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燕山雲冷

崇禎皇帝.燕山雲冷 胡長青

  崇禎看看跪在眼前的來宗道、楊景辰二人,暗忖閣臣已有九位,便想湊足十全之數,又從瓶中夾出一個,不料剛剛放在銀碗之中,陡來一陣旋風,竟將紙丸高高吹起,飄飄搖搖向眾人頭上落下來。崇禎大驚,忙喊道:“仔細不可失了!”眾人不眨眼地盯著那紙丸在風中不住價亂轉,堪堪落下,又是一陣風來,颳起一股沙塵,吹得眾人睜不開眼睛,待將眼睛睜開,紙丸早已不見了蹤影。孟紹虞、薛三省、王祚遠、蕭命官、房壯麗、曹思誠六人如同冷水澆頭,面色登時一齊慘白。

 入了臘月,漸近年關,早晨起了一場厚厚的大霧,五步以外不見人影兒。近午時分,濃霧方始飄散,露出一團橙紅的日頭,朦朧無光,天漸漸放晴。正值望日,暮色初起,東方天際生出一輪圓月。雪後初晴,夜空如洗,萬里澄澈,星漢格外燦爛,飛簷廊角滴垂凝結的冰凌晶瑩閃光。

 三九冬深,滴水成冰,滿目的肅殺淒冷,乾清宮裡卻溫暖如春。

 晚朝已散,東暖閣明燭高燒,崇禎坐在嵌螺鈿紫檀條几後硃批著奏章,紫銅火盆裡滿堆著上好的紅羅炭,藍藍的火苗將銅盆燒得通紅,條几上那座小巧的鎏金自鳴鐘滴答不停。

 崇禎略一抬頭,見戌時將盡,望望餘下的一摞奏章,將身子直起,一旁隨侍的小太監曹化淳見了,彎腰輕聲笑道:“聖躬宜稍節養。萬歲爺忙了大半夜,該歇息了。”伸手向外一揚,殿外進來一個宮女,懷裡抱著黃龍緞袱,輕步向前,打開緞袱,提出一掛鈿螺剔紅的兩層小食盒。片刻間,一個盛著冰糖燕窩湯的成窯青花蓋碗、一把銀匙和幾粒虎眼窩絲糖擺在崇禎面前。小宮女將碗蓋揭去,碗內兀自冒著熱氣。崇禎放下硃筆,拿起銀匙,慢慢地把燕窩湯喝完,看著那宮女輕手輕腳地收拾了退下,不由打了一個哈欠,閉目道:“著實有些累了。朕非痴人,豈會不知歇息?只是國家百業待舉,朕心裡急,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略停一下,又道:“當年皇兄繼位時,朕曾戲言也要做幾天耍耍,找個樂子。哪裡想到做皇帝竟是天下最苦最累的差事,難怪太祖爺有詩說:

 官僚已睡朕未睡,官僚未起朕先起。

 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

 並非一味矯情,實在是冷暖甘苦自知之言呀!”

 曹化淳接聲道:“可不是麼!萬歲爺旰食衣宵,日理萬機,竟有些臣子不知為君的艱難,暗懷怨恨呢!”

 “可有什麼風聞?”崇禎不禁一怔,脫口追問。

 “也是太祖爺朝的。”

 “噢!講來聽聽。”崇禎取了茶盞在手,起身踱步。

 “奴婢聽內書堂的先生說起太祖爺,好生仰慕,依理說做臣子的能侍奉這般英主,豈非人生幸事?自該任勞任怨,鞠躬盡瘁了。誰知臨安府有個讀了幾天書叫什麼錢財的,聽他的名字便知道此人好逸惡勞貪財享樂。太祖爺徵他到南京做官,竟不感念,卻以上朝為苦,下朝後閒倚在床頭作了四句歪詩:

 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

 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這成什麼話?對得起太祖爺的知遇之恩,對得起天地良心麼?”

 崇禎聽得一口茶險些噴出,笑罵道:“朕聽你說起前朝故事,還道你長了不少學問,幾句話便露了馬腳,卻是隻知大概,不求甚解。哪裡是什麼錢財,他名叫錢宰,字子予,是有名的大儒,哪裡只讀了幾天的書!”

 “讀書再多,卻不知忠君盡職,又有什麼用處?還不是將書讀死了!啊呀!原來萬歲爺知道,奴婢不敢獻醜了。”曹化淳臉面微紅,神情不禁扭捏起來。雖說入宮將近半年,宮裡的禮儀習練領會不少,然他心裡一想起南城兵馬司的那個小太監,登時忘了天子的威嚴,忍不住露出一些頑皮的天性。

 崇禎含笑道:“朕倒想看看你還有多少醜沒露出來。”

