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一部中国改革开放40年崎岖而艰辛的发展史

《地久天长》,一部中国改革开放40年崎岖而艰辛的发展史


《地久天长》,无疑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电影。它是站在西方和东方的电影艺术与美学宽厚的肩膀上出现的一部中国电影。它承续了从郑君里到谢晋的中国艺术电影或情节剧电影的美学思想与艺术风格。它是真正运用中国艺术哲学思想,真正反映出了中国人的气质、禀赋和性格,真正反映出了中国人对历史、对时代、对社会、对命运、对同事、对邻居的态度和方法。它比较真实地表现出了中国式的父子关系、邻里关系、同事关系和夫妻关系。这就是隐忍、克制、内敛和沉稳。

中国人无疑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有韧性、最讲礼让和最宽容的人族。很古老的孔老夫子告诉我们要“温、良、恭、俭、让”。《论语正义》注释:“敦柔润泽谓之温,行不犯物谓之良,和从不逆谓之恭,去奢从约谓之俭,先人后记谓之让。”中国人为人处事讲究“内尽其心,而不欺也”(《增韵》语),讲究“仁、义、礼、智、信”,《管子》开篇便讲“国之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管子认为,四维关乎国家兴衰存亡,“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均见《管子·牧民》)其中,“廉”字的本义与建筑物有关,指堂屋的侧边,具有平直、收缩、有棱角的含义,一般引申为清廉、正直、俭约和内敛。于是,孟子说,人必须有“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说这“四心”就是“仁、义、礼、智”的最顶端,最顶头,说有这“四心”了,人就瑞端正正瑞庄了。因为,“仁”指仁慈怜悯,在社会中,与人相处的各种关系中,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垫底的;“义”关乎正当性、价值观和态度,它源于我们内心的羞耻感和对于耻辱的判断与拒绝;“礼”则关乎礼仪和仪式,要求我们据“义”而举止合宜,显示出对他人的尊重和辞让;最后的“智”,则指智慧以及判断力。它有助于我们接受“礼”和“义”,并将它们恰当地整合进我们的生活之中,因为有时,社会礼仪和社会价值观要根据具体语境来加以评估。有了这“四心”,你就真正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所谓良心,意指被社会普遍认可并内化于心的行为规范和价值标准。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中说:“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正是这些古老而美好的思想,造就了中国人“柔、愚、啬、朴、慈、俭、静、弱”的人格规范,造就了中国人“隐忍、克制、内敛、沉稳”的性格气质与艺术精神。

面对过去四十年来中国人历经的计划生育、砸铁饭碗下岗、严打、改革开放、下海潮、出国热、房地产热等社会变革大潮,王小帅的电影《地久天长》没有去控诉,没有去批判,没有去撕心裂肺般的呐喊,而是哀婉动人地、内敛克制地、沉稳舒缓地真实呈现出了两个家庭的沉重负担与忍让之心,呈现出了“60后”那整整一代人的“内心的真实世界”,呈现出了他们面对历史的态度和价值观,呈现出了他们于社会、于人、于事的人生观与生活观。无论刘耀军、王丽云,沈英明、李海燕,还是张新建、高美玉、沈茉莉,还有沈浩和养子周永福,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人,都是具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的人,都是具有“温良恭俭让”和“仁义礼智信”的人,都是非常典型而生动的中国人。

《地久天长》,一部中国改革开放40年崎岖而艰辛的发展史


有人说创作者把个人悲剧与社会悲剧糅杂在一起,模糊了这个家庭的悲剧的深层根源,有人说刘耀军一家遭遇了时代所能加予的全部不幸:儿子身亡、二胎被打、突遇下岗、友情破裂、领养孩子、离乡逃亡、儿子叛逆、妻子自杀、落魄归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家庭已失去典型性,不再是普通家庭,说刘耀军不是普通人,而是“惨剧”英雄,我倒要提醒这些专门作梗的“影评人”和“艺术家”们,电影艺术从来就是对社会的高度浓缩,是典型的艺术,就是要通过典型的情节、典型的细节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来刻画和表现人的,中国电影艺术的传统文化特征和美学特征就是如此。再说中国人遭遇社会灾难与时代大潮冲击时,有几个人是鲁迅、刘胡兰、彭徳怀和张志新?就是有一些知识分子和所谓的作家艺术家,也是在与已无关的事情上说的头头是道,像个“道德英雄”,但事情一到自己头上就俯头缩脑成了“沉默者”了。其实,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默默地承受、坚韧地忍受、痛苦地克制,相信变是天下的真理,相信天道人心,总是寄希望于明天和未来。所以,这才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内心的真实世界”。而恰恰王小帅就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对每一个“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进行了时间式的“有序”铺展和心理式的“碎片”细腻展现,对历史演变与时代大潮中做为人的卑微、渺小和隐忍,充满了同情、尊重与悲悯。与此同时,不也正是对中国传统的“柔、愚、啬、朴、慈、俭、静、弱”等人格规范的反省与深思吗?

