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二十四:先治其國

潘麟先生少年向學,徜徉於佛老與文史哲等,玩味於儒家仁義良知之教,方知華夏智慧,一脈千古,樸實無華而又微妙深遠。為報聖賢教化之恩,為報國土養育之德,故發憤而著《〈大學〉廣義》。值此時代鉅變、舉世彷徨之際,以期張揚此聖學於當世及未來,企求薪火相傳,為民族指示方向,為人生指示歸途。

儒家思想側重兩點:一是“內聖”,二是“外王”。“明明德”屬於“內聖之道”,“治國”“齊家”“平天下”屬於“外王之道”,統稱“內聖外王”。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秉承著通過“內聖”直接推出“外王”的觀念,然而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大誤區。“內聖外王”之義理構架並沒有錯,問題在於:絕大多數情況下,由“內聖”是不能直接轉化為“外王”的,“內聖”必須經過很多道程序才能推導到“外王”。為何這樣說呢?請看潘麟先生講授《大學》之《先治其國》。

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二十四:先治其國

主持人:“品味儒家經典,享受中華文化。”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收看本期的《東學西漸》之《大學》。今天來到現場為我們進行講解的依舊是當代著名學者潘麟老師。潘老師您好!

潘麟先生:你好。

主持人:上節課我們講到了“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這句話,今天是不是該來解讀下半句“先治其國”了?

潘麟先生:是的。

主持人:老師,我可不可以先從字面上來理解,“先治其國”的意思是先治理我的國家?

潘麟先生:可以這麼理解,但這麼理解還是狹隘了。首先我們要研究古代人所說的“國”是什麼意思,古代的“國”跟現在所說的“國”意義不一樣。從大處講,宇宙、天地皆為“天下”;從小處講,政權所及範圍、文明所化之處皆為“天下”。但文明所化範圍是可以變化的,今天可能是一個省,明天或明年可能就變成了幾個省,所以“天下”是一個有彈性的概念。按照過去的觀念,“國”是相對固定的概念,“國”是由國王、國君來主持的,而“天下”是由君主來主持的,這是兩個概念。“天下”為君主所主持,所謂“君臨天下”就是這個意思。

主持人:所以“天下”和“國”的概念是不一樣的。

潘麟先生:比“天下”小者,謂之“國”。古時之“國”,指的是君主封疆所建之國,即在君主封的疆域上建起的一個國家,謂之“國”。古代有很多諸侯,每個諸侯有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就叫諸侯國。比“國”小者,謂之“家”。從大到小的次第關係是:天下、國、家。秦朝之前的“國”,都是“封建”之國。古代“封建”的含義和現代的理解很不一樣。過去所說的“封建”,指的是封疆建國,簡稱“封建”。

主持人:現在的“封建”變成形容詞了。

潘麟先生:“疆”是指疆土、疆域。君主封給諸侯一片地方、一片疆域,讓諸侯在這個地方建立起一個相對獨立的行政機構,這個行政機構就叫諸侯國,諸侯就是這個諸侯國的最高行政長官。過去把最高行政長官稱為“國王”或者“國主”“國君”。

國君給什麼樣的人封疆建國呢?兩類人:一類是有功的人,第二類是有德的人。給有功有德的人大小不等的疆域,讓他們去治理,這就是“國”。國君給予諸侯的統治權與管理權是世襲的,諸侯可以傳給子孫,代代傳下去。從夏商周三代開始,封疆建國制度延續了數千年之久,直到秦朝,秦始皇廢除了封疆建國制度。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改封疆建國製為中央集權制下的郡縣制,設郡、設縣,各郡縣的行政長官由國君直接任命和任免。從此以後,封建制算是正式退出了歷史舞臺。儘管在秦朝以後的漢朝初年,封建制和郡縣制雙軌並行,但以郡縣制為主,封建制為輔。雖然它又恢復了秦朝之前的一點點封建制,但那只是一點點。

比起夏商周三代,漢朝初年諸侯國國君的權力要小很多。儘管封地也稱為“國”,也是由天子冊封的,並且諸侯也擁有世襲權力,但諸侯的權力被嚴重地集中到了中央政府,即漢天子那裡,諸侯的自主權是很小的。到了漢武帝時代,漢武帝將封建制改為郡縣制。從那以後,郡縣制便一直沿用到清朝末年,達數千年之久。

主持人:老師,您剛剛把“先治其國”的“國”字梳理了一下,那麼“治”字,我們又該怎麼理解呢?

