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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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還是她先發的火。

她實在搞不清自己體內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火,這些火氣在肚子裡一生長就是幾十年,到現在不僅一點也沒有湮滅的跡象,反而燃點越來越低,甚至不需要藉助外力也能迅速自燃。

不過是自己買回來一塊豆腐,興沖沖地想做一頓臊子面,進門卻發現他也買了一塊更大的豆腐。她埋怨了幾句,說他做什麼都不能讓人如意。

這老頭挺起了脖子,眼珠子一瞪:“我不幹活你嘮叨,幹了你還嘮叨。”她的無名火很快就到了燃點:“你一輩子跟我就沒有默契,快死了還是沒有。”

“你跟誰有默契你去找誰!你倒是跟那人有默契,去到墳墓裡默契吧!”老頭兒毫不示弱。“默契”二字就像火種,準確投射在他胸腔裡乾躁的麥秸稈上,火苗一下就竄了老高。

她氣惱地把豆腐摔在案板上,那一包東西立刻被甩得一塌糊塗,形狀混沌。他也把自己買的那一大塊舉得高高的,使勁摔在地上,用腳踩了兩腳。

氣死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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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六十五,她六十三,一條路上走了四十年,像當年那兩根翠綠的楊樹,如今葉子落光了,剩下兩根枯瘦孤獨的枝椏不停碰撞還發出“嘎嘎”的聲音。偶爾風和日麗又相安無事。

芝麻大的事,豆腐大的事統統都是事。離婚,一輩子喊離婚的次數比芝麻還多,咋就拖到現在了呢?都是自己不果斷才助長了他的氣焰。

她坐在炕頭上越想越氣,離婚真是太丟人顯眼了,可在一起看著他就是火氣。必須離婚,至少今天就分居:“你去老屋還是我去?”

“要去你自己去!”他還是那麼倔驢,照明彈一閃,推開門頭也不回甩手就走。兩扇門在那裡尷尬地一張一合,挑釁似地吞吐著怨氣。

她坐在坑沿上,對著窗戶死命地罵。從結婚那天兩件破傢俱都是借的柱子家的騙了她,罵到逢年過節對自己沒有一個小心意。

她從腦子裡翻出來一些陳穀子爛芝麻,最後發現沒有什麼可罵的,觀眾離席也沒有勁頭了。這才從炕上取出圍巾,在脖子上纏了兩圈,轉身走了出去。

四月的山村,春天探路似的剛從山口擠進來不久,一陣寒潮就把它吹颳得東搖西晃。那些剛從冬天逃出來的樹木疲憊地喘著氣,好不容易枝頭上憋出幾片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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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踩著這些跌落的枯葉,心裡的委屈飄得滿地都是。她的腳步失重,走路踉蹌,低頭看了一眼地面還是以前模樣。

堤壩的一頭,涼風掠過,河水像一串清鼻涕,清澈逶迤弱弱流淌。老地方了。每次想著離婚她就會坐在這裡給自己打氣。高高的堤壩好像懂她,默默地挺立了數十年。

她找了一坨枯草一屁股坐下,情不自禁想起那個他。他教書教得好,也沒有探照燈一樣的眼珠。帶著一副寬邊的眼鏡,目光從裡面出來柔柔的像飄過稻田的微風。

他叫楚春望,這名字咋聽都不像山野里長出來,而是從一首什麼唐詩裡飄出帶著一股清香的味道。不像這個破老頭叫了個土得掉皮兒的名字根子。

下午學生放學後,她會從田裡走出來,站在堤壩上,看春望從遠處徐徐而來,夕陽像金色的薄紗披在他身上,照得他像高貴的王子從童話裡走來。

那時候,她總喜歡把田裡的野花一小朵一小朵採下,插滿她的長辮子,黃的紅的粉的。春望總是替她揩掉額上的汗珠,說:“花花,你是一個愛勞動的百花公主。”

想起這些她的眼裡溢滿了淚水。這堤壩如今早已經不灌溉了,像掉光了牙齒的牙床。春天的花開無數,她的頭上好像再也沒有插過一朵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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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春望走了,在一個雪夜,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那天,洶湧的河水飄著白沫,寒風吹著哨子在耳邊飛過,年輕的她站在堤壩上,看著這盪漾的河水,真想把生命融入這浩蕩之中。

