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還我一個自由身!

九月的燕園依然鬱鬱蔥蔥,一座座書香滿溢的小樓前,攢動著跳躍的小影兒,這一日,是北大的新生報到日。

季羨林:還我一個自由身!


一個叫孔慶東的新生,扛著他全部的家當,又新奇又忙亂地穿梭在這個神往已久的校園裡。此時,一個樸素的老頭恰巧經過,看打扮,應該是保安吧,方敏連忙上前,請求老人幫忙照看一下行李,老人剛爽快應下來,孔便趕忙去辦入學手續了。

繁雜的手續忙得孔應接不暇,等事畢,才驚覺正午已過,這下想起自己剛剛託付他人的行李,一路狂奔過去,那個老人還站在原地,烈日當頭,他居然倚著孔的大麻袋,從容地看著書。

次日的開學典禮,孔擠在一堆新生中,看向主席臺,大吃一驚。

那上面坐著的分明是昨日看行李的老頭,他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副校長季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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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往事被很多人提起,那時的季羨林已身居高位,但總是樸素親和,季老從不把自己當作什麼大師,也從沒有什麼“名人包袱”。

季老坦蕩到什麼程度呢,他年輕時的日記是這樣的:

1932.09.11 我的稿子還沒登出,媽的。1932.09.23 早晨只是坐班,坐得腚都痛了。1932.12.21 說實話,看女人打籃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學大腿倍兒黑,只看半場而返。1933.04.29 因為女生宿舍開放,特別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裡。1934.03.13 沒做什麼有意義的事——媽的,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孃的什麼東西?1934.05.17 今天看了一部舊小說,《石點頭》,短片的,描寫並不怎麼穢褻,但不知為什麼,總容易引起我的性慾。我今生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幾個女人。


這是季羨林在大三大四時寫的《清華園日記》,他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會抱怨瑣碎的生活,談論女人,反叛教條,釋放濃烈的青春荷爾蒙。

我們得以看到季老年輕時的頑劣和狂放,全憑季老從不撣拭身上的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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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遼寧美術出版社決定出版季羨林的日記,但想刪減這些無用而刺眼的短敘,畢竟這些世人看來魯莽粗暴的語句怎能匹配大師之形。但季羨林卻堅決不允,“我考慮了一下,決定不刪,一仍其舊,一句話一句話也沒有刪。我七十年前不是聖人,今天不是聖人,將來也不會成為聖人。我不想到孔廟裡去陪著吃冷豬肉。我把自己活脫脫地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一個真正周整的人,不會掩飾人生的任何一道軌跡,何況,他從來不想做聖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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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記裡,他的坦白讓人付之一笑,但在他的散文裡,卻有景有情。

又是一個獨自漫步的日子,點點細雨撥動著季羨林詩意的心絃。

“我靜靜地坐在哪裡,聽到頭頂上的雨滴聲,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心裡感到無量的喜悅,彷彿飲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飄飄欲仙之概了。”

人生回望,當時覺得平凡無奇的小事,卻是暮年生起的暖陽。

“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向夕陽,當時只道是尋常。”

先生的散文總有韻律, 有人喜歡,也有人覺得乏味,和很多散文大家比起來,他寫的還是太冗餘了,季羨林聽罷,也只是淡然地笑笑:“我什麼時候說我是散文家了。”也許那些文字對他來說,都只是記記日記而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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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季羨林,總是如此豁達幽默,風光月霽,但他治學時卻是臻於極致,不苟懈怠的。

季羨林1930年考入清華西洋文學系,在那裡結識了恩師朱光潛和陳寅恪。搞比較文學和文藝理論研究,是受了朱光潛的影響,搞佛教史、佛教梵語和中亞古代語言研究,則源於陳寅恪的影響。

畢業一年後季羨林又幸運地拿到了出國留學的名額,於是他告別了少妻幼子,開始了他在國外為期十年的求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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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留學後改變專業,選擇了梵文,後來又遇到了唯一能讀懂吐火羅文的西克教授,季羨林潛心做學問,在艱澀的語言中探索神秘的古文字學、歷史學、東方學。

季羨林精通英文、德文、梵文、巴利文,能閱俄文、法文,尤精於吐火羅文,最終成為了世界上僅有的精於此語言的幾位學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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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名山東的學生向季羨林求教:“做學問可有捷徑?我的論文實在憋不出來了。”季羨林一聽,只說:“論文豈是憋出來的?水喝多了,尿自然就有了!”

