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我寫作、拍電影的動力只是來自凡人的慾望

萬瑪才旦

我寫作、拍電影的動力只是來自凡人的慾望

本刊記者/李行

首發於2019.4.22總第896期《中國新聞週刊》

萬瑪才旦一直想拍關於殺手的電影,他看過很多這方面的小說。

作家次仁羅布的短篇小說《殺手》只有6000字:卡車司機在路上順路拉了一位自稱要去復仇的殺手。司機把殺手載到目的地後,對於殺手復仇的事情念念不忘。回程時,他拐到那個村莊去一探究竟。輾轉打聽到復仇對象是雜貨店老闆,他來到店裡,看到整日唸經懺悔的老者和妻兒一家安然無事後,疑惑地離開。返程路上,汽車輪胎爆了,他躺在駕駛室裡睡著了。夢裡,他替殺手完成了復仇。

萬瑪才旦把《殺手》的情節與自己寫的短篇小說《撞死了一隻羊》合在一起,就成了新片《撞死了一隻羊》的梗概:司機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隻羊,決意超度這隻羊,重名的殺手金巴即將找到殺父仇人,準備報仇雪恨。陰差陽錯,殺手金巴搭上了司機金巴的卡車。於是,兩個叫金巴的男人的命運便神秘地聯繫在了一起,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由此開始。


萬瑪才旦:我寫作、拍電影的動力只是來自凡人的慾望

電影《撞死了一隻羊》劇照:金巴飾演司機。圖/受訪者提供


電影看完,觀眾還試圖在劇本埋下的草蛇灰線裡釋夢。“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電影開場的這句西藏諺語像一把鑰匙,萬瑪才旦也不能給出更多的解釋,只是說,“這部電影像80年代的先鋒小說一樣,具有實驗性、多義性。”

電影在去年提名金馬獎,並獲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監製王家衛說,“穿越可可西里無人區的青藏線,高寒缺氧,人跡罕至。這是電影《撞死了一隻羊》開始的地方,也是萬瑪才旦導演和他所帶領的年輕夥伴們走向世界的起點。”

其實,這已經是萬瑪才旦的第六部電影長片。作為北京電影學院第一位藏族學生,他在2004年拍攝了短片處女作《草原》,時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授謝飛說,“這部作品證明了,不懂藏語、不是藏族人,就不會拍出真正的藏族電影。”

此後,他陸續拍攝了藏地三部曲:《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以及關於西藏文化傳統的《五彩神箭》和藏人尋找身份認同的《塔洛》。“經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講述故鄉的故事,這些讓西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給世人一種世外桃源或蠻荒之地的感覺。這些人常常信誓旦旦地標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實的,但這種真實反而使故鄉的面貌模糊不清,本族人也看不到那片土地上熟悉的父母兄弟姐妹。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來講述故鄉的人和事,也希望我的電影讓所有人都看懂,不同文化背景下都有不同的感受、理解。”萬瑪才旦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萬瑪才旦:我寫作、拍電影的動力只是來自凡人的慾望

電影《撞死了一隻羊》劇照:更登彭措(左)飾演殺手,索朗旺姆(右)飾演老闆娘。圖/受訪者提供


小切口下的西藏紀實


萬瑪才旦寫下辭職信,離開青海當地教育系統的公務員體制,到北京電影學院學習電影。這在很多人看來,是很蠢的決定。

1969年出生的萬瑪才旦,跟他的大部分同學一樣,到大學後只有藏語言文學系可選。回憶起這次人生中的關鍵選擇,他覺得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此前,他回母校西北民族大學讀了文學翻譯專業的研究生,後來在北京實習時,他跑到北京電影學院“朝聖”,正好看到一個資助藏區教育的基金。他寫了一份申請,很快就批了下來。“我一直喜歡看電影,但對別人拍的藏族題材的電影,感到很陌生、虛假,一直就想著,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拍更真實地反映自己民族生存狀況或者民族文化的電影。

在我生長的村子裡面,很小的時候就有那種露天電影,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兩場來放。縣城那時候也有電影院,電影院特別火,大家的主要娛樂方式就是看電影。那時候只是作為一個遙遠的夢,拿到申請後,這個夢就變得觸手可及了。”他回憶道。

萬瑪才旦的目標很明確,每天都要去蹭課。“我記憶很深的是他有一個藍色的小本子,把每天要看的電影,看過的電影都做詳細的筆記。很多時候我晚上睡覺了,他還在學習,早上起來,已經看到他坐在書桌前了。”曾經與他一起租房子、如今也是藏族導演的松太加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學生短片處女作《草原》得到賞識,激發了他更大的野心。

在前兩部長片作品《靜靜的嘛呢石》和《尋找智美更登》裡,觀眾很容易聯想到伊朗導演阿巴斯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和《生生不息》。它們在敘事架構上有很強的對應關係,都是在從現實生活中找一個微小的切口,用不事雕琢的鏡頭語言娓娓道來。

《靜靜的嘛呢石》裡,一個寺廟小喇嘛不喜歡看著名傳統藏戲《智美更登》,卻喜歡看《西遊記》的故事。這個時期,外來文化對藏族文化的衝擊還不是那麼強烈,影片表達的只是淡淡的憂傷。到了第二部《尋找智美更登》時,萬瑪才旦直接讓人們跟隨一名導演的視角進入西藏不同的城市、鄉村。第三部《老狗》,藏獒的市場化交易,幾乎讓這個生活在西藏幾百年的物種面臨瀕危。老人不想賣掉藏獒,又自覺避免不了被偷的命運,最後一個鏡頭,老人牽著藏獒步履蹣跚走過草原,將它勒死。

從第一部電影開始,因為要拍藏戲,萬瑪才旦就決定不找國家話劇團、藏戲團,希望能用民間藏戲班子的演員來展現這些藏區傳統。籌備期間,走了很多地方,打聽到一些在演的劇團,等後來再去時,劇團大多解散,演員們都結婚生子,忙於生計了。

藏地三部曲,我覺得首先是對藏區某個時代的一個特定的記錄吧。西藏傳統文化的淡漠,是從隱性到顯性、慢慢滲透式的過程。但身處其中的人不容易察覺到這些,只有站在遠處,才可能看得清楚。”萬瑪才旦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人死後,肉身跟靈魂沒有關係


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是萬瑪才旦的家鄉,像很多當地人一樣,他也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信徒。寧瑪派是蓮花聖母創立,在藏語中,萬瑪就是蓮花的意思,才旦意指長壽。

與那些磕兩年長頭去拉薩朝聖的人相比,萬瑪才旦算不上是十分虔誠的教徒,但宗教信仰在他的電影中隨處可見

。比如鏡子的大量運用。在藏傳佛教的意象裡,鏡子代表虛幻。教徒在學習邏輯學時,經常會以“鏡子”來辯經。

在萬瑪才旦此前的電影裡,結尾都瀰漫著悲劇性的失落。此前為了孩子受漢語教育,他在北京生活多年,孩子上大學後,他就回到了離家鄉更近的西寧。每次回老家時他都有這種感覺,待在一個地方,可能感覺不到那種變化,“但當你離開一段時間回頭再看的時候就能感覺到那種變化。”

孩子高二時,他讓其休學一年,回老家寺廟學了一年的藏語,“有點像搶救文物似的”,孩子現在基本能用藏語交流。其實每個藏族人都可以讓孩子從小學