銘就這樣一路往前走,直到到達一扇沒有春聯的門,裡面有人在哭。他輕輕推開,門後是常敏的葬禮,他看見自己低著頭髮呆,四周都是白霧。
他知道門裡的場景都源於自己的記憶和想象,而常敏葬禮的那天,自己還很年輕,不知道水晶棺裡的人會在未來有多重要,所以總是在發呆,導致現在一切都朦朦朧朧。
高銘緩慢地朝水晶棺走去,他感覺所有衰老的病痛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叫常敏的名字,用手去驅趕霧氣,但一點作用都沒有,他連常敏的頭髮都看不到。
他大步走向年輕的自己,他抓著那個孩子的肩膀,用哀求的語氣求他去認真地看看常敏,也沒有用,那個孩子低頭出神,一動不動。
高銘之前感受到所有悲傷痛苦的感覺都不及現在的萬分之一,他看見水晶棺慢慢朝裡間移去,他知道常敏就在裡面,他什麼都做不了。
【11】
高銘感覺自己在這條走廊裡走了一生,每扇門裡都充滿了記憶,他在門外站立的時間越來越久,眷戀的感情一直抓著他不肯鬆手。
他走到最後的門前,遲遲不敢推開,他怕這扇門後的一切,自己也經歷過。如果這樣,就意味著常敏再也不會出現。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丟了貴重東西的人,找遍了身上的三個口袋,明明只要摸一摸第四個口袋就好了,卻膽怯畏懼,不敢行動。
牆壁上鐘錶的聲音逐漸急促,高銘把手放在門把手上,他沒有用力,但是門發出輕微的響動,它打開了。
常敏坐在沙發裡,茶几上擺著一個小蛋糕,門口有個粉色的行李箱。
高銘愣住了,他走上前笑著說:“三十七歲生日快樂。”
高銘的笑容又心酸又喜悅,他想起自己與常敏沒有過這個生日。那麼未來的某個時候,他還能見到這一天的常敏,見到真實的,能被擁抱到的常敏。
高銘仰面躺在地毯上,身邊散亂地堆著一本又一本的日記,窗外是沉沉夜色。他已經耗盡所有精力,拖著自己年老的軀體,慢慢睡著了。
此後的日子裡,他將常敏生日那天的日記翻閱了無數遍,他一邊等待,一邊在心裡描繪著種種期望。
日記裡寫著,常敏那天的生日有些倉促,她要在下午四點趕到機場,公司已經訂好了票,一起出差的還有五個同事。
雖然她一再表示生日可以回來再過,但高銘還是準備了簡單的儀式,這讓她既開心,又有點不高興。
“你一定是想回來過個認認真真的生日吧。”高銘心裡理解,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可這是我和你過的最後一次生日了,原諒我的自私。抱歉,敏敏。”
【12】
高銘每天醒來第一眼都會望向枕側,就像他曾經習慣常敏的存在一樣,這也慢慢變成了習慣。
直到一天醒來,他看到常敏靜靜躺在身邊,即使隔了些年睡姿也依舊熟悉。他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膨脹充盈,於是輕輕發出了一聲:“啊。”
如果說讓高銘在一生的時間裡劃條分界,那這條線一定是常敏。她活著,自己就有一股勁在,她死去,就好像自己的青年和中年一併消失了。
“你今天怎麼醒得這麼早?”常敏聲音有點懶散地問。
“大概是年紀大了,睡得就少了吧。”
“像我爺爺一樣。”常敏抱怨著,把半邊臉埋在枕頭裡,“你不許吵,我再睡會兒。”
高銘看了看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他訂了中午送達的蛋糕,然後輕手輕腳地將常敏擁進懷裡。常敏嫌他抱得太緊,很不滿意地掙扎了兩下。
但高銘沒有鬆手,他此時抱著愛人,像抱著妹妹,又像是抱著一顆即將熄滅的恆星,他星系裡唯一的恆星。
常敏又睡了半個小時,她人緣很好,所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領朋友們發來的生日紅包。
“不要花時間做這種事情,好嗎?”
常敏聽到這句話有點不高興,她很少被說教,所以皺著眉頭想要發脾氣。
“你可以多看看我,抱抱我,或者我們一起洗澡吧。”高銘嘆了口氣,先她一步開口道。
“你今天好奇怪,我只是去出差,又不是以後都見不到了。”
高銘愣住,突然有些羨慕常敏,羨慕她的未來還會有人陪著,雪糕有人買,電影票有人訂,想吃的東西可以記在手機裡,空閒下來就去吃。
而自己卻將會在今日之後,永遠失去所愛的人。
蛋糕一直到中午一點才送到,這之前常敏一直在洗漱,化妝,收拾行李。
“其實生日可以等我回來再過的,推延幾天又沒關係。”常敏一個勁地碎碎念,“到時候我們可以去自助餐那裡吃,你不是喜歡坐船嘛,我們可以把它帶到船上去。”
“好啊,那等你回來我們再過一次。”高銘答應著,卻幾乎要落淚,他側頭迅速擦了擦眼角。
“可是我又想吃自助,又想吃火鍋,還有烤鴨也好久沒吃了。”
“好啊,那我們就排日子,隔兩天去吃一次,好不好?”
“好!”常敏顯得很高興。
高銘這才發現,原來他們每天都會說那麼多許願未來的事情,可是對於自己而言,今天就是最後一天,沒有未來。
常敏有些來不及,她因為趕飛機的緣故,蛋糕吃得心不在焉,狼吞虎嚥。高銘一直在旁邊說:“慢一點,慢慢吃,不著急。”
他與常敏這輩子一起吃過很多蛋糕,但這個是最後一個。他時常會想,如果常敏知道這件事,她會不會放下工作,會不會更加認真地跟自己過這一天。
但他又覺得,期待了這麼久的最後一天,不是為了讓她難過才過來的。
常敏的蛋糕吃完了,她補了補口紅,指揮著高銘幫她把行李搬下去。
高銘半天都沒有動,他突然不想讓她去機場,甚至想和常敏吵架,想記住她叉腰罵自己的樣子,因為以後都不會再有這個機會。
但常敏一瞪他,這個念頭就又放下了。
【13】
常敏到達安檢口的時候,轉身抱了抱高銘。
“我又不是要離開你,你哭什麼呀?”
“我現在已經想你了,要不別走了吧。”
“犯什麼蠢?你都多少歲了。”常敏眼圈有點紅,她衝高銘揮了揮手,轉身走向同事那邊。
高銘在安檢區外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從隊伍的尾端移動到隊伍的首端,最後做了一個示意高銘快點回家的動作,就消失在安檢門的窄口。
但高銘知道,此後,自己再也不會與常敏有這樣近的距離了。
——《時間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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