 曹化淳機靈異常,當即回道:“奴婢出些醜,能博萬歲爺一笑,總比錢宰胡亂讀些什麼書惹太祖爺生氣的好。”忙取壺給崇禎添了熱茶,接講說:“錢宰不曾想到,那些詩句被潛藏在窗外的一個錦衣衛檢校筆錄下來稟報了太祖爺。次日,太祖爺下朝將錢宰留了,單刀直入問他:‘聽說先生昨晚作了一首好詩,不知是什麼樣的奇文,不妨吟出來與朕一同玩味。’錢宰心知事已洩露,害怕詩中的哀怨之情忤怒了太祖爺,登時嚇得大汗淋漓,提筆竟寫不成字了。太祖爺將檢校過錄的紙片擲與他道:‘為文吟詩當發乎情止於禮,先生如何沒由來恁地欺心,朕何時嫌遲了?不如將嫌字改為憂字,倒也合乎實情,不致湮沒了你的一片忠心。先生以為如何?’錢宰忙磕頭謝罪,不久上疏求去,太祖爺屁一般地將他放了。”

 崇禎聽他言語粗魯,並未責怪,頷首道:“當年太祖爺何等英武,丕基立國,治御天下,海內晏然。國家承平日久,太祖爺以年屆不惑之身,一天尚要看兩百多件奏疏,處理四百餘樁事,不得不熬夜,又不得不早起。有時看得頭暈目眩時,便命太監念來聽。太祖爺苦為什麼?累為什麼?還不是為大明江山永固,千秋萬代!”崇禎似是不勝嚮往,眼裡灼灼閃光。

 曹化淳垂手鵠立,嚅嚅道:“太祖爺驅除韃虜,一統天下,自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流的人物,只是廢中書,罷宰相,事必躬親,日理萬機,似也太過勞累,而臣工們卻落得個清閒自在,放縱得實在不成樣子。”

 “太祖爺也是不得已。當年用胡惟庸為左丞相,深加倚重,不料他竟專權樹黨,似這等狼子野心,如何留的用的?古人說國之利器不可與人,實在是至理名言。以太祖爺之英武聖睿,尚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朕春秋鼎盛,身體素健,卻也吃得住累的,如何可以忽玩?”崇禎轉頭瞟他一眼,溫聲道:“朕明白你的心。朕也想垂衣裳而治天下,哪裡有那樣的治世能臣?朕身邊缺人吶!朕若不垂範,臣工們何所取法?小淳子,朕當時命你到內書堂讀書,說是報答你在南城兵馬司的救命之恩,躲避魏忠賢的趕殺,其實也想教你成才,日後在宮裡替朕出力。”

 “皇恩浩蕩,奴婢心裡感激不盡,只怕駑鈍愚笨,辜負了萬歲爺良苦用心。”曹化淳急忙跪下,聲音不禁有些哽咽。

 崇禎抬手道:“起來吧!今後白天要好好用功,夜裡也不必天天來侍候朕。你年紀還小,切不可將光陰虛度了。”

 曹化淳點頭道:“萬歲爺也要多保重,事情不是一天能辦完的。外廷四位閣老德高望隆,可替萬歲爺分憂一二。”

 “唉!他們並非不才,背上卻都少了根脊樑!”崇禎憤然作色,“平日只知揣摩旨意,專事逢迎,都是好好先生,哪裡有一絲諫言匡正!堂堂一品大員,竟教一個遠在千里以外的小小監生也瞧不起,彈劾他們身居揆位,漫無主持。東嶽廟會審閹黨,反被攻得體無完膚,騰笑天下。有這等閣臣,朝廷體面何存?”他用手一拍几上的一份奏摺,曹化淳偷眼一瞥,貼黃上工筆小楷寫著“浙江山陰”等字,下面數字被崇禎手掌遮住。崇禎拿起奏摺道:“這摺子本當由通政司遞上,呂圖南不敢開罪閣臣,以謄寫不合體式,橫加阻撓,胡監生不得已徑自投到會極門,這才到了朕手裡。朕一連數日玩賞此折,想了許多,朕不是沒有那個監生潑天的膽子,不是不願治他們的罪,朕知道他們當時迫於情勢,實非得己,本打算留中。誰知他們聽了傳聞,竟聯名具奏,說什麼從來大臣被彈劾,未有為縫掖書生所數如臣者,負此辱而去,臣等雖身填溝壑終不瞑目。滿紙開脫之言,哪裡有為君為國的半片心腸?”

 “那萬歲爺不如命他們落職……”曹化淳話剛出口,便看到了崇禎凌厲的目光射來,心裡一驚,知道犯了內官不能幹政的祖訓大忌,忙收聲改口道:“今夜萬歲爺翻了翊坤宮袁娘娘的綠頭牌,是將娘娘請來,還是萬歲爺……”。

 “請來!”崇禎低頭看著几上的摺子,不住用手摩挲,口中兀自喃喃不止。良久,才起身出了暖閣,轉往乾清宮大殿背後披簷下的養德齋。

 養德齋有兩間寢殿,西邊的一間裡面錯金雲紋博山爐內燃著龍涎香,金鉤掛起床幔,床上平鋪著大紅氈、明黃毯,繡花被外一綹微溼的黑髮,一隻裸露的嫩藕玉蔥似的臂膊,手指微微彎曲著,饒是隔著被子,下面的人兒依然顯出起伏曲折的豐腴身段。崇禎剛剛由宮女們服侍脫了衣服,卻聽殿外一陣嘈雜,正待發怒,一個宮女飛跑進來,驚恐稟告道:“皇爺,月亮沒了。”

