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是松贊干布引入西藏的嗎?從史料記載上看,這是種誤讀!

佛教是松贊干布引入西藏的嗎?從史料記載上看,這是種誤讀!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裡,佛教傳入西藏的開端是松贊干布時期。

這位吐蕃最偉大的君主,連續迎娶了尼泊爾的赤尊公主和唐帝國的文成公主。伴隨兩位公主一起到來的,還有兩尊釋迦摩尼等身像,當大小昭寺矗立在拉薩河畔時,佛教思想也在西藏迎來了曙光。

但其實,在眾多晚期佛教的教法史料中,西藏第一次出現佛教的端倪,遠早於松贊干布所在的公元7世紀上半葉。而是早松贊干布五代,吐蕃第二十八代贊普拉脫脫日年贊時期。

雖然受限於藏史紀年方式的粗陋,我們無法確知拉脫脫日年讚的年表,但根據藏史專家們的估算,他大概是公元5世紀上半葉的人士,或者換一個大家更容易理解的說法,這位贊普處於中原的南北朝時期。

在西藏眾多的教法史料中,幾乎異口同聲的認為,拉脫脫日年贊60歲時,他在王宮雍布拉康閒坐,突然天音怒放,彩虹鮮花如雨而降。緊接著,

梵文佛經《諸佛菩薩名稱經》、《寶篋經》、刻有六字真言的寶珠和一肘高的金塔從天而降。

藏文史料《青史》中明確記載,由於經書為梵文所寫,當時的人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時,空中神音滾滾,“自茲當五世,始曉此事”。

拉脫脫日年贊雖然不知神降為何物,但認為定非凡品,便將其珍藏在雍布拉康裡,取名為“年波桑哇”,意為“玄密神物”

因妥善保存了佛教四寶,拉脫脫日年贊返老還童,白髮轉黑、面無皺紋,又活了60年,享年120歲。

直到松贊干布時期,吞米桑布扎入天竺求學歸來,才打開“年波桑哇”將其翻譯成了藏文。

此歷史事件,被後世佛教高僧,不厭其煩地大肆渲染,成為天竺佛教傳入吐蕃的象徵。但因其但並未產生重要影響,故遠沒有松贊干布時期的事件深入人心。

不過從時間上看,佛教這次入藏傳播的嘗試,比松贊干布的時代要足足早上2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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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拉脫脫日年讚的事件,幻化色彩濃烈,所謂他因護佑佛教三寶,延壽60年云云,更是無稽之談。

但至少由此可以看出,天竺佛教向北傳播的訴求由來已久。而且,所謂梵文所寫經書無人能識的邏輯,其實有點站不住腳。

要知道,西藏和周邊地區的商業、文化交往遠比我們認知的早很多。在阿里地區的墓葬裡,發現了兩漢時期的文字織錦和茶葉殘塊以及煮茶的器具。

這說明,從今天新疆南疆至少有一條可以穿越崑崙山脈、唐古拉山脈和浩瀚大漠的商路存在(有學者認為可能至少存在三條,連接南疆和阿里的古商路)。

而且,飲茶本身是種生活習慣,如果沒有長期的文化交流,很難想象茶葉會成為最早的商品貨物。

同樣,在勃律地區(今拉達克周邊)發現的文獻裡,很早就有記載喜馬拉雅山脈以北存在一個盛產黃金的國家。

這個所謂的“金國”,年代甚至要早於吐蕃王朝,與藏史對照,所指大概率應是象雄。

既然商業往來古已有之,而兩地卻完全不通語言、文字是件極怪異的事情,也不符合邏輯。

因此,所謂“不識文字”和“五代後方知曉”明顯是種託詞,很可能這次佛教傳播的嘗試,受到阻力無果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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苯教雍仲紋

而能夠成為佛教傳播阻力的,顯然就是苯教!

