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級思想家與超級CEO的經典互懟

​1943年,一位年輕的政治學教授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是通用汽車公司公關主任。電話那頭,對方向他說道:“我代表敝公司向您請教,您是否有興趣為我們研究敝公司的政策和結構?”

教授感到受寵若驚,要知道,通用汽車是當時全世界最大的企業。能研究這樣的公司,而且是對方主動提出邀請,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已經出版了兩本著作,並取得了不錯的社會反響。顯然,正是那兩本書引起了通用高管的注意。

這位學者,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管理學泰斗——彼得·德魯克。那一年,他才三十四歲。


頂級思想家與超級CEO的經典互懟

1/6 一場爭論帶出兩部經典

這對年輕的德魯克是個天賜良機,也註定了他將要名垂青史。面對通用汽車這個龐然大物,德魯克既充滿好奇,又有一肚子的話想說。隨後,德魯克進入通用公司,開展了為期18個月的研究工作。在此期間,他查閱了通用各個時期的歷史檔案,並與公司的一線職工與管理層進行了深入交談。1946年,《公司的概念》正式出版,成為管理學領域的里程碑式著作。

然而,這本書問世以後,通用公司卻大為惱火。他們原本以為,德魯克會對這家偉大的公司褒揚一番,或提出若干改進經營方式的建議。遺憾的是,《公司的概念》沒有讓他們讀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相反,這本書還夾帶著德魯克的不少私貨。換句話說,在通用的高層看來,德魯克僅僅是利用通用公司這個平臺來闡述個人觀點,偉大的通用汽車只是他借題發揮的工具而已。

當時通用公司的CEO——阿爾弗雷德·斯隆,就對德魯克的做法大為不滿。他甚至禁止通用員工在公司裡談論此書。斯隆認為,德魯克的觀點本末倒置,還表示當初請德魯克前來,並非他本人的意願。這一點,也在後來德魯克的回憶錄中得到了證實。德魯克認為,斯隆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但不可否認是一位優秀的C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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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弗雷德·斯隆

1964年,作為對德魯克的回應,斯隆的回憶錄《我在通用汽車的歲月》出版。斯隆在這本書中,系統介紹了通用公司的全貌,尤其是在自己的帶領下走向巔峰的過程。這本書一出版即成為暢銷書。有趣的是,為它寫推薦序的,正是德魯克。與斯隆對待自己著作的態度截然相反,德魯克對該書不吝美言,還把它列為管理學的必讀書目。

不得不佩服德魯克的眼光,今天,《我在通用汽車的歲月》已經與他的《公司的概念》共同成為了管理學的經典之作。斯隆這本回憶錄講述的不僅僅個人經歷,還對通用汽車的組織、管理、營銷、戰略等等做了深入探討。儘管問世至今已有五十多年,今天的企業家讀罷依然能收穫不少真知灼見。

這場半個多世紀前的思想爭論,似乎已經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德魯克與斯隆,也都成了彪炳史冊的人物。那麼,雙方難道真的就握手言和了嗎?他們的分歧在今天還有意義嗎?

2/6 公司是個社會組織

讓我們先回顧一下《公司的概念》,彼得·德魯克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管理學家,這已經得到舉世公認。《公司的概念》的問世,也奠定了德魯克作為一流思想家的地位。如果你曾是商學院的學生,對這本書不會陌生,你可能在大一的時候就讀過此書了。

《公司的概念》到底講了什麼呢?如果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企業是一個社會組織。乍一看,這句話平淡無奇,你甚至覺得這不是廢話嗎。哪個組織不是社會組織呢?之所以有這種理解,是因為我們把所謂的“社會組織”理解成了社會中的存在。而德魯克的意思顯然比這還要深一層。

德魯克自己就說,《公司的概念》是賦予企業以具體的內涵,即企業組織的依據是什麼?我們須注意書名中的“概念“一詞,所謂”概念“,是指對事物的定義,換句話說,它指的是企業應該成為什麼樣子。而《公司的概念》所闡述的,正是德魯克心目中理想的企業。