 “方才還是大圓的月亮,如何竟沒了?難道被你當作糖餅吞了?妄誕!”崇禎似是無端被擾了興致,心下有幾分不悅。

 小宮女還道方才慌張禮儀不恭,忙靜氣定神,分辯道:“皇爺,是天狗吞了,不是奴婢。”

 崇禎一驚,披衣下床,疾步跨到窗下仰頭看,見那輪圓月已缺了小一半,光影漸漸轉淡,不多時,竟一片漆黑。崇禎頓無睡意,命宮女們服侍著穿衣出了乾清宮大殿,在廊簷下緩步。此時,皇城外銅盆、銅鑼的敲打聲一片響亂,百姓家家都在驅趕天狗。崇禎抬頭仰觀天象,從紫微垣十五星裡找到紫微帝星,似覺有些晦暗不明,天一星芒角甚大,閃閃搖動。他讀過文淵閣藏的秘本《觀象玩佔》、《流星撮要》,還有刻本《天官星曆》,知道這是天下兵亂之象,心頭不由一沉,似是喟嘆一般深深出了口氣。此時,天頂露出一鉤彎月,漸漸盈長圓滿,幾個宮女和太監垂手恭立近處,互換著眼色,卻沒人敢上前勸他就寢。

 “日食修德,月食修刑。”聽著皇城外面稀落下來的鐘鼓聲銅鑼聲,崇禎心頭默然,卻想起西漢人董仲舒的那句明言,不由自語出聲。

 “皇上!”一隻臂膊柔柔地伸來,拉住崇禎冰冷的手,“董仲舒的話哪裡可信?東漢人王充說得好:‘在天之變,日月薄蝕,四十二月日一食,五月六月月亦一食。食有常數,不在政治,百變千災,皆同一狀,未必人君政教所致。’所謂天道遠,人道邇,天象不足畏懼,要害還是人事。”

 “也有天命!朕當盡人事而聽天命,不會惟天是從!”崇禎知道袁淑妃跟了出來,開顏一笑,轉腕握了她的手。

 “皇上,外頭冷,還是進去吧!”

 宣武門外,一座兩進的四合大院,便是浙江會館。前院是普通的客房,後院為上房雅舍。前院的東廂房剛剛修葺加高,搭起半人高的木板,改作了戲臺。兩根紅漆的大木柱子分列兩邊,掛著黑底白粉的楹聯:

 地當韋杜城南,鼓吹休明,共效謳歌來日下;

 人在粉榆社裡,風流裙屐,恍攜絲竹到山陰。

 剛過卯時,四個年輕的書生一色的方巾大袖,回到西廂房的大通間裡,一個略顯瘦弱的青衣書生從書囊中取出一沓紙片,遞與旁邊身材矮小的書生道:“子一兄,這是小弟昨夜改定的頌冤疏本,尚未謄清,恐有不當之處,祈吾兄指正一二。”

 那書生轉頭望望青衣書生眼圈淡淡的烏痕,關切道:“太沖,愚兄昨晚見你半夜輾轉難眠,披衣而起,還道你乍到京師,水土不服,誰知你竟是修訂疏本去了。睡了可有兩個時辰?”

 青衣書生赧然一笑道:“宗羲愚鈍,文思遲緩,既無吾兄的倚馬之才,筆掃千軍,又無之易、茂蘭兩位賢弟的氣魄,只得下些笨工夫。其實小弟也想效仿三位兄弟刺血上書,只是小弟原本孱弱,寫起疏文又恐巾短意長,言不能盡,即便流乾了全身的血,怕也寫不成奏本。實在慚愧之至!”

 矮書生雙手接過疏本,昂然道:“大凡物有不平則鳴,我等身負家仇奇冤,無時不思上達天聽。昌黎先生雲:文章須以氣盛,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賢弟涵詠多日,和淚寫出,想必也是字字帶血的。”旁邊兩個少年聽了,一齊聚攏過來觀看,見上面密密麻麻,以顏體行草書寫,運筆酣暢,墨跡淋漓,可知當時心神極是激盪。矮書生將疏本擎了,起身高聲吟詠道:

 “父尊素中萬曆丙辰進士……直節自持,入班未一載而十三疏上……因災異示警,直陳時政得失,謂阿保重於趙堯,禁旅近於唐末,蕭牆之憂慘於戎敵……謂忠賢與其私人,柴柵既深,蜇毒誰何!勢必臺諫折之不足,即干戈取之亦難,請先予默察人情,自為國計,即日罷忠賢廠務。於是,忠賢不殺臣父不已……一日,獄卒告臣父曰:內傳今夜收汝命,汝有後事可即書遺寄。臣父乃於三木囊頭之時,北向叩頭謝恩,從容賦詩一首,中有‘正氣長留海嶽愁,浩然一往復何求’等語。自是而臣父畢命於是夕矣。”