雖然苯教在爭奪高原信仰的博弈中敗落,進而被逐出衛藏地區,不受重視。但其作為高原上歷經年代最久的宗教系統,苯教的經卷裡還是保存了很多久遠的信息。

從苯教殘存的片段記載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在遠早於拉脫脫日年讚的時期(公元5世紀上半葉),佛教的觸角便已伸入了吐蕃,並進行了多次嘗試。

在目前可見的苯教經卷中,最早提及佛苯之錚的案例,來源於吐蕃桑赤贊普時期,他作為吐蕃天赤七王之一,是吐蕃的第七代贊普,也是天赤七王的最後一位。

按照學者的估算,桑赤贊普大約生活在公元1世紀早期,標定約在東漢光武帝劉秀時期左近。

在苯教大師瓊布·洛哲堅贊所著的《世間教法源流》一書中,記載了這樣一個傳說故事。

有一個名叫阿蒙曲波魔鬼,手持殘鄂金剛柞和斷柄佛鈴,聲稱苯教為偽教,修苯得道之說不足為信,眾生必須修佛。

然後,將皈依佛門之眾生吞活食,皮骨皆埋入山洞,並謊稱這些人已修成正果。

苯教上師辛繞米沃邀請神子下凡降魔,神子下凡投胎為釋迦淨飯王子。經過一番鬥法,妖魔被降服,並皈依佛門(注意是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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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在苯教文獻中有不同的版本,但基本結構是一樣的。

由此故事可以窺見,自稱傳播佛教的阿蒙曲波被妖魔化了,說明苯教徒對外來宗教的抵制和蔑視。

同時,苯教上師請來佛教神祗,完成降魔的神聖職責。似乎可以理解為,苯教在佛苯之錚敗北後,苯教徒為了迎合佛教徒而撰寫的結尾。

但不管怎樣說,故事所有的版本都指向桑赤贊普,是不是可以解讀為,他所在的時期裡,佛教曾有傳播的跡象,或二者之間曾有博弈?

而在另一部苯教經卷《世續題解詳傳》中,則記載了緊接著桑赤贊普的上丁二王第一位止貢贊普時期,“吐蕃幾近崩潰,佛教也曾出現在吐蕃”,“(贊普)被辛苯(苯教師)們起名為佈德貢傑,佛名釋邇雅”,“因施佛的止貢贊普被弒,佛教未能在吐蕃傳播”。

從現在已經掌握的資料來看,止貢贊普死於謀殺無疑。雖然藏史中不出意外的,又將止貢贊普之死包裝成了神怪故事,但從現存史料的隻言片語裡,依舊能夠感受到其執政期間,已經出現了“王辛同治”的局面。

這裡的“王”指的是贊普的王權,而“辛”則是“古辛”,代表苯教的勢力,甚至有“辛始置於王者之上”的說法。

據說當時吐蕃朝廷,達到了“辛苯不發話,王不敢降旨,大臣不敢議事;不唱辛苯歌舞,君臣不敢歌舞”的程度。

深受教權困擾的大臣,曾非常直白的向止貢贊普表示:“頭上的帽子過大,會累得汗流浹背;美食吃得太多,也會引起反胃;聽任別人的蝨子爬到自己腿上,最後它會爬到你的頭頂。現在贊普與法師的權勢相當,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到了贊普子孫之時,權力肯定將被苯教奪去。如果贊普不忍下令殺死法師們,就把他們驅逐到邊遠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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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忍受的止貢贊普,決定抑制苯教勢力。

他將諸辛苯召來,對他們說:“此地域,無法容納我的國政和你們的苯政,故將苯神、四苯門以及辛布格考鐵盤和角解布蘭察二人等留下來守護我。其餘諸辛苯,要麼離開吐蕃地區,要麼在我的國度裡不許行苯之儀軌,你們可以自己選擇此兩路的任何一條!”

但他抑苯的舉動,最終招致的結果是,王權遭到顛覆,他自己也在娘若香波城堡被殺。

13年後,止貢贊普的兒子佈德貢傑贊普復國,他馬上表示恢復苯教的地位,“父王雖克苯,但吾輩使苯教興盛,苯教律法將成為督政之錘”,並迎請一百多位苯教徒為死去的父王超度。由此可見,當時苯教對吐蕃政局的影響力。