為了方便理解,讓我以另一篇文章作為比較,它出自偉大的經濟學家——羅納德·科斯之手,科斯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制度經濟學的奠基人之一。他在年輕的時候發表了一篇論文,題目叫作《企業的性質》。在這篇文章裡,科斯提出一個著名的觀點:企業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市場有交易成本。企業家通過管理手段,將市場交易轉化為內部分配,從而降低了交易成本,促進了資源的流動與整合。這正是企業誕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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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納德·科斯

這是對企業產生的深刻洞見,但很顯然,科斯的文章僅僅將企業作為一個經濟組織。它與社會的關係,遵循著“投入—產出—交換”的反饋機制。他很好的解釋了企業如何產生,可對於企業家而言,這還遠遠不夠。

《公司的概念》與《企業的性質》,兩者連名字都很相似,簡直就像姐妹篇。然而,德魯克與科斯的出發點完全不同。用邏輯術語來說,作為經濟學家的科斯更關注“實然”問題,而作為管理學家的德魯克,則著眼於“應然”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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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朋友,可閱讀我的《實然與應然——看待世界的兩個維度》一文,簡單的說,實然研究的是事物本來如何。而應然關心的是應該如何。有的人對應然感興趣,有的人對實然感興趣。我們注意到,德魯克在成為管理學家以前,曾獲得過法學博士學位,其本人還擔任過政治學與哲學教授。年輕時的德魯克,曾深受馬克思與韋伯等思想家的啟發。這些背景對於《公司的概念》產生了巨大影響。

3/6 社會責任之爭

德魯克認為,企業作為社會組織,是“社會的公器”。換句話說,企業不是資本家的,而是全社會的、既然如此,企業應該按照社會要求組織起來,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它必須造福社會,有益於大眾。

但問題是,企業究竟應該承擔怎樣的社會責任呢?是無償的施捨群眾,還是助政府一臂之力?這是德魯克觀點中最具爭議的地方。按照通常的理解,企業的社會責任,就是做一點經濟上的付出。比如資助弱勢群體,搞搞慈善募捐什麼的。但如果這樣的話,企業的職能就和政府重疊了,要求企業承擔社會責任,那政府幹什麼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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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企業家也不同意德魯克的看法。企業的本職工作就是盈利。企業盈利,就能推動產業革新,促進市場分工,為社會積累財富。這難道不是企業最重要的社會責任嗎?如果這都不是,那真不知道企業的社會責任是什麼了。

實際上,德魯克並沒有否認盈利對企業的重要性,那是企業的生存之本。但是,優秀的企業不能止步於此,換言之,企業家不要把目光停留在“我們本來如何”的問題上,作為社會的一部分,企業還有更重要的職能。

這個職能,不是簡單的用金錢回饋社會,而是促進社會的繁榮與穩定。然而,它不僅反映在企業創造的價值上,更體現於組織層面。比如,企業如何對待自己的員工?在企業家看來,員工出賣勞動,企業支付工資,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想要員工做出更多貢獻,企業家就要給予更多的報償,高薪、獎金、股權、期權······還包括職位與社會地位的提升,這是對員工最重要的激勵。除此之外,企業家想不出更好的激勵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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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企業如何為社會創造財富,企業家的手段,無非是通過產品創新,技術研發,不斷賺取差異化租金;亦或收購或重組其他企業,進一步擴大經營規模,實現成本領先,就像通用汽車當年所做的那樣。

以上都不是德魯克所說的社會職能,《企業的概念》提醒企業家的是:即使賺了錢,也不意味著企業對社會有價值。這裡的價值,不是經濟意義上的,而是社會意義上的。企業家招聘員工來工作,不僅是給他們一份工資,還得讓員工有成就感與歸屬感,企業家的任務之一,是讓員工與企業的目標達成一致。讓員工在工作中更有尊嚴,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同樣的,企業應該為大眾樹立良好的形象,企業不是越大越好,而是得維護自己的口碑,無論公眾是否使用過你的產品,都會認同你的品牌,使企業成為全社會的財富。