 讀至此處,矮書生哽咽難語,兩少年聽得也是淚水涔涔而下,黃宗羲若非極力忍耐,早已放聲痛哭。

 矮書生拍案道:“閹黨首惡已究,但餘孽尚存,天網恢恢,不當疏漏。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血書投闕,叩請皇上為父輩們昭雪沉冤,將魏忠賢、許顯純等人的首級恩賜,準我等聯合受害慘死諸臣的子孫,在北鎮撫司牢穴前哭奠拜祭。”

 黃宗羲拭淚道:“可是如今投書無門,小弟昨夜聽館主命人灑掃後院的上房,準備迎接浙江總督和巡撫。”

 “他們來京何事?”矮書生心下好奇。

 “聽館中人議論說是來京待罪聽勘的,紹興府山陰縣出了驚天的大案。”黃宗羲望一眼屋外,壓低聲音道:“有個縣學的監生胡煥猷竟上了彈劾閣臣的摺子,皇上震怒,以為胡監生逞臆妄言,輕議大臣,出位亂政,命交刑部議處,浙江大小官員牽涉的怕有十幾位之多。”

 矮書生嘆道:“自從嘉興貢生錢嘉徵一封朝奏九重天,彈劾魏忠賢老賊十大罪狀,暴得大名,舉國皆知,生員紛紛效尤,漸成風氣,都想著欲為聖明除弊事,其實並無多少真知灼見,不過沽名釣譽,以謀終南捷徑而已。唉!真是世風日下,士大夫柔媚以進,投機取巧,恐非國家之福。”

 一個少年接道:“是該殺殺這些士林的敗類了,既想貪天之功,正可教他們夕貶潮陽路八千,豈不痛快!”

 黃宗羲瞪了他一眼,呼氣向天,悲聲道:“世風日下,也非我等之福,貶了那些貪名冒功的小人不打緊,只是此次赴闕上書怕是不能了。”

 “何出此言?”矮書生一驚,將目光射向黃宗羲。

 黃宗羲扼腕道:“我朝自太祖爺欽定臥碑文,既有明旨:天下利病,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皇上懲治了胡監生,聽說那通政司通政呂圖南嚇得膽戰心驚,竟命屬衙凡生員疏本一律扣壓,不得代為上傳內閣。豈非絕了我等上奏的門路?好恨!”

 矮書生聽得面色沉重,兩少年急道:“那如何是好?終不成報仇無門了?”屋內霎時沉寂下來,四人呆坐,默然無語。

 “呵——人還不少呢!”四人一驚,見一個身形微胖的年輕太監從門外大模大樣地搖擺進來。

 矮書生忙起身拱手道:“學生魏學濂與公公不曾相識,公公何故屈尊枉駕?”那太監搖頭道:“不是找你,咱家是來找他。”說著用手一指黃宗羲。

 黃宗羲一揖到地,疑惑道:“公公怎知學生賤名?”

 那太監嘻嘻一笑道:“黃孝子之名,天下能有幾人不知?再說當日咱家奉旨去了東嶽大廟,見識了你的風采。”

 黃宗羲拱手道:“公公說笑了。宗羲不過激於父仇,才有此潑天之勇。”略一停頓,又道:“方才見公公進來,還以為公公要往後院上房而誤入敝舍呢!”

 “那浙江督撫二人四更時就到了東華門外遞牌子候旨呢!他們哪裡敢在這裡暖暖和和地坐等?上趕著都怕不及呢!要是等到咱家上門,那是他們的福分。你這後生家說話恁的沒分寸,咱傢什麼時候走錯門兒誤了差事?什麼時候敢耍子大意過?”

 黃宗羲賠罪道:“宗羲冒昧,祈公公海涵。請教公公名諱怎麼稱呼?”說著,指著矮書生介紹道:“這位是已故吏部都給事中魏孔時世叔的公子魏學濂。這兩位兄弟一個是左副都御史楊文儒的公子楊之易,一個是吏部文選員外郎周景文的公子周茂蘭。”

 那太監大剌剌地挺身道:“乾清宮總管太監王承恩便是咱家。可是比不得你這大鬧東嶽大廟的黃孝子,威風得緊哪!不過,你這一鬧算是鬧出了名堂,連身居九重的萬歲爺也驚動了,從驢市衚衕回來還忘不了你,要召你入宮呢!”說罷環視四人,肅聲道:“有旨意!萬歲爺口諭,詔黃宗羲入宮。”四人驚得跪倒在地,叩頭不止。王承恩抬手對黃宗羲道:“快起來跟咱家走吧!”

 魏學濂伸手一攔道:“王公公請緩一步,學生有兩句話要囑咐太沖。”說著取了五兩銀子塞過去。王承恩不料有此收穫,順勢收了,略翻一翻眼睛道:“可要快些!萬歲爺等著呢!”