止貢贊普的抑苯舉動,在苯教經典多有記載。這個時間節點,也成了苯教歷史上,苯教“先弘期”和“中弘期”分界點。

很可惜的是,受限於藏史記載的破碎凌亂,止貢贊普被弒事件是否存在佛苯博弈的因素,我們不得而知。

這也是藏史研究,最令人困擾的地方,各種散落的記載多為孤證,很難互相印證形成證據閉環。

因此,西方藏史家對

松贊干布以前的歷史不屑一顧,稱之為“史前史”,或者“傳說時代”。認為從吐蕃第一代聶赤贊普到松贊干布之間的歷史是不可信的,源於後人的主觀臆造,未嘗沒有道理。

而松贊干布之後,因吐蕃王朝和唐朝發生了緊密關聯,唐史中保存了大量有關吐蕃的記載,可以成為參照。

另外,唐史紀年系遠比藏史完備,所有歷史事件都有準確的年代標尺,這也讓歷史事件的前後循序和邏輯關係,變得非常清晰。

真是因為史料的逐漸清晰,使我們對松贊干布之後,佛教傳播的軌跡比較清楚。

不論是迎奉釋尊等身像、建大小昭寺、建桑耶寺、七覺士出家、桑耶佛錚、漸頓之辯,都成了西藏曆史愛好者,耳熟能詳的掌故。

而松贊干布之前的一切,都似乎都如墜霧中,眉目難辨。加之後世書寫的佛教教法史料眾口一詞的渲染,似乎佛教進入西藏的嘗試,始於拉脫脫日年贊,而成於松贊干布之手。

但從以上兩個論點,似乎都有值得商榷之處。

拉脫脫日年贊時期的天降寶物,應該不是佛教探索之初,甚至有可能都稱不上第二次,而是佛教多次嘗試中的一次。

因為,至遲於東漢桓、靈二帝時期(公元147—189年),天竺沙門已開始在中原譯經。這也就意味著佛教信仰,已從南、西、北三個方向對吐蕃完成了包圍。

加之,天竺香客對神山岡仁波齊的崇拜由來已久,既然喜馬拉雅山脈不能阻擋商賈的腳步,自然也不能阻擋香客的行徒。

所以,佛教思想的滲透必然是個漸進中包含反覆的過程,而不應該,也不會是種突然出現的“空降”之旅。

如果以苯教經卷的年代研判,佛教第一次嘗試當在桑赤贊普時期。而這個時間節點,比拉脫脫日年讚的時期,要早上至少4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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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松贊干布並沒有讓佛教真正落地。

雖然,他引入了等身像,並修建了昭寺,但當時吐蕃主流的思想依舊是苯教而不是佛教。

從傳說故事裡,修建昭寺所歷經的種種困難,似乎可以看出苯教對此的牴觸和干擾。

以至於,松贊干布不得不做出妥協,在昭寺外牆上繪製苯教信仰的壁畫。同時,終其一生,沒有任何他曾經主持佛教儀式,或參加佛教法事的記載。

雖然此事,不見於佛教史料中,但在苯教經卷《根本續日光經》中,卻有相應的描述。

“此王與頗爾雍氏智託坤所生之子是松贊干布, ……,(松贊)一度修佛,出現了《寶篋經》、《三寶經》、《金剛經》和《白蓮經》佛經,國王事佛,並拋棄十三古爾拉神和吐蕃諸神祗,因而社援不穩,戰亂紛生,此乃信佛之過。因此,重新祭祀苯教神祗,瘟疫、饑荒及戰亂止,國王用綠松石寶瓶、虎帽和虎袍嘉獎苯教師們”。

可見,當勢力強大的苯教徒以爆發瘟疫、自然災害為藉口發難時,即便松贊干布也得退避三舍。

佛教是松贊干布引入西藏的嗎?從史料記載上看,這是種誤讀!

當然,吐蕃王室之所以孜孜以求的引佛教進入西藏,其根源是將其作為政治平衡的工具。

所以,西藏佛苯之爭,根本不是信仰之爭,也不是教義之爭,而是誰能更好服務於王權之爭。

從這個角度上分析,苯教的敗落是必然的。

因為,原始苯教信仰是一種以三界宇宙觀為空間構架,以遍佈高原的山神信仰為生存依託,以各種互不統屬的原始信仰為精神支柱的信仰系統。

這樣一個系統龐雜、結構鬆散的信仰體系,只適合於各自為政,互不統屬鬆散社會結構。

但從松贊干布開始,吐蕃進入了君權王朝時期,開始謀求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上的高度統一。這就需要一個自成體系和高度統一的信仰系統來進行配合,而佛教正好迎合了這種需要。

這才是佛教能夠在吐蕃立足並得以發展,最終成為主流信仰的歷史必然。

最後,用意大利著名藏學家杜齊先生的觀點作為結尾。

他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指出,

“我們不能排除,佛教教義在松贊干布之前,就取道中亞、漢地和尼泊爾等地區傳入吐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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