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蔡美彪先生的忘年交
孫家潭
蔡美彪,歷史學家,浙江杭州人,1928年出生,1949年畢業於南開大學歷史系。195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研究生院。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室主任、研究員,中國史學會第二、三屆理事,中國元史研究會會長,中國蒙古史學會理事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長期從事宋遼金元史的研究。曾主持《中國通史》等五至十冊的編寫工作。著有《元代白話碑集錄》,與羅常培合編《八思巴字與元代漢語》。
因為本人愛好收藏古代璽印,九十年代中期在一個資料中看到蔡美彪先生解讀過的一方遼代“火日金”圖形印(本人藏有同類實物印),為此我產生了不同看法。以下為實物印與其相關照片。
遼代“火日金”符合押印
符合押印內外兩個印面
左印面圖形上方有楷體”火日”,(“火”在上“日”在下),雞圖形中有”金”字。
遼代契丹文字銅符牌
符牌兩側鑿刻有契丹文字,其中右行首字即為“火日”一字。
觀察箭頭指示字“火日”(“火”在上“日”在下)。
《古璽印通論》契丹文官印
印文左上角一字為“火日”,作疊篆體,(“火”在上“日”在下)。
以上以實物圖片及資料觀察,我認為印文中“火日”(“火”在上“日”在下)兩字應該是一個標準的契丹字,在我收藏的契丹文符牌中也有此字(見上圖)。另外,這個字也常以”疊篆”出現在契丹文官印中,位置在倒數第二字,因此有人認為這個字對讀的是漢字是“之”字。
據本人瞭解在赤峰巴林左旗博物館,保存的遼上京出土的契丹文墓誌銘中既有“火日”這個字,同時也有“金”字出現,而且“金”字是契丹文中直接借用漢字原字形使用的。
由此,我推斷此押印文字應該屬於契丹文字印。隨後,我大膽地給蔡先生寫了一封信,闡明瞭個人觀點,與蔡先生商榷。
1999年春節過後,我收到了蔡先生的回覆,蔡先生解釋說:“寄來舊釋火日金押印本,火日兩字連讀,與契丹、女真字均極相似,但不盡同。古人稱太陽為火日,又金雞喻太陽,押作雞形,內書金字,似難否定舊釋,不知有它證可資參據否?”……
看到回信後,覺得自己對“契丹字”的判斷是有充分的依據,當時只是出於字形結構上的吻合,只知其一點,而不知其全面。其後我又查閱到“火日”與“太陽”的相關論證。
而且於此特別指出古代契丹族有崇拜太陽的習俗,自古就傳有”太陽契丹”之說。契丹族以“車馬為家”,“貴日,每月朔日,東向拜日”。契丹人以東為尊,大會聚、議國事,皆以東向為尊,門屋亦朝東,對太陽十分尊崇,期望王朝蒸蒸日上,如日中天,故此被稱之為“太陽契丹”。
此實物印文字、圖形與含義印證了史載,證實了契丹人這種信念。這些都說明蔡先生的舊釋是正確的。同時也印證了在遼代,漢文字與契丹字是同期使用。
而使我深受感動的是,他老人家除夕日親筆寫回信,沒有擺專家架子,也沒有因為一個毛頭小子的一知半解而不予理睬……
以上是找到當年蔡先生寫給我的三封來信(1997~2004年)
此信為“火日金”押印的回覆,信中末尾署名:“美彪 1998年除夕”
以上是1997年~2004年間找到的蔡先生三封來信,第一封信是關於遼代“火日金”印的回覆,第二封信是關於中古時期相關的“符牌”問題,三封信是關於《元寧遠務官防課稅條印音譯》,是蔡先生早年發表的元代漢字、八思巴字條印的考證文章(複印件)。
《八思巴字與元代漢語》,這本工具書是2004年由蔡先生整理舊稿並再次出版。他老知道我對八思巴字研究感興趣,特意寄贈於我。
翻開新書看到首頁有:“家潭先生指正 美彪呈”字樣,蔡先生很客氣,我怎麼能和他老相提並論呢?蔡先生平易近人,沒有因為我的無知而泠寞一個後學晚輩的年輕人。
蔡先生早年文稿,《關於蒙古字韻》收錄在此書中,末尾有“1951年秋寫於北京”,可見解放初期,蔡先生既已研究元代八思巴字,並有專文發表了。
《八思巴字與元代漢語》書中收錄了羅常培先輩文章,使我知道了他是國內一位早期研究八思巴字學者,解放初期因心臟病而去世。五十餘年後,這本書再版並補充了新資料,蔡先生完成了羅先生生前的一個遺願。後記中,蔡先生滿滿的對羅常培先生的敬仰與追憶,很感人。