 “不敢拖延!”魏學濂答應著將黃宗羲、周茂蘭、楊之易三人拉進了裡間,從背囊的底層取出一份奏摺遞與黃宗羲道:“這是愚兄刺血書寫的摺子,請賢弟面聖時代為轉呈,我父的沉冤就依靠賢弟了。”便要倒身跪地,黃宗羲慌忙將他拉住,周茂蘭也將寫好的血書取出,楊之易則取了父親楊漣的獄中絕筆、一百二十八字血書,連同自己寫就的血書一併交與黃宗羲。

 早朝已過,崇禎將四位閣臣留下,都賜了座,身邊隨侍的太監忙將捧著的黃龍緞袱,輕輕放在御案上,褪去黃袱,露出一個精巧的紅木小匣,用鑰匙打開木匣的銅鎖,撕開黃紙封條,裡面赫然是一個密封的摺子。崇禎從封套裡撕出一個素紙折本道:“刑部尚書薛貞密奏了議處胡監生的摺子,依律定罪,以儆效尤,朕就準其所奏,不必再交九卿科道朝堂公議了。四位先生可先看看。”那太監忙將摺子遞與黃立極,黃立極急忙接了抖抖地展看,旋即含笑傳與張瑞圖三人,三人心下早已惶恐,忙歪身伸頸地一齊看了,見刑部所議將胡煥猷革去功名,杖責五十,各各暗鬆了一口氣。崇禎見了,心中隱隱不快,抓起御案上的一個摺子道:“胡煥猷的摺子先生們怕只是耳聞,想必尚未寓目,拿去看看吧!”黃立極接了打開一看,見上面王體的工筆小楷密密麻麻,洋洋千餘言,“閣臣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普四人,身居揆席,漫無主持,揣摩意旨,專旨逢迎。甚至顧命之重臣,斃於詔諭;伯侯之爵,上公之尊,加於閹宦。”他惶恐地仰望一下崇禎,又低頭接看,“浙江、直隸各處建碑立祠,閣臣竟至撰文稱頌,宜亟行罷斥,並乞查督撫按院之倡議建生祠者。且聖上有旨,凡含冤諸臣之削奪牽連者,應復官即與復官,應起用即與起用,至今部院九卿科道,拖延阻隔,大違聖上體天愛民之意,宜亟查閣臣辦事不力之罪……”直看得面紅體冷,汗水不覺溼透了中衣,哀聲道:“皇上聖明,知臣等情非得已,專意施恩,格外體恤,老臣不勝感激涕零。然遭黃口孺子彈劾,臣為首輔,何以自安?臣年邁昏聵了,為存朝廷臉面,已擬好乞退的疏本,望皇上恩准。”從懷中摸索出摺子,雙手恭呈。

 崇禎擺手道:“當今國事紛紜,東西未靖,東北建虜擾邊,西部流賊猖獗,實在是多事之秋,正賴卿等竭忠盡力。朕登基祚位不久,先生還當安心料理國事,不負朕心。先生捨得下朕,朕尚舍不下先生。求退的疏本不必呈上了,還由先生自存吧!”他看了看黃立極枯瘦的雙手不住抖動,緩聲道:“先生乃股肱之臣,品行德才如何,朕自有獨斷,豈為一鄉野腐儒左右?彈劾閣臣胡監生並非首倡,魏閹自縊阜城縣,即有戶部主事劉鼎卿上疏,朕以為不必一味糾纏往日的是非,便留中不發壓下了。朕也是一片苦心!”

 “知臣者皇上也!”黃立極哭拜倒地,渾身顫抖。次輔張瑞圖含淚道:“知子莫若父。皇上此番話語都是洞徹微臣肺腑之言。當年魏逆依仗先帝寵信,取旨請詔易如反掌,臣等擬旨,一言不合其意,立命改擬,焉敢不從?魏逆虎狼之性,一觸即怒,數年來多少人遭他殘害,臣等若以生死抗爭,又能有什麼實效?臣等不得已周旋逢迎其間,力雖綿薄,但求略盡區區報國之心,仰不愧於君,下不愧於民。多少個日夜,臣等小心行事,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其苦何以堪?哪裡是做什麼閣臣,分明是在打熬受罪!”

 李國普附和道:“是呀!張相竟落了個驚悸症,有時心慌得極難忍受。”

 崇禎問道:“召太醫診看過了?”

 張瑞圖忙回道:“診過了。”

 “怎麼說?”

 “太醫說並無良藥良方,倒是也沒什麼大礙,調理靜養即可。”

 崇禎點頭,望望施鳳來道:“施先生乃是當世的蘇秦、張儀,今日如何不發一言?難道在心齋麼?”四個閣臣之中,施鳳來言辭最為機辯,聽被問及,並不辯解,一舉象牙笏板道:“皇上面諭廷訓,微臣哪敢心齋?臣等好生慚愧,當魏逆權勢熏天之時,未能挺身而出,救朝廷於危難而兼濟天下,又不能自請罷黜,虛位以待賢者,退歸林野,獨善其身,實在有負天恩。萬歲不以此罪臣,臣更覺汗顏惶恐,難以居於朝堂,叩請皇上另選賢能料理閣務。”說罷伏地叩頭,咚咚有聲。

 崇禎看看李國普,李國普忙起身道:“微臣設身處地在想摺子上的話,其實胡煥猷所言出於公心,持論倒也正大,並非無理。是臣等舉止失措以致生員議政,其錯不在胡監生而在臣等,伏請萬歲治臣之罪,法外施恩,寬恕胡煥猷。”

 崇禎臉色一霽道:“都起來吧!朕明白你們的心思。朕登基未久,百廢待興,其最緊要者為邊患、民飢、財匱、朋黨,每件事情都覺棘手難辦。昨夜月食你們可曾看到?”