4/6 斯隆的反擊

很顯然,德魯克對企業的理解,並未停留在經濟層面,他從更廣闊的維度來解釋企業的價值。這與他的社會學與法律背景不無關係。相比於經濟學,兩者對價值問題更為關注。所以,《企業的概念》這本書,讀起來更像是一本原則性綱領,它描繪了一個屬於未來的企業,而通用汽車則成了反面參照。

然而,關注價值問題也會帶來一個缺陷,尤其在企業家看來,德魯克的觀點很“虛”,看起來像一大堆空話,對企業經營沒什麼實質幫助。

這正是斯隆在若干年後出版《我在通用汽車的歲月》的原因。斯隆覺得,《企業的概念》沒有向大家展現出一個真實的通用公司,事實上,除了通用曾經的掌門人,即斯隆本人以外,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家企業。《我在通用公司的歲月》耗費了斯隆晚年的全部精力,他力爭讓世人知道,偉大的企業何以偉大,只有掌門人才能說清楚。

斯隆的這本回憶錄可讀性極強,它既是一本自傳,也是一本出色的管理學著作。我們從中看到了通用公司的崛起,它的飛速壯大,以及如何在與福特的競爭中勝出的。斯隆把這一切,歸功於正確的用人,富有創造力的組織,以及對市場需求的敏銳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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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上所有的成就中,斯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對通用汽車的組織改造。在斯隆之前,通用汽車曾經歷過一段時期的輝煌,創始人杜蘭特通過收購多家汽車廠商,成立了後來的通用公司。然而,杜蘭特是個金融天才,卻不擅長管理。因此通用在多家合併之後陷入各自為戰的局面,管理鬆散,生產混亂,在於福特汽車的競爭中處於下風。

斯隆上臺後進行了大力整頓,他首先意識到,分散決策,獨立經營,是保證企業靈活性的重要組織策略。斯隆要解決的,是決定哪些權力該放,哪些權力該收。斯隆發現,只要將政策制定與政策落實相分離,上級指明方向,下級決定該怎麼做,就能實現完美的協調。

在此基礎上,斯隆根據不同的產品線成立了事業部,每個事業部享有相對獨立的決策權與經營權。這種組織形式,已經成為了現代大型企業的一種基本形式。除此之外,斯隆在激勵員工,處理與經銷商的關係方面也有很多獨到之處。比如,通用公司是全世界最早實行股權激勵、合夥人等制度的企業之一。它還對經銷商實施補貼,幫助他們處理多餘存貨,確保經銷商有更大的積極性為自己賣貨。

從企業組織的角度,在二十世紀初,斯隆無疑是一位偉大的先行者。他給通用公司留下了無數寶貴的制度遺產,早已發揚光大,甚至成為了管理學界的常識與共識。

5/6 不同的反饋方式

斯隆認為,自己有足夠的底氣反駁德魯克。他在一次內部會議中曾對員工說:“德魯克先生的觀點完全錯誤,但我們必須尊重他。”身為成功的企業家,斯隆比誰都更懂得選人用人,激勵員工,發揮組織的創造性與靈活性。如果沒有這些,通用汽車何以走到今天?