贾樟柯在拍完《二十四城记》答《三联生活周刊》记者访谈的话,就是关于王小帅电影《地久天长》最好的注脚。他说:“实际上,我在追问自己的是,电影究竟能为历史做什么。是提供史实么?答案是否定的。电影更多的是提供一种真实的历史经验,这个经验中包含虚构的部分,而虚构的部分可以帮助我们把复杂的历史条理化,把埋藏在情节背后的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呈现出来。”而呈现“人物内心的真实世界”是最容易被普通观众接受和引起共鸣的东西,是真正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175分种的电影不是太长,仿佛自己经历过生活一样扑面而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经历过一些疼和痛呢?看刘耀军、王丽云和沈英明、李海燕的内心经历,犹如在回忆自己的生活和生活中的自己。我们每一个都是卑微而渺小的人,但我们却都是慬得忍让与克制的人。人,在世界上从来都是可怜而弱小的。但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体面而端庄地生活。

所以,法国著名影评人米歇尔·傳东对贾樟柯电影《海上传奇》的评语,也同样适用于王小帅的这部电影。他说:“这部电影用笔恢宏,用准确但简洁的手法,讲述了近一个世纪(这里可以改为‘近四十年’)来中国历史和成百上千万人的生活……即使那些不了解中国历史的人,也会猜测并被其中每个人的具体经历,比如家庭问题,爱情问题所感动。”这也就是这部电影为什么在第69届柏林电影节很受欢迎,并斩获柏林银熊双奖的原因。这部电影中刘、沈两家因失子和分管计生工作的家庭问题,以及刘耀军和妻子王丽云、徒弟沈茉莉的爱情问题,真的是很能打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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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电影中那些人物克制的忧伤美和隐忍的疼痛感。影片一开始就是儿子刘星溺水身亡了,刘耀星抱着儿子疯狂地往医院中跑,不要命地穿越着深深的隧洞,迎面而来的火车嘶吼了两声。医院的楼梯。楼梯的后面是一堵墙,墻上有个巨大的“静”字。医院长长的走廊,纵深处是明亮的手术室玻璃门。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中是王丽云、沈英明和李海燕揪心捣肚的痛苦状。在编导内敛而克制的音画世界里,我们能感觉到了什么,却还弄不明白什么。刘耀军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有了,独生子没有了。因为下面的境头告诉我们,除此子外,他们还有过一个二胎。他们想要,却被做厂里政工干部的好友李海燕发现了,劝说加强制,让被“计划生育”了。

因为这样的医院场景影片里出现了两次,后一次衬托出了第一次的更加绝望。完了,二胎被计划了,独生子又溺水身亡了,你想王丽云有多么的痛苦。厂里的好友们,包括李海燕、沈英明,都在他们的宿舍里想安慰她,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王丽云的脸抽搐着,身体抽搐着,她只好背过抽搐的脸和身体,抽搐着说:“你们走吧,我想安静会儿”。从这些真实的、生活化的表演中,我们感受到了中国人克制的痛苦和隐忍的绝望。

这次真的和被“计生”了二胎不一样。那时,在医院里引产后,王丽云还能伸出手,握住刘耀军的手,眼里蓄着泪,说对不起。在高美玉喜迎张新建出狱的舞会上,刘耀军还能和徒弟沈䒩莉跳舞,还能让独生子骑在自己的肩上快乐地跳舞。好友们问王丽云你引产后他怎么样?她告诉计生办主任的邻居和好友说:“他没生气,他就是觉得自己窝囊。”面对生活中的不测,他们没有将痛苦归于外因,而是在自己的身上寻找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和窝囊。这就是中国人典型的温良恭俭让,典型的柔愚啬静弱。但这次独生子亡后不能了。两家不能相见,相见了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和忍让让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而又无法表达的痛苦。正如直到老年的李海燕一直在问丈夫,“他们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们?”老年的沈英明痛苦地说:“他们对我很客气,可找不到可说的话了。”刘家夫妇不愿意再见邻居和好友,不愿意再见他们认识的人。他俩看不惯他们那样可怜和同情的目光。

真的是他俩太可怜了。王丽云因为个“计划生育先进标兵”让带头也被“下岗”了。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听到念到下岗名单中自己的名字时,王丽云没有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尽管心中已经惊涛海浪撕心裂肺,但她还是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强颜走出了人群,她不想让众人看见她的落魄、可怜与痛苦。编导没有用西方外露式的悲情与动作去表现时代给人民带来的疼痛与绝望。

不幸发生了,不能逆转,只能用忍韧和承受去面对明天。于是,夫妇俩趁夜色中悄然出走了,他们走北闯南,终于辗转在语言不同的福建了。尽管,从孤儿院领养的周永福改了名为刘星,却改不了自己在孤独中成长的叛逆、不良和充满“问题”。这也可能是从侧面表现独生子女的不健康成长问题。最后,还是儿给父跪叩后断绝了父子关系。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可以安静地生活了。生活终究还是要在无望与空虚中继续。王丽云在海边和渔家妇女一样在织渔网,刘耀军只能靠不死不活的修理厂度日。