 黃立極道:“臣等聽說了。月食有期,自然之理,並不足畏。皇上不必掛懷。”

 崇禎掃視四人一眼,感慨道:“不足畏?《易經》曰:上天垂象,聖人則之。上天不棄,以象示教,朕豈敢不放在心上?昨夜朕反躬自省,所得甚多。自古治國之道以敬天恤民為第一要義,而其緊要處又在於用人、理財、靖亂、護民。先朝神宗爺在位四十八年,寬刑省罰,無為而治,與民休息,天下太平,光宗爺與朕的兄長熹宗皇帝效法祖宗,一仍其舊,不料竟使奸佞有機可乘,逆賊魏忠賢結黨營私,擅殺專權,致使天下只知有魏閹,不知有皇帝。朕登基踐祚,除了魏閹,清算其黨,翻案平冤,以圖振作,但人心翫忽,諸事廢弛,竟成積習,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朝堂人滿為患,而山野卻多有遺賢。官吏貪鄙無能,只知搜刮民脂,耗費國家錢糧。加派賦稅乃迫不得已,而有司卻敲骨吸髓中飽私囊。東西戰報頻仍,戰守之策毫無定謀,師老餉乏,了無成效。民窮而災荒不絕,官劣而法度敗壞,大臣畏懼讒言,不願實心任事,小臣觀測風向,只知一味追隨。吏治民生夷情邊備事事堪憂,若不痛加砭斥,激濁揚清,整飭綱紀,使官吏明是非,知廉恥,太平何日可望!”

 黃立極面色沉鬱,垂首說:“皇上,臣身為首輔,失於調度,不能為君分憂,實在慚愧。臣年事也高了,精力不濟,還求皇上準臣歸養,以便會推閣臣,以光新政。”

 崇禎莞爾一笑,喊著黃立極的表字道:“中五,不必多言。不是見到國事艱難怕了,想知難而退吧?朕還不想放你走,時候到了,朕自然會有旨意的。事出有因,不是你一人的過錯,不必自責不已。世人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也不盡然,只要實心任事,心裡有君有國,朕還是要用的,豈不聞用人惟舊麼?”

 “東北建虜遠在關外,尚不成氣候;陝西、山西兩省不過幾個流民草寇,更不足慮,張相倒不會如此沒有膽色。”張瑞圖朝黃立極示意道。崇禎聽了,擺手道:“事情也未必如此簡單,不可不多加小心。若不以為意,任其施為,一旦成燎原之勢,勢必要大費周折。自天啟末年以來,陝西各地百姓造反,勢如狂瀾,屢剿不止,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澄城縣等地原本偏僻,當地百姓老實本分,不會輕惹是非,遭遇大旱,賑災安撫自然要跟上,可是縣令張鬥耀胡作非為,橫徵暴斂中飽私囊,上報只說是白蓮教、弘陽教煽惑,其實是百姓衣食無著,無奈從賊。倘若地方官以百姓之心為心,多加體恤,百姓便會安居樂業,不為生計所迫,斷不肯佔山做賊造反的。東北之亂,當年若不誤殺覺昌安、塔克世父子,自然不會有努爾哈赤興兵作亂一事。朕正思慮命人到陝西專辦此事,以撫為主,儘早平定。遼東邊患朕一直焦灼在心,也要物色得力之人。只是這幾日朕總在想昭雪冤獄的事,昨夜上天示警,看來更應加速辦理了。朕意分作兩步,先命吏部從公酌議,開列蒙冤官員名單,死去的官員酌情追贈封號或蔭升子弟,消籍奪職的官員復官起用,仍在監禁的即刻開釋。然後由閣臣、吏部、刑部擬定逆黨名錄,頒佈天下,該殺的殺,該關的關,該免的免,決不姑息。”

 施鳳來恭聲道:“皇上所言民變之事,實在是治本之論。應將聖慮曉諭大小官員,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黃立極看了施鳳來一眼,附和道:“臣也是這個意思,打算回去將皇上這些旨意潤色成章,再請皇上過目,如無不可,便用廷寄發往各省,宣示大小官吏。方才皇上剖析甚明,眼下選賢任能最為要務,不光是遼東、陝西兩地,天下臣工莫不如此,才會振作士氣,更新氣象。辦理此事,臣請以閣臣為始。”

 崇禎道:“大小官吏才品各有長短,立身各有本末,用人之道,朕以為凡才必核,必以考績而定升遷罷黜,才可人盡其才,施其所長。此事不必急於這幾日,應當好生籌劃,等改元之後再行辦理。眼下已近年關,先將從前蒙冤落職的官員列個名單出來,逐個甄別,儘早昭雪,也好教與此有干係的人過個喜年。”

 李國普為難道:“過幾日即是皇上的萬壽聖節了,臣等也想早呈御覽,儘快了結,為皇上賀壽。只是蒙冤官員名單好列,逆黨名錄牽涉極廣,一時怕是難以斟酌,若株連過甚,天下官職將會為之一空,若詳加挑揀開脫,又恐疏漏過甚,失之公允,不足以堵天下人之口。”

 崇禎面色一寒,肅聲道:“此事關係甚大,天下萬民莫不觀望,寧早勿晚,寧嚴勿寬,寧猛勿緩。案子早一日了結,大小臣工自然早一日安心。”本待還要申斥一番,瞥見王承恩在門外閃過,便改口道:“朕敬天法祖,上天才會有所警示。你們下去擬個本章上來,朕再召對。”

 四位閣臣依次退下,王承恩急忙進來回稟,崇禎命他帶黃宗羲到東暖閣。

 咫尺天顏,黃宗羲垂首跪地。

 崇禎道:“黃孝子,年關已近,你還沒走?”

