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廠事故:經濟增長與安全博弈

“出現問題”與“快速整改”之間的博弈,始終伴隨著這家公司的發展。

記者/王梓輝

藥廠事故:經濟增長與安全博弈

(插圖 老牛)

意外的致命事故

4月15日,初春的濟南天氣晴朗,除了常年消散不掉的霧霾,位於城市東北部郊區的董家鎮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下午4點左右,董家莊村村民董其良騎著自行車準備去自己工作的藥店上夜班。由北向南走,兩三公里的距離也不算遠,半路上一定會經過馬路右手邊的齊魯製藥董家生產基地,他們當地人一般直接叫它“齊魯製藥廠”,裡面有齊魯製藥集團下屬的兩家子公司:齊魯天和惠世製藥有限公司(後簡稱“齊魯天和公司”)及齊魯安替製藥有限公司。

但那天,他走到廠區門口的時候,發現那裡停了兩輛救護車,有不少人正在往車上拉傷員;又過了一陣子,警車也來了,從遠處把這條馬路封了起來,他這才察覺到事情不小。

齊魯天和公司員工李熙川當時正在廠區裡上班,因為齊魯天和公司擁有超過10個生產車間,他所在的並不是出事的那個。但他很快聽到了同事們的議論,“都說是第四車間那邊用電焊改造管道的時候,不小心把別的管道給焊漏了,然後洩露出了不知道是什麼氣體,就把人給嗆死了”。

救護車很快到了現場,公司也把第四車間圍了起來,一個多小時後,李熙川才從新聞上知曉,這竟是一次死了10個人的“大事情”。根據不久後官方發佈的消息,當天下午3時37分,齊魯天和公司凍幹車間地下室在管道改造過程中,因電焊火花引燃低溫傳熱介質,產生煙霧,致使現場作業的10名工作人員中8人當場窒息死亡,其餘2名工作人員在搶救過程中死亡,另有12名救援人員受嗆傷。

去年才進入齊魯天和公司工作的李熙川覺得這可能是一次意外,“因為我們的生產過程其實並不危險”。他對本刊說道。這個說法也得到了幾位這家公司員工的支持。一位採訪對象告訴本刊,她哥哥在那裡已經工作了三四年,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故。

但外界的質疑聲主要集中在“凍幹車間”和“低溫傳熱介質”這兩個要素上。根據齊魯天和公司官網顯示,齊魯天和廠區擁有凍乾麵積超大的無菌凍幹車間群,因此事故通報裡“凍幹車間”的說法事實上並不能直接點明具體的事發車間。“天和主要的無菌生產車間都有這種凍幹室。”李熙川說。

所謂“凍幹”是粉劑狀藥物生產的必備環節,李熙川每天的工作就是穿好無菌服消毒後進入無菌凍幹室,把按配比兌好的藥水灌進凍幹車,這些藥水會在20多個小時後變成固體,他們再把這些固體處理成粉末狀就可以了。

擁有37年冷凍乾燥系統及設備研發經驗的上海浦東冷凍燥設備有限公司首席技術官張耀平對本刊分析,按照事故發生在“地下室”的說法,齊魯天和公司的凍干係統應該是“上下樓”的模式,即樓上是無菌操作的凍幹車部分,樓下是給凍幹車提供能量的機房。因為整個凍幹過程基本都是由機器操作的,需要人參與的部分很少,所以這個過程裡的危險性並不高,如果有危險,應該就發生在樓下的機房,“因為那裡存放的是製冷主要用到的材料氟利昂和導熱油”。

而這就是“低溫傳熱介質”的爭議之所在,它為什麼會在管道施工過程中出現在那裡?結合李熙川聽到的“把別的管道焊漏了”的說法,張耀平推測,這種低溫傳熱介質可能就是凍干係統所用的氟利昂。

“一般這種藥用凍干係統都是氟系統的,大型的食品凍幹才會用到有些人認為的液氨。”張耀平說道。而氟利昂作為一種廣泛應用於空調等家用電器中的化學物質,它在常溫下都是無色無味的氣體或易揮發液體,本身低毒。但氟利昂遇到明火,或溫度達到400℃時,會分解生成氮氟酸、鹽酸、氯氣、一氧化碳等有毒氣體,吸入量過大和時間過長就會抑制呼吸功能,導致昏迷甚至死亡。

張耀平強調,按照安全標準來說,改造凍干係統的管道時,首先最起碼要通風、斷電,最後還應該把管道里的東西全部排放到一個容器裡,然後再去改造管道,這樣才會萬無一失。與此同時,他認為現場應該也要安裝能監測到氟利昂的傳感器,“肯定要裝這個東西的,要不然氟利昂本身無色無味,萬一出事情了人都不知道”。

充滿爭議的藥廠

“其實這兩年藥廠基本沒出什麼事,沒想到一出就是這麼大的事故。”在附近街道做清潔工的李玉芬也對本刊說道。另一位2017年10月入職的前齊魯天和公司員工張倩則向我們詳細說明了這家公司內部的安全操作細則。她回憶說,她當時進入公司的時候,先進行了一週的安全知識培訓,一週後分到車間,又在車間培訓了一週崗位上的安全操作,後面時不時還有各種安全考試,考不過還會扣工資。“所以我個人認為這次事故是操作人員沒有操作得當,如果按照每個崗位的SOP(標準作業程序)來做,絕對不會出現此次事故。”

但這次嚴重的安全事故卻再次把齊魯天和公司拽入了安全隱患的漩渦中,也讓很多人想起,原來這家公司在幾年前曾經連續發生過安全事故。

董家鎮上的人幾乎都記得,兩年多以前,2016年10月10日晚上,齊魯製藥廠的廠區裡發生了一次很大的爆炸,有村民回憶說,“感覺像是地震了一樣”。那次事故因為發生在下班以後,是廢水回收車間的回收罐發生洩爆導致的爆炸,所幸沒有出現人員傷亡。但齊魯製藥廠也為此進行了整改,齊魯天和公司正式停產,公司當時的7個車間還全部貼上了封條。

再往前一個多月,2016年8月16日,還是這個廠區,其中一個車間的房頂突發大火,幸好撲救及時、無人員傷亡,當時相關部門就要求齊魯天和公司進行整改並通過驗收。連續發生的事故也讓周邊的居民愈發不滿,尤其是附近多所學校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

沿著廠區正門前南北走向的郭董路,這裡分佈著整個董家鎮經濟民生的核心組織。廠區大門向北200多米就是董家鎮政府所在地,再向北緊挨著的就是董家鎮中心小學和中心幼兒園,而它們的對面則是一所剛剛搬走了的省級規範化學校——歷城二中。

去年才從歷城二中畢業的學生韓玉潔向本刊回憶說,除了2016年的兩次事故外,僅她記得的類似事故還有好幾起,她印象最深的一次發生在2015年下半年某天的凌晨1點,當時她們整個宿舍已經入睡,但卻被藥廠突然發出的爆炸聲和火光驚醒,她的父母第二天特意打電話來詢問她是否安全。

事實上,雖然歷城二中建校更早,但齊魯製藥廠的廠區最初也沒有像現在與它們離得這麼近。齊魯製藥廠董家鎮基地在上世紀90年代建設之初,雙方之間有約1000米的隔離帶,只不過二者在這些年各自都迎來了快速的發展階段,在不斷的擴張中,雙方不得不越靠越近,最終變成了只有一牆之隔的距離。學校不僅要擔心生產上的安全問題,還要忍受藥廠排出的廢氣。

2018年8月,有60年建校史的歷城二中剛剛從他們原來位於齊魯製藥廠廠區旁邊的舊址搬到了幾公里之外的新校區,而學校發出搬遷通知的時間正是2016年10月14日,也就是那次“像地震一樣”的爆炸事故後4天。

歷城二中多位家長和老師曾在第二天戴著口罩去濟南市相關單位抗議,要求關停齊魯製藥廠。經過協商,歷城二中的工會副主席和兩名老師參與了企業整改的監督,齊魯製藥廠保證在沒有整改合格、接到主管部門指令之前,不會私自開工生產。

2016年10月24日,山東省政府發佈環保專項行動檢查情況通報,其中因“危險廢物未按規定進行分類收集,危險廢物標識不全”,齊魯天和公司登上這份“環保黑榜”,被列入涉危險廢物環境違法企業名單。隨後齊魯天和公司對此進行了整改。

