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養 媳

我童年記憶中的那一幕甚是恐怖,那場面生猛而麻辣,多年後想起,又感到很是辛酸。

(一)

那是七十年代的某一天。我的遠房表叔率領他的大兒子用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將同村老光棍吳三麻子的家捅了個底朝天,其中有幾個鏡頭定格在我的腦海裡:吳三麻子的鍋被砸成蜂窩狀掛在樹上,像村裡吆喝大夥下地的破鍾;大半桶小便被倒進了吳三麻子用稻草和黃泥糊成的米桶裡;一把大火將吳三麻子豬圈似的窩燒了個精光。全村二百多男女老小陸續趕到並靜靜地目睹了這一場面。伴隨著沖天的火光,我那遠房表叔正將一瓢瓢稀屎潑在我遠房表嬸的頭上、身上。這場面有點像某種儀式中的洗禮。剛才還在屋裡和我遠房表嬸雲來雨去的吳三麻子,在撞斷了後窗的木格後,此刻早已無影無蹤了。

(二)

遠房表叔十來歲時,一次餓得實在發慌,偷扒了村裡的一個“芋頭媽”(埋在地裡育山芋苗的母芋),他因為這一醜陋行為,被同村的幾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打成了塌鼻樑。我那遠房表爹高瞻遠矚,撿了一年齡相仿的丫頭給我遠房表叔做了童養媳。遠房表叔因為這張平面的臉,加之曾經的“汙點”,做人從此沒有了稜角。恢復高考後,本來遠方表叔有機會改變命運,可是,政審時,曾經的小偷行為勾銷了他優異的高考成績。一夜之間,他的脊樑骨也似乎和他的鼻子一樣徹底地塌了下去。從此,整個人在外面像灘爛泥,可在家裡卻硬得像塊上了凍的驢糞蛋。婚後更是嗜酒如命,幾毛錢一斤的散裝酒用塑料桶裝回家,每每爛醉後便毆打我遠房表嬸。遠房表嬸懷二兒子五個月時,一次往家裡挑村裡分的山芋,突然眼一黑就摔進了村東頭路邊的牛糞池裡。幸好牛糞起了緩衝,人是沒摔著,可就是咋也上不來。吳三麻子路過此地,一頭跳了下去,從離地三尺來深的糞池裡把我的遠房表嬸託了上來。

生了兩個兒子後,遠房表嬸就沒再生過。據說問題出在遠房表叔那兒。一次例行醉酒後,遠房表叔又例行罵開了:老子現在火藥不足了,沒子彈了,你這個騷貨,你就上了吳三麻子的船,癢癢了不是,圈裡不養著頭老公豬?!

(三)

吳三麻子十歲時便成了孤兒,害麻疹落下這滿臉的麻子,從此人們便稱他吳三麻子。他的外祖父因曾給偽保長當過賬房先生,解放後被群眾給“鎮壓”了。吳三麻子的父親世代苦大仇深,因太窮,便娶了當時沒人敢要的吳三麻子的母親。吳三麻子父母因沾了偽賬房先生這個“光”,文革中雙雙被活活鬥死。吳三麻子有一個長他兩歲的表姐,被“換親”嫁給了後山的撒尿不知避人的王小孬,這樣,王小孬的妹妹便嫁給了窮得冬天只穿光棉襖不穿襯衣的吳三麻子的表哥,延續了香火。吳三麻子的表姐嫁過去三個月就死了,據說撈豬草時掉水裡淹死了。消息傳來後,吳三麻子流下了眼淚,在他的記憶中,表姐是“會水”的(會游泳),他因此懷疑表姐是冤死的。小時侯,吳三麻子常常能吃到表姐省下的烤山芋、炒麥子,這是曾給他帶來過溫暖的親人。本來,吳三麻子醃了一大碗從溝裡摸來的泥鰍,盼著表姐滿百日回孃家時請她吃飯,可還沒來得及曬,表姐卻永遠也回不來了,留在吳三麻子腦海裡的只有表姐出嫁時哭得死去活來的場面。

(四)

吳三麻子聽到我遠房表叔的嚎叫開始感到心煩是從用兩隻手託著我遠方表嬸的屁股將她從大糞池裡救上來以後。每每在田間地頭碰見我滿臉酸苦的遠房表嬸,吳三麻子便想到了他表姐出嫁時的表情。於是,吳三麻子便隔三岔五地摸些泥鰍、毛魚,偷偷地放在一溝之隔的我遠房表嬸家的護院牆頭上。

一次,遠房表嬸在山腳下的小河裡洗衣服,有人看到吳三麻子碰巧在那裡掏黃鱔;還有一次,遠房表嬸到前山挖豬菜,吳三麻子也正好在那兒放牛,不知咋的,第二天,有人發現坡上的高粱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大片。還有傳得更神的,說多年不孕的我遠房表嬸後來又“有喜”了一回,好像就是吳三麻子的種,不過被遠方表叔給打得“小產”了。現在,看著被綁在棗樹上的我披頭散髮的遠房表嬸,聽著我塌了鼻樑的遠房表叔那嘟嘟囔囔不知是什麼的嚎叫,人們一下子彷彿全都明白了:眼前這個童養媳出生的臭女人竟早就幹出了同村女人想也不敢想的勾當——勾男人、偷漢子!我遠房表嬸彷彿給全村所有的女人當頭潑了一瓢尿屎。

沒過幾天,我遠房表嬸就沒影了。有人說她是沒臉見人,在山腳下投河自盡了;有人說她是被我遠房表叔勒死後綁了塊石頭沉到村東頭的牛糞池裡了;也有人說吳三麻子逃了後沒幾天,一日傍晚,有人看到他和遠房表嬸在前山的高粱地旁一閃便沒了影兒。

(五)

漸漸地,這一切被人們淡忘了。因家裡出了遠近聞名的醜事,我遠房表叔的大兒子成了一條光棍。一次,他爬牆頭偷看隔壁人家的女人洗澡,被人家吊了一天一夜後從此離家出走了。我遠房表叔的二兒子一生下來身上便能聞出酒味,是個先天呆子。十幾歲了還流口水。白打沒了娘,便整天拉肚子,沒過多久便病死了。孤單單的我遠房表叔靠著家裡的一隻老母雞下兩個蛋換幾個零錢,連借帶賒打些酒回來,依舊是整天喝酒、喝醉,然後昏睡過去。不過,有天夜裡一覺睡了過去,再也沒有醒來。

遠房表叔死後,人們路過他的墳地,在墳頭上發現了一隻木碗。村裡的老年人認得,那是我遠房表嬸被我遠房表爹從路邊撿回來時她身上帶著的惟一的物品。這個有著淡淡泥鰍味的木碗裡竟裝有半碗酒。這酒已快沒了酒味,卻將廣闊的藍天倒映在了裡面。

酒,很淡很淡,天,好藍好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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