 黃宗羲叩頭道:“小民尚有事沒有辦完。”

 “還是為父仇麼?當日你錐刺許顯純等人,心頭之恨還沒解?”

 黃宗羲垂淚道:“聖人說:名不正則言不順。當日在東嶽廟,宗羲激於義憤,不計國家法度,手執利錐,怒刺奸賊,幸賴皇上聖明,體恤小民下情,不以為狂悖。小民幸甚,天下幸甚!自此以後,小民日夜引頸觀望,側耳靜聆,焦待沛然天雨甘霖,已有旬日矣!如今天下人盡知先父含冤而死,卻不見皇上恩詔朝廷明文,小民豈可離京?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今將近年關,小民家中尚有祖父不能歸養盡孝,而父冤昭雪無期,每一思及,痛徹心扉。前日接祖父手書,囑宗羲勿念家鄉,專心父仇,父仇一日不報,冤獄一日不申,宗羲不必回鄉。”

 崇禎聽了,心中似有同感,點頭道:“朕當日在驢市衚衕曾明言給你個交代,自然不會寒了忠臣後人的心,更不想寒了天下人的心,教今後沒有了忠臣孝子,世人無所取法。朕聽說你一直留寓京師,又聯絡了一些忠臣之後。那日本待與你詳談,不想被李實攪擾了。如今首惡已去,冤獄次第將要平反昭雪,朕想聽聽下邊有什麼說道?你可據實奏上,不必遲疑多慮。”

 黃宗羲略仰起頭,從懷中取出幾沓紙片,高舉過頂,哭奏道:“萬歲,小民大鬧東嶽廟,引來無數知音,便有左副都御史楊文儒之子楊之易、吏部都給事中魏孔時之子魏學濂、吏部文選員外郎周景文之子周茂蘭,刺血上書,並楊文儒獄中血書與小民為父申冤的摺子,祈萬歲過目。”

 王承恩忙上前取了呈上,崇禎先取了楊文儒的遺折,又看了他死前的血書,字跡因血凝幹而模糊黯淡,筆畫卻如長槍大戟,想必當時血水淋漓,悲憤之情溢於紙外,“漣今死杖下矣,痴心報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復掛念。不為張儉逃亡,亦不為楊震仰藥,欲以性命歸之朝廷……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惟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云: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斫東風,於我何有哉!”

 崇禎又將血書奏摺翻看了,便覺兩眼痠澀,幾乎落淚,見黃宗羲跪地嗚咽,說道:“黃孝子,忠臣孝子其情可憐,其勇可嘉,無奈冤獄已成,再難復原,朕已命閣臣商議此事,冤死的忠臣先行平反,再追贈官職,朕還要擇其顯要者親筆御書制文,以示褒揚,你可放心。血書原非奏體,亦非國家太平之象,今後悉行禁止,不可再有。”

 黃宗羲以頭觸地,額角流血道:“小民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萬歲!小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叩請皇上恩典。”

 “講來聽聽。”崇禎微微皺眉。

 “皇上可還記得在驢市衚衕詢問小民有何心願未了,小民以為只是一個痴想?”黃宗羲仰頭道:“小民想法與生員魏學濂不謀而合。”

 崇禎輕輕一拍手中的摺子,問道:“可是要朕將魏忠賢、許顯純等人的首級賜與你們,準你等聯合受害慘死諸臣的子孫,在北鎮撫司牢穴前哭奠拜祭?”

 “皇上明鑑!小民還要殺兩個人。”黃宗羲不顧額頭滲血,依然叩頭不已。

 “哪兩個?”

 “毒害家父的北鎮撫司獄卒葉諮、顏文仲。”

 “好!朕答應你。只是朕也要你答應一件事。”崇禎微笑著俯看黃宗羲,黃宗羲一挺胸膛決然道:“皇上既是恩准了小民所請,漫說一兩件事,不敢有辭,就是要小民這顆項上人頭,也再所不惜,定會拱手敬獻。”

 崇禎見他神色凜然,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不禁失笑道:“朕怎會要你的命?朕是要封你官職,命你為朕做事。”崇禎見他滿臉疑惑,似要出言叩問,搖手說道:“朕知道你想不到,朕想賜你一道密旨,命你做天下巡查使,沒有品級,沒有印信,沒有衙門,沒有隨從,代朕四處查訪,隨時密奏民情,做朕的耳目。”