可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徒弟沈茉莉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福建小城镇上。沈茉莉是一个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女性,她一直暗恋着师傅,她想替哥嫂弥补他们内心深处的一直的愧疚,在出国前成全一次自己的爱。一夜激情后,女徒弟怀孕了。她又千里迢迢来到福建征求师傅的意见,希望能生下让师娘抱养。尽管刘耀军想要个孩子,但这不伦之情的结果,总让他觉得对不起三个人,妻子、情人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就在女徒弟坐的渡轮与自己坐的渡轮迎面而过的时候,王丽云突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她凭借女性的直觉已经感觉到了丈夫的微妙变化。影片中出现了好几次她做饭的场景,正如她所说:“我生命中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数日子了。”但在这一次的做饭中,她的手尽管还在切土豆丝,可她的目光已经散淡,望着远方,好像是对丈夫说,又仿佛自言自语,她只有他,要是连他也没有了,那她该怎么办呢?这是何等的克制与隐忍啊!切菜的刀突然停止了。她平静地放下菜刀,沉稳地走出小屋,走到旁边的一座寺庙里虔诚地祷告。她突然间想明白了,她应该成全他们。接下来的镜头就是刘耀军黑夜里发现妻子不在了。四处寻找,发现了遗书和自杀的妻子。他怎么能没有了妻子呢?他疯狂地抱起妻子,不要命地往医院跑,连喘带吼,抱不动了扛在肩上。这一次的医院场景和上两次不一样,有了思想上清朗的光亮,不管怎么样,他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妻子了,失去了妻子,他还活什么呢?面对着重新活过来的妻子,他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面对女徒弟的“挺身而出”,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是一群苦难的人,他们像安东尼奥尼电影中的那些人物一样,只能默默地隐忍内敛地“学会了忍受极为痛苦的现实”。

沈英明搞房地产终于有钱了,李海燕犯脑瘤已经濒临死亡,但依然拔不掉心中那棵内疚痛苦的大树,向刘家夫妇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在临终前,她哽咽着向王丽云说:“我们有钱了,不怕了,你们生吧。”这就是中国人,穷怕了,以为只要有了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时间永远不可能是金钱,金钱也永远买不回时间来。错过去了的,就再也回不来了。回来的,永远是已经经过时间凋零的东西,物是人非,面目全非。这或许就是中国人的“愚”,抑或是世界上所有人类“愚”。李海燕去了,儿子沈浩的孩子生了。即将做父亲的沈浩也做出了忏悔的选择,是他嫌胆小的刘星丢人,推了一下他,他就没有了。一直悬着的开始的溺水真相,终于落地了。终于拔掉了“从那天起我觉得身体里长的一棵大树”,应该皆大欢喜了。远在美国的沈茉莉通过视频也来和大家“欢喜”了。女徒弟的视频入画了,刘耀军当然有些紧张。女徒弟的儿子入画的时候,刘耀军更有些紧张,但也有那么一点期待。王丽云也是如此。当一个混血孩子进入画面的时候,刘耀军释然了,但不免也有一点失落,但王丽云却真正的释然了。正在他俩尴尬难堪的时候,改名刘星的养子周永福醒悟了,带着女朋友回到他们远在福建的家了。但是,这一切都是在朦朦胧胧的白色纱帘后进行的。一切都是朦胧的,未来更是朦胧的。明天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我的苦难而忍韧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啊!

所以说,电影《地久天长》应该是一部中国改革开放40年崎岖而艰辛的发展史,更是一部中国人民吃苦耐劳、隐忍内敛、坚韧沉稳的苦难史和成长史。

《地久天长》,一部中国改革开放40年崎岖而艰辛的发展史


作者简介:马明高,山西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中华文学选刊》《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艺术报》《文艺报》《文学报》《黄河》《海燕》《青年作家》《当代作家评论》《百家评论》《小说评论》《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名作欣赏》《山西日报》等报刊发表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六百余万字。创作的电视剧《田野的风》、《柳镇细雨》、《百岁老人侯佑诚》、《酸枣坡》、《黄土歌谣》等在中央一套黄金时段、中央八套、中央十一套与各省卫视出播出。出版有长篇小说《颤动与叹息》、中短篇小说集《尴尬之后是沧桑》,电视文学剧本集《田野的风》、电影戏曲广播剧本集《城市与人》,评论著作《马烽电影艺术论》《电视美学》《怀抱佛心,柔情和浪漫》《清欢中的悲悯与忧伤》,散文随笔《黑夜里我睁大眼睛》《生命之旅》《事物风景和人》《思想集》《漫步时光》《漫话孝义》《徜徉孝河》《乡音老腔》《故园风物》等著作,荣获全国优秀电视剧奖、全国优秀电视艺术节目一等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省文艺理论评论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10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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