關於企業的社會責任,斯隆也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與德魯克最重要的分歧就在於,斯隆覺得權利與責任必須是對等的。你要企業為社會負責,但企業有相應的權利嗎?如果沒有,那麼所謂的社會責任就是一句空談。

另外,斯隆也反對德魯克把管理學的價值置於企業家之上的說法。斯隆是個實幹家,他的哲學是:事在人為。沒有企業家,哪裡來的管理學?斯隆的看法,反映了當時很多企業家對管理學本能的不信任。

從斯隆的反駁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位企業家典型的思考方式,那就是他對待任何事情,只注重直接的,可見的反饋。如果無法提供這類反饋,那麼在斯隆看來就是不靠譜,甚至沒用的東西。

就拿激勵員工來說,用金錢或股權提供的激勵,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是一個注重短期,一個著眼於長期。對於企業家,給員工的激勵越多,他們幹活就越賣力,越能為企業創造價值。企業效益好了,每個員工的收益都能增加。這是一種直接的正向反饋。當然除此之外,企業家還會為員工提供豐厚的福利與漫長的假期,但這些激勵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讓員工更好的服務於企業。

斯隆認為,企業的社會責任應該與權利對等,這也是一種只重視直接反饋的思維。責任必須以權利為前提,有所失,就得有所得。在這種思維下,企業是不會為一些看不見的回報去付出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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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員工的歸屬感或者社會口碑這些東西,由於它們無法量化,無法形成直接的反饋機制,企業就不知道該怎樣衡量它們。無法衡量的東西,至少在斯隆眼裡,就是沒價值的東西。

當然,這不是說斯隆不重視通用公司的長遠發展,事實上,他上任後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為了通用公司的基業長青。然而,當你把所有的關注點,都集中在可見的反饋上時,無論這些反饋來自眼前還是將來,你都會錯失一些東西,這種東西,叫做變化。

6/6 未來在不可見的地方

為了更好的激勵組織,通用公司為現代企業創立了一套極其有效的反饋機制。從權力的分配,員工的激勵,再到垂直整合與水平併購,通用這家以收購起家的超級企業,是詮釋產業經濟學的一個教科書似的案例。

然而,進入二十世紀末,通用汽車卻開始步履蹣跚。實際上,他的威脅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七十年代,面對日本車的大量湧入,通用公司就顯得應對乏力。成本居高,質量問題,以及時不時爆發的勞資糾紛,讓這位巨人的腳步越來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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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通用汽車申請破產,成為美國曆史上第三家申請破產的巨頭。回顧歷史,通用公司的衰敗,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最直接的原因是高成本低效能,但從長遠來看,這也是通用一貫依賴的反饋機制所造成的。

用可見的東西衡量發展,那麼最直接反饋的就是業績。為了擴大業績,通用大力進軍海外市場,大舉收購其他公司,結果尾大不掉,成了通用公司沉重的負擔。

用可見的東西衡量組織,那麼最直接的反饋就是依賴制度與各種管理工具,然而,正是這種迷信,使通用公司變成了一個官僚機構,卻忽視了員工的創造性。豐田汽車就與通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豐田沒有什麼高級的管理方法,其競爭力是靠一線員工的執行力所體現的。

用可見的東西衡量員工,結果就是大量的KPI與各種人力成本支出。通用汽車員工享有高於其他國家五到十倍的退休金與醫療保險。然而,這些物質激勵沒有換來生產力的提升,甚至沒有讓勞資矛盾有所緩和。

有人說,是美國汽車工會拖垮了通用公司,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企業自身造成的。其實在很多年前,通用汽車就意識到了這些問題,比如,不再盲目併購,提高生產效率,發揮一線員工的價值等等,也做過不少嘗試,但均告失敗。最終,通用還是未能擺脫破產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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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大的企業,應該不乏有識之士,但他們為何沒能挽救通用呢?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前面所說的,當企業過分依賴直接的,可見的反饋,時間長了,你就會被這種反饋方式給綁架,你忽視了別的可能,忽視了不確定性,忽視了人性的複雜。你已經一頭扎進了封閉的循環裡。在短時間內,你確實很嗨,但從長期來看,你可能失去更多。

所以,德魯克還是對的,真正的未來,往往不在可見的地方。而是在一個更廣闊的維度,它來自對人的改善,以及為世界創造更多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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