也許對於旁人來書,讀書是一件枯燥而熬人的事,但季羨林卻視讀書學習為最大的興趣,這個世界擁有著璀璨的文化,而語言是到達這些文化精髓的唯一途徑,於是季羨林一一攻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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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季羨林另外一個重要的成就,便是花了二十年編撰了一部《糖史》,為了這項研究,在長達兩年的時間內,季羨林每天跑一趟大圖書館,風雨無阻,寒暑無礙。

“未名湖的漣漪,博雅塔的倒影,被外人視為奇觀的盛景,也未能逃過我的漠然,懵然,無動於衷。我心中想到的只是大圖書館中的盈室滿架的圖書,鼻子裡聞到的只有那裡的書香。”

“我拼搏了將近兩年,我沒做過詳細統計,不知道自己究竟翻了多少書,但估計恐怕要有幾十萬頁。”

幾十年後,胡適曾跟手下的學生講:“做學問,應該像北京大學的季羨林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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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老,學到老,在季老身上是最好的印證,2001年11月19日,90歲的季羨林身患重病,但那日他坐在北京大鐘寺裡,聽著自己的學生講解著永樂鐘上的梵文。寒風凌烈,耄耋之年的季老就這樣認真地坐了兩個多小時。他說,學生花了十年時間考釋大鐘上的銘文,這種執著他不能辜負。而且他講的有些新東西自己還不瞭解,需要學習。

先生作為,高山仰止。他被奉為中國大陸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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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季羨林對這些頭銜不以為然,他“三辭桂冠”。

一辭“國學大師”

“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於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佔“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

二辭“學界泰斗”

“這樣的人,濤濤天下皆是也。但是,現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的泰斗又從哪講起呢?”

三辭“國寶”

“是不是因為中國只有一個季羨林,所以他就成為“寶”。但是,中國的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等等,等等,也都只有一個,難道中國能有13億“國寶”嗎?”

在先生眼中,“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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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生,讀了書,做了學問,幸得一些老師傾囊相授,自己也能對後生有所幫助,是豐滿的盡情的一生,如胡適先生的“飛走”,老舍先生的一沉,兩眼上翻看天花板講課的朱光潛,下逐客令的冰心,用牙不用剪刀咬麻繩的沈從文,老實巴交的巴金……在季老眼中,他們都不是名人,自己更不是,只是有著各自個性、脾氣,和悲喜的平常人。

想要琢磨琢磨這個世界,弄懂一些道理,這都是平常人會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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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時候我們看到的季老,都是豁達通透的,他沒有什麼計較也沒有什麼偏執,堅持自己是一個平常人。只是不知道,一個平常人會不會在感情裡如他一般剋制。

和許多人一樣,季老也有一段包辦婚姻。1929年,剛滿18歲的他,乘叔父之命,媒妁之言,和比他大4歲的彭德華結婚了。他們並沒有什麼共同語言,更談不上靈魂相依,但季羨林卻守了這段婚姻65年,直到妻子94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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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經擁有過自己的愛情,在他的著作《留德十年》中,他對世人坦白了他心裡這段秘密往事。

1935年,季羨林在德國格廷根大學留學時,結識了當時房東的女兒伊姆加德,兩年後,季羨林開始寫博士論文,交給教授的論文必須是打印稿,可那時,季羨林既不會打字也沒有打字機。幾天後,伊姆加德首次造訪季羨林:“我父親的工廠淘汰了一部打字機,而我正好想練習打字。”季羨林高興壞了,卻心存疑問,“你不會要很高的報酬吧?我可是個窮學生。”伊姆加德笑著回應:“我要的報酬,是讓你陪我走遍格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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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四年,他們共同完成了季羨林的博士論文。

一天,兩人相約去森林咖啡屋,伊姆加德突然問季羨林:“當我們七十歲時,你還會帶我來喝咖啡嗎?”季羨林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愛意,低頭不語。

季羨林的心裡充滿矛盾,在炙熱的感情面前,他不願意拋棄還在家中守候的妻兒,他也沒有忘記,留學的初衷是想等學有所成之後報效國家。無數次痛苦的思量後,季羨林作出了選擇——回到中國去。

伊姆加德曾痛苦地哀求他留下,他剋制著內心的痛苦,他說,“這裡只是我的第二故鄉,我要回到祖國去。將來,一定會有一個比我更好、更能呵護你一生的男子出現的。”伊姆加德沒有再說什麼,在論文稿的最後打上了一行字:“一路平安!請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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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一位女導演在拍攝季羨林的傳記片時,專程到格廷根去打聽伊姆加德的下落。

仍舊是從前的地址,只是開門的婦人已是滿頭銀髮。她禮貌地跟來客問好:“我是伊姆加德。你是從中國來的客人嗎?”女導演激動地問:“還記得六十多年前那個中國留學生季羨林嗎?”伊姆加德遲疑片刻,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了:“是羨林季吧,我們都這麼叫他。我一直在等他。他還好嗎?”女導演告訴他季羨林尚在人間,而且已是德高望重的國學大師了,伊姆加德笑得像當年的的小女孩一樣:“我一直在等他回來,我的手指依然勤快靈活呢,我還能打字!”

伊姆加德,伴著一臺老式打字機,等了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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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選擇,牽一髮動全身,如果取捨間都是無奈,那隻能盡力保持原樣。伊姆加德還年輕,還能碰到其他意中人,而他,還有著家國擔當。

多年後,季羨林說,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至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美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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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一生遇過的人,做過的事,走過的路走馬燈般地掠過,才理解,什麼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複,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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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感動中國人物頒於季羨林,頒獎詞如此:"智者永,忍者壽,長者隨心所欲。曾經的紅衣少年,如今的白髮先生,留得十年寒窗苦,牛棚雜憶密辛多。心有良知璞玉,筆下道德文章。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貧賤不移,寵辱不驚。他把心匯入傳統,把心留在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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