同村的根子正好從坡地裡走過來,粗粗的嗓音:“愛花,你在這裡幹啥呢?”他勸她回家,勸不動他,就撐著鐵鍬在旁邊一直站到天黑。

那夜寒風吹刮,他只穿了一件單衣,牙齒磕碰的聲音和風颳的哨音摻雜在一起。根子是害怕她跳下去。

春望走了,她就不再愛花了。穿著一件褪色的衣服,破了用不搭色的線縫補,夏天赤著腳,像路邊那棵不會開花的枯樹。

後來,她就和根子結婚了,一切都那麼自然而乏味。有時候,根子摘回來幾朵酒盅一樣的粉色的花,湊近她,想插在她的髮梢。“野花有什麼好戴的,難看死了。”她不耐煩地說。

根子站在那裡尷尬地撫弄著手裡的花花草草,不知所措,最後往往是放在窗臺上的瓶子裡讓它們慢慢枯萎。

討厭!一想起往事,根子鑽出來幹嘛,就像每次躲在轉彎處等著她回家一樣。奇怪自己為什麼想起了這個糟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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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長滿野花的小路上走過,任憑那些花獨自開放,獨自凋零。微風吹亂一頭白髮,眼前的景色已經覆蓋了當年。

楚春望在玉米地裡像一條白鰱魚,時而俯下身子除草,露出白色的脊背,時而淹沒在玉米寬厚的葉子間,時而抬起頭來朝著頭上綴滿野花的她淺笑。

眼前的玉米地如今也成了養牛場,自己不再青春年少,時光把一切的美好都淹沒了,吞噬了,只有這草木年復一年,樂此不疲地生長和衰亡。

她一直幻想有一天春望披著陽光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幻想他或許在某個地方娶妻生子。只要他活著就會回來。可是春望再也回不來了。

那天她坐在院子裡失神地流淚,衝著根子大發脾氣。根子悶悶地說了一句說:“我也知道嫁給我委屈你了。現在也時興離婚,你要是不願意和我過,咱就離婚吧!”

說好離婚的那天,清淺的河水突然漲水了,好像上游下了暴雨。他挽起褲管看著不敢往前走的她,抓起她的胳膊,揹著她下了水。

行到河中間,水越來越大,他不停地往上聳,把她馱得高高的。突然腳下一滑,人仰馬翻,根子瘋了一樣死命地抓緊了她,水都到了齊腰深,他把她摟在懷裡,生怕她被水沖泡。

根子用手拂去她臉上的溼頭髮說:“可能這是天意。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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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時候總是想起根子?每次懷念春望,根子的故事就像河裡漂的一塊塊浮冰,時不時地浮現而來,而且越來越多堆積在眼前。

她需要拂去這些擋住回憶的冰塊,才能撈起和春望塵封的往事。

後院的秋嫂總是坐在門口看著她說:“愛花,你真有福氣。根子對你那麼好!”“我有啥福?我有豆腐!”她每次都這樣說。豆腐大的事,又離婚,說起來讓人家笑話。

秋嫂的男人去世多年,她一直孤單地坐在門口,總用羨慕的眼神看著愛花走過,日復一日地,盼著兒子回家。看到巷子口有人過來,就伸長脖子張羅著打招呼。

愛花輕輕舒出一口氣來,自己還有老頭子可以吵架,還有老頭子疼著陪伴著。現在想起來根子委屈地聽她嘮叨,把豆腐摔在地下用腳踩的樣子,還差點弄了一個趔趄。她竟然笑了。

一輩子多少好事都被這些雞毛蒜皮給攪了。她突然有些後悔,不然這會已經蓋上薄被午覺了。那個老頭總是自己還沒有躺好,就把那個薄被子先蓋在她身上。

一輩子都在讓著自己,委屈的其實是他。她的心開始變得柔軟,就像腳下枯草中露出的嫩苗,透亮,柔軟。

山裡的氣溫低,都四月的季節了,這些花草好像剛睡醒了一樣遲遲地睜開眼睛。這些遲開的小花,她來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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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往前走,走到堤壩一頭,沿著臺階下去,然後接近那一簇簇花,才發現下面很多的草間都開著這種碎花。花很小,還眯著眼睛,笑笑的模樣。

她採下一朵又一朵,還特意把兩朵酒盅一樣並在一起的花采下來別在髮間。唉!人老了,頭髮細了,也稀了。她怕不牢靠,又把花插在後面的髮髻上。

捧著一束花,她一邊走,取出一支低頭輕輕嗅著,然後仔細別在自己稀疏的頭髮裡。秋嫂坐在門口打盹,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立刻傻了:“愛花,你今天怎麼像個妖怪似的。”

“秋嫂,把這幾支別在你頭髮上。”“我哪裡還有頭髮。快回去,你家根子給你做了香噴噴的面,我都聞到香味啦。”秋嫂護著自己腦袋。

她輕輕地嗅著花,嗅著空氣裡飄來的香,聽著秋嫂在後面嘟囔:“真有福!”

根子繫著圍裙,已經燒好了半鍋臊子,上面飄著油炸的豆腐。還潑了一碗紅油辣子。她最愛吃的。她擠到爐子跟前,從根子手裡搶過來湯勺。滿頭的鮮花在根子眼前搖曳。

她能感覺到老頭的眼睛亮了,照明彈一樣的光線,投射在自己頭上、身上。一抹桃紅在她臉上瀰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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