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管干活的半大孩子叫半拉子,我岁数小恰恰是个典型的半拉子

东北人管干活的半大孩子叫半拉子,我岁数小恰恰是个典型的半拉子

东北人管干活儿的半大孩子叫半拉子,干活儿顶整劳动力的一半,我岁数小,恰恰是个典型的半拉子。

“就是半拉子,也出力了。”

“出啥力,刚够挣出填饱肚止(子)的。”

“你的意思……”

“咱们几个大银(人)平分呗。”

“我看不妥吧,这不公正。”坐在炕沿的病叔,面带愠色,用手戳戳鼻梁上的眼镜道。“半拉子怎么啦?他们也是人啊。”

“屁大的小孩,也算银(人)!”狗剩子交叉起手指,两个拇指一个绕着另一个,上下旋转着,他不喜欢暗示。

“小家伙,”老绝户翘起小胡子,左右瞧了瞧。“你们也说说看。”

“绝爷,别为难,我不要,能收下我就感激不尽。”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些话来,“再说,我不但丢过,还烧过一垛草。”

“我也不要,”妮儿摆弄着自己的辫梢,“狗叔说得没错,这已经给大家添麻烦了。”

“怎么样,他们也这么想吧。”狗剩子得意地摇晃起脑袋。

“够了,住嘴,这样的问题就不该提出来。”病叔手掌摁着炕沿,站起身,嘴角垂下来,僵硬成两道深深的曲线。他不能容忍这一想法,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可耻,叫人恶心!”

狗剩子望着病叔,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

“你给我说明白,怎么不算人?”

“我,我……”

东北人管干活的半大孩子叫半拉子,我岁数小恰恰是个典型的半拉子

“我什么?我都替你丢人。你都胡说些什么,不害臊吗,这么做不是有意伤害他们么。你是谁?是造反派?凭什么要高人一等?别人不尊重我们,骂我们是盲流,是被社会淘汰的牛鬼蛇神,不是人,我们才聚在一起,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要不大家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而我不明白,咱们自己为什么还不尊重自己?孩子怎么了,他们也是人,也和大家一样生活、劳动,哪个都是好样的伙伴,都是自觉的典型。江神庙的人,无论谁都是平等的,谁劳动就有谁的一份。”

这些话,一句一句说出来,缓慢地,严肃地,带着一种毫不动摇的节奏,仿佛铁锤砸在钢钎上,一下比一下更有力量。我好久没有听到谁表扬我了,况且这也不是听表扬话的年头。然而病叔确实表扬了我们,对我们来江神庙后的表现给予肯定,这一点足以振奋和鼓舞我们的士气。

“别发火呀,没这个必要,老病。”老绝户劝道,“碗大勺子有数。这儿谁说了算,我……真是个好孩子,我不是没说不给嘛。”

“病叔,真的,我诚心诚意地不要。”妮儿把手藏到背后,“你别生气。”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这是原则。”因为要憋住嗓眼的咳嗽,病叔的脸颊紫涨起来,眼角都憋出泪水。他平静了一会儿,态度逐渐缓和过来,但是语音里仍然带着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怒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顿道。“我是要他懂得不歧视人,学会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别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要自己把自己当人看,否则活着还有什么劲,一头扎进大江淹死算啦!”病叔双手抓住胸口,再也说不下去了。

“要是在早,老病,是这么个理儿。”老绝户的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只要是江神庙人,不管大人孩子都有一份,就这么定啦。”

狗剩子垂下脑袋,哑口无言。

老绝户将厚厚的钞票分开,重新又数一遍,连那些零碎的硬币都不放过,一视同仁,分成六份堆在桌面上(漂姐的那份她已事先扣走),郑重地将其中两份推向我和妮儿:

“孩子,你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屋里一阵沉默,妮儿的泪水直在眼里打转……

说实在话,我不在乎那份钱,要它也没用,倒是病叔的一席话强烈震动我的心灵。“人”,这个多么普通的字眼,对一个有正常做人权利的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也感觉不出它的庄严与美妙。但这个字眼对我是那么的陌生,遥不可及,想起来是一种奢望。“人”,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尊严,代表着平等,代表着骄傲。自从我的走资派父亲死后,整整三年来,没有谁把我当作人看,动辄骂我是狗崽子。做人的尊严、骄傲、自豪感,受人尊敬的权利,完整的自尊心,都统统被造反派打得粉碎。所有的人都说我不是人,是鬼。久而久之,我已习惯这种称呼,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往往一碰到人我就心惊胆战,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好像别人说我不是人正常,说我是人反倒不正常了,而我生来就是个狗崽子,从没有过做人的权利。

可是在这里,在荒野上,在小小的江神庙,大荒原造就盲流粗野的性格,也造就他们博大的胸怀。这里的人尊重我,爱我,使我早已麻木的心灵复苏,意识到自己有受人尊重的权利,重新获得自信,获得久违的做人的感觉。

被人尊重的人真幸福!

我的眼圈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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