除了安全事故,學生和村民們也會抱怨藥廠排出的廢氣嚴重汙染了周圍的環境。查詢山東省生態環境廳的網站,能看到廠區2.5公里以外另一所大型中學——山東省實驗中學東校——的學生在去年下半年也多次對齊魯製藥廠進行過汙染舉報。而調查結果顯示,2018年9月10日,歷城區環保局委託第三方檢測機構對董家基地整個廠區的有組織廢氣和無組織廢氣進行了檢測,檢測結果均達標。但從那之後,廠區北側也被要求安裝了無組織氣體在線監測設施,並在生產基地大門口安裝了電子屏幕,實時發佈各項無組織氣體的監測數據。

“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顯示的監測數據都符合標準,但還是能聞到很大的異味。”小吃店老闆對本刊說道。

一邊整改,一邊發展

雖然爭議不斷,但齊魯製藥廠一直在這些爭議聲中一邊整改,一邊快速發展。整個齊魯製藥集團在2014年銷售收入達到100億元后,又在2017年邁過了200億元的門檻。這也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這家企業在當地的重要性。

從經濟層面,齊魯製藥集團位列中國醫藥工業百強企業第八名,連續五年進入山東省納稅百強榜,對當地經濟和就業有很重要的貢獻。除了位於董家鎮的齊魯天和公司及齊魯安替製藥有限公司外,他們在濟南市還有兩家子公司,每家公司的職工都在千人以上。

2018年2月,他們再次投資55億元,又在董家鎮上馬了一個“齊魯製藥董家制劑廠區”的新項目,此項目投產後,每年可實現銷售收入約62億元,稅收約5.8億元,新增就業崗位1800個。

前員工張倩告訴本刊,她能進入齊魯天和公司工作,原因是她的姑父在裡面工作。而她的媽媽此前也在這家公司工作過幾年,她的哥哥現在還在齊魯製藥集團附近的另一家子公司齊魯動物保健品有限公司(後簡稱“齊魯動保公司”)上班。作為董家鎮當地的村民,他們一家子都覺得在藥廠上班挺好的,“工資不低,待遇好,離家也近”。她離職的原因純粹是因為在藥廠上班要熬夜,女孩子受不了。

十幾年以前,董家鎮附近的村民大多還是以種地等農活為生,但隨著齊魯製藥廠的不斷擴張以及不遠處高鐵線路的修建,從八九年前開始,這裡的村民就逐漸放棄了做農活。一方面是因為董家鎮的水源出了問題,不僅為保護高鐵線路不能隨意挖井打水,而且打上來的水也有異味,董家莊村委不得不出錢在村裡建了個水站,把挖出來的水過濾之後再給村民食用,董家莊村民每家都得拿著水卡來打水;另一方面,去藥廠上班顯然比在外面風水日曬種地輕鬆許多。

淄博職業學院製藥專業的大四學生紀小風曾在齊魯動保公司實習過半年時間,當時整個齊魯製藥集團去他們學校開招聘會,然後再把他們分到下屬的各個公司。“去之前我們都覺得能去齊魯是一個比較好的機會。”紀小風對本刊說,原因是“給的錢多”,還給他們安排了五人間的宿舍。作為實習員工,他們每個月能拿到3000多元的到手工資,這在他們同學中的確很有吸引力。

但隨著這次事故的出現,齊魯製藥廠背後本就沒有完全消除的危險性再次被搬上了檯面。除了稱讚齊魯給的工資不錯之外,紀小風也會向我們抱怨當時的工作環境不佳。“進車間後,有一小部分是比較乾淨整潔的,那種就是領導來檢查時帶他們去看的;其他很大部分都很亂,藥粉和袋子箱子之類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

去年11月26日,歐洲藥品管理局(EMA)下屬的EudraGMDP數據庫發佈了齊魯天和公司的不符合報告,根據該報告,奧地利藥監局在檢查中共發現約30個缺陷,認為該公司的生產區域、設備、清潔工藝、維護、儲存、公用系統和質量監管不適於在GMP(良好作業規範)條件下生產產品。但一天之後,齊魯製藥官方公眾號就發佈了《齊魯天和惠世製藥有限公司獲歐盟GMP證書》的文章。這種在“出現問題”與“快速整改”之間的博弈始終伴隨著這家公司的發展。

而這次的事故想來又會讓齊魯製藥廠再次對內部安全進行整改,只不過10條人命的代價難以令人承受。還在齊魯天和公司上班的李熙川告訴本刊,除了出事的第四車間停產整頓之外,他們其他的車間仍舊在正常開工,“企業還是要繼續運行下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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