潘麟先生:不管是秦朝之前的諸侯國,還是秦朝之後的中央帝國,不管有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理,它們都是“國”。凡比“天下”小者,皆名之曰“國”。“國”有沒有治理好的問題,是儒家一直關心的。儒家心思所在之處有兩個地方,一是“內聖”,二是“外王”,合為一體就是“內聖外王”,這四個字是儒家學問、儒家思考和儒家用心的核心所在。

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二十四:先治其國

“明明德”屬於“內聖之道”,“治國”“齊家”“平天下”屬於“外王之道”。在儒家,“外王之道”的“王”不是指稱王稱霸,而是治理和推動其發展之意。“治國”即治理國家、推動國家往前發展。儒家對於一個國家有沒有得到治理,治理得好不好,有著清晰的標準。這個清晰的標準就是社會公平度高不高,物質財富積累得多不多,政治架構合不合理,人民的幸福感強不強,各級行政長官是否賢明勤儉,教育做得好不好以及文明程度如何,以這幾個標準來衡量“治國”。上列幾項標準中,文明程度高不高、好不好,在儒家又有所特指,即指包括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或普通的村夫民婦在內所有的人,這些人是不是都自覺自願地實踐德化人生。如果有,這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就很高,這個國家就得到了很好的治理。

一個國家綜合治理得好不好,生產力與創造力有沒有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僅有一個理想是遠遠不夠的。儒者“治國”的理念,是於各國之中推行德化教育,希望所有人都能走上德化道路、踐行德化人生。這是儒家的理想,希望“天下”得以“平”,“國”得以“治”,“家”得以“齊”。這種理想是非常好的,是我們不能抹殺的,而且是深切正大、透徹至極的,也是一條人類的終極歸宿之道。

最終說到底,人類所追求的無非就是“天下”得以“平”,“國”得以“治”,“家”得以“齊”。儒者抓住了人類問題的核心所在,把這個理想立為奮鬥的目標並帶動整個民族或國家以及全天下人來追求這個目標。這個理想不可謂不好,但是它僅僅停留在理想之中,直到現在都沒有得到非常好的落實。

主持人:這是什麼原因呢?

潘麟先生:這是因為僅有一個理想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有具體的路徑和方法,即需要實用性很強的各類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長足發展。儒者一直沒有推動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發展,而只是停留在理想之中,以至於常被人們詬病為善於清談、好高騖遠的“腐儒”“酸儒”。

主持人:紙上談兵。

潘麟先生:是的,不善實踐。但其“內聖外王”之義理構架並沒有錯,至少在根本上沒有問題。問題出在由“內聖”轉化為“外王”時,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不能直接轉出去的。過去的儒者認為,“內聖”是可以直接轉出去的,只要我內在是聖人,人人都是聖人,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理。事實上他們只說對了一半,治理一個國家、推動一個社會的發展,使社會變得更正義、更公平,僅僅有“內聖”是不夠的,還要有相應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來輔助。因為如果沒有一個很明晰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框架,即使天下人人都是聖人,我們的社會仍然很難達到公平正義的最佳狀態。

潘麟先生講授《大學》連載二十四:先治其國

主持人:有時候聖人可能也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潘麟先生:是的。比如我要開一家公司,僅有內在的道德是不夠的,還要有技術、技巧和方法。所以治理一個國家,不光要有道德,還要有法律,並且這個法律要由專職的法律專家來制定,以求制定出最合理的、最契合於這個時代和這個民族的法律條文。這是一件技術含量極高的事(社會科學),僅靠制定法律的專家是一個聖人,是沒有用的,因為聖人只能完成“內聖”,只能完成個人的生命圓滿和覺醒,但無法完成“外王”。

主持人:老師,您可以給我們舉個例子嗎?

潘麟先生:比如說,要想水稻能有高收成,必須依靠偉大的水稻專家,專家們通過對土質、空氣、種子的研究,最後選出最好的、最適合中國氣候和土壤的水稻種子,這樣才能使中國水稻的產量翻幾番。但這件事找佛陀是沒有用的,即使佛陀的道德很高,即使佛陀實現了終極覺醒,即使佛陀有再大的法力,如全身會放光、會騰空、會穿牆,他也無法使水稻的產量翻幾番。要想使水稻的產量翻幾番,唯有藉助自然科學的種種方法來實現。

同樣的道理,“內聖”就是佛陀級的人,他們雖然完成了生命的覺醒,但並不能直接帶來社會的繁榮、科技的進步以及時代的發展。因此,我們得出結論:“內聖”不能直接推導到“外王”,“內聖”要經過很多道手續、很多個轉彎才能推導到“外王”。但一切“外王”都是以“內聖”為前提條件的,如果僅有“外王”,沒有“內聖”,也是不可以的。比如有的人就是不想當好人,即使國家制定出了再好的法律條文,他們都可以逾越。換句話說,法律條文是建立在每個公民的自覺性之上的,如果有人不願意自覺遵守,即使法律條文再完善也沒用。

主持人:古代的聖人們可能沒有認識到“內聖”是無法直接推導出“外王”的。

潘麟先生:是的。這是中國文化在古代的一大問題,或者叫一大軟肋、一大誤區。因為儒家代表著中國文化的主流,提到儒家的同時就牽扯著整個中國文化、中國傳統思想,所以說不僅是儒家有這樣的誤區,整個中華民族自古以來一直都秉承著通過“內聖”就可以直接推導出“外王”的觀念。但事實上,這個觀念是錯誤的。“內聖”是前提、是基礎、是永遠不可動搖的根基,但僅有“內聖”並不可以直接推導出“外王”。關於水稻如何增產的例子可以充分證明:還是需要同時發展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才能真正推動國家走向繁榮昌盛,而不是僅靠道德的純潔和圓滿。僅靠道德的純潔和圓滿,只能實現生命的覺醒和生命的終極關懷,並不能帶來時代和社會的圓滿和發展。要想讓社會得到發展,要想讓“國”、讓“家”得到很好的治理,還需要成熟發展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才能實現。

主持人:好在現代人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潘麟先生:是的。現代人終於認識到了這一點。我們過去過於依賴“內聖”,認為只要每個人踐行道德,我們的國家和家庭就會繁榮昌盛,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我們剛才討論了,一個國家、一個家庭要想繁榮昌盛,的確需要每個人道德的純潔、心性的高尚,但僅僅直接建立在心性、建立在德化人生的基礎上是實現不了這個目標的,它必須輔助以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沒有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輔助,即使道德再高也沒有用。舉個例子,我要建一座高樓,這與道德高不高沒有關係,這涉及的是自然科學,比如如何打地基、如何使用水泥等等。如果不具備這些自然科學知識,即使是孔子來了、佛陀來了,也沒有用,他們無法讓大樓建造起來。而城市就是由高樓組成的,上到空中、下到下水道,還有立體的交通、各種現代化設備,都要依靠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才能完成,僅有道德是做不到的。

自然科學有自然科學的價值和意義,社會科學有社會科學的價值和意義,生命科學有生命科學的價值和意義。“明明德”屬於生命科學的範疇,它只能在生命科學領域內有價值和意義,一旦越出生命科學領域,是無法將“明明德”無限放大的。

主持人:經過潘老師的詳細解讀,我們終於走出了一個千年誤區,即“內聖”和“外王”是兩個相對獨立的領域。好,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裡,我們下期節目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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