蔡美彪先生照片
當年因為有了蔡先生的回信地址,那年,我居然冒昧的來北京登門拜訪。
王府井大街很熟悉,六十年代末我常乘火車往來於天津到內蒙古之間,在北京中轉時經常去王府井,距離北京站也不遠。來到王府井大街,在左手邊的第一個衚衕即是“東廠衚衕”,衚衕口就看到掛著“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牌子,進了院門看見幾株高大的梧桐樹,左手邊是一排舊平房。我與傳達室打過招呼後來到他老辦公室,一門一窗,進門看到窗前有一張辦公桌,側面及後牆是滿滿的書架,蔡先生就坐在桌前接待了我。
進門我簡單自我介紹,蔡先生身體偏胖,個子高,說話時滿臉的笑容。談話間他老問我你從天津來,他說我也是天津人,早年在天津鈴鐺鎬中學上學,後又在南開大學學習,咱們算老鄉,說完哈哈一笑,沒有一點架子。因為家父1947年到南開大學物理系任教,有了這層關係,我們之間的談話顯得很自然。
我看到蔡先生的桌上堆放厚厚的書稿,看得出 蔡先生工作忙,又是第一次拜訪,少許我便起身告辭了。那次拜訪留下了深刻印象。我還帶去了收藏的八思巴字押印求教,每方印蔡先生都看的仔細,告訴我八思巴字印的相關解讀方法,同時鼓勵我要藏研結合,將收藏堅持下去。
這次拜訪,沒有想到這位學著等身的專家如此謙和,獎掖後學。沒想到他老辦公室如此撿漏。窗前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因為是老房子,進門感覺房間有些潮溼,撲面嗅到都是陳年舊書味,給我感覺真是人書俱老,那年蔡先生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了。
蔡美彪先生的二三事
治史天才
早在1947年,蔡美彪用文言寫出第一篇學術論文《遼史王鼎篆正誤》,次年寄給當時頗有名望的學術刊物《學原》,主編徐復觀當即回信表示准予採用,並足額付給稿費。然而文章未及發表,天津就解放了,上海商務印書館南遷至香港,發表計劃似乎不了了之。蔡美彪再接再厲,大學三、四年級時在《大公報》、《議事報》等報刊上發表文章多篇。幾年後,蔡美彪根據《遼史王鼎篆正誤》底稿用白話重新修改,於1952年發表在羅常培先生主編的學術刊物《國學季刊》上。
勤奮學習
天才的背後卻是過人的勤奮。年輕時,蔡美彪借得圖書館的書來做校對和抄寫,每每直至深夜。現在展卷,還能看到當年寫下的“夜二時半校畢”等字樣。
學術成果
1953年起,蔡先生協助史學大家范文瀾編寫《中國通史》前四卷。範老逝世後,他擔負起這項未竟事業,主持編寫了第五至第十卷,後又合作完成第十一、十二卷。洋洋灑灑十二卷,氣勢恢弘,風骨朗朗,萬千雍容。他兀兀窮年,在歷史的幽暗深處,尋找著蒙塵的美和故事。
關於八思巴字
蒙元史及其文字研究是蔡美彪的專長。他強調,研究八思巴字,僅憑對現代蒙語的熟悉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關於元代的金石歷史知識。即使具備了上述條件,為證得一字,有時也要付出很大心血。
助學金
2015年2月1日,87歲歷史學家蔡美彪為母校南開大學捐款100萬元,以其妻子名義設立“南開大學胡文彥助學金”,今後該助學金將用於資助南開大學家境貧寒、學習刻苦、成績優良的女生。
回憶起當年拜訪蔡先生時的情景如在眼前,使我學習到很多知識。我曾將出版的作品集、藏品集,還有塗鴉的拙作寄贈給先生……蔡先生長我二十歲,與先生可謂忘年交。今撰此文祝願他老幸福長壽。
慶堂~2018.3.
孫家潭,1948年生於天津。別署慶堂、大風堂、真水園主人。現為西泠印社理事、中國藝術院篆刻院研究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天津文史館員、天津印社社長。多年從事古代璽印、古硯收藏。出版物有《中國印章•孫家潭作品集》《中國紫砂慶堂銘壺•孫家潭/邵佩華合作精品集》《大風堂古印舉•孫家潭藏古璽印雜記》《孫家潭藝蹤》等多種。
圖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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