 黃宗羲道:“皇上有命,小民感戴,本不該辭。只是先朝沒有成例,怕不合規矩,有汙皇上令德。小民也不想忝在特簡恩貢之列,辱沒先父一世英名,何況如此終非入仕正途。皇上正富於春秋,小民自負胸中萬卷詩書,可搏金榜題名,自然會有許多的日子替皇上出力。一等父冤昭雪,小民即扶柩南歸,守孝於鄉,定不忘皇上諭誨,寒窗秉燭,夜以繼日,以期三年之後魚躍龍門,不負浩蕩皇恩,也可免遭天下物議。”

 崇禎點頭:“起去吧!還是那句話,國家正當用人之際,好生讀書,將來替朕分憂辦事。”黃宗羲含淚而退。

 吏部尚書房壯麗將會推朝臣的表章密呈上來,孟紹虞、錢龍錫、楊景辰、薛三省、來宗道、李標、王祚遠、蕭命官、周道登、劉鴻訓、房壯麗、曹思誠共十二人,崇禎看了,竟有錢龍錫、李標、周道登、劉鴻訓不曾謀面,錢龍錫現在南京任上,李標、周道登、劉鴻訓落職在家,如何甄選?他將硃筆放下,閉目沉思,想起前日黃立極乞休陛辭的神情。黃立極加贈太保榮銜,蔭其子為尚寶司丞,命三百兵丁護送,準用驛站的馬匹,退歸故里。黃立極竟舉薦不出一人,只說朝臣無人不在黨,實在左右為難,流品難分高下。崇禎起身踱步多時,心下仍覺躑躅,選用閣臣破除阿黨,打爛門戶為上,而破除阿黨,打爛門戶當先考核他們有何關聯過節,但時日不多,改元之年在即,言官們又紛紛上疏催促,實在不可再耽擱了。忽然間,竟想到了萬曆朝掌吏部的孫丕揚,暗忖道:他創制的掣籤法用心可謂良苦,將人才選用一股腦兒交給冰冷冷的竹籤,何人入閣辦差,全憑各自的造化。若能得人,自是天意,不然也可免受不知人之譏,觀其後效而選用,不愁選不到幹練之才。

 欽天監奏報的黃道吉日為臘月二十三,正是小年,京城已有了年味兒,百姓們忙著買灶糖、香表、紙錢,恭送灶王昇天,一派喜氣。

 黎明時分,錦衣衛衣甲鮮明,手持儀仗滷薄,從丹陛直排到奉天門外,文武百官整齊穿戴著朝會禮服,自左右掖門魚貫而入,在丹墀下分列東西。崇禎高坐在乾清宮金漆九龍寶座上,親筆將一干人的名字寫在大紅灑金澄泥箋上,搓成小丸,放入御案上的短頸金瓶內,下丹墀,出大殿,在乾清宮前的露臺上焚香拜天,行過四拜叩頭禮後,默默祝禱一番。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普率領百官依次排列,崇禎環視群臣,抬頭望望有幾絲陰霾的天色,對著露臺兩側的兩座石臺凝視。群臣的目光一齊隨著崇禎而動,東西石臺上各設有一座鎏金銅亭,名為江山社稷金殿,又叫金亭子。金殿深廣各一間,每面安設四扇隔扇門,重簷飛翹,上層簷為圓形攢尖,上安寶頂。群臣暗自揣測皇上的心思,竊竊私語。片刻,崇禎迴轉頭來朝群臣道:“朕受命於天,選用閣臣亦當從天意。”儀禮司贊禮官誦道:“枚卜大典開始。請陛下取箸。”崇禎取過王承恩獻上的一雙銀箸,向寶案上的金瓶伸去。群臣一下子靜了下來,無數的目光齊齊地盯在那雙銀箸上,八個在場候選的朝臣更是目不轉睛,心頭狂跳不止,盼望著藉著銀箸之力入閣拜相,平步青雲。

 崇禎夾出一個絳色紙丸,放在身後司禮監太監王永祚捧著的銀碗裡,吏科都給事中魏照秉小心拈開高聲唱名:“南京吏部侍郎錢龍錫——”崇禎微笑著又夾出一個紙丸,“禮部右侍郎李標——”崇禎心頭詫異,竟都是不在京師的,將銀箸在金瓶中深深探入,連攪幾下,將一個紙丸牢牢夾住,“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來宗道——”崇禎聽了,略鬆了口氣,伸手再夾。“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楊景辰、禮部尚書周道登、少詹事劉鴻訓——”崇禎看看跪在眼前的來宗道、楊景辰二人,暗忖閣臣已有九位,便想湊足十全之數,又從瓶中夾出一個,不料剛剛放在銀碗之中,陡來一陣旋風,竟將紙丸高高吹起,飄飄搖搖向眾人頭上落下來。崇禎大驚,忙喊道:“仔細不可失了!”眾人不眨眼地盯著那紙丸在風中不住價亂轉,堪堪落下,又是一陣風來,颳起一股沙塵,吹得眾人睜不開眼睛,待將眼睛睜開,紙丸早已不見了蹤影。孟紹虞、薛三省、王祚遠、蕭命官、房壯麗、曹思誠六人如同冷水澆頭,面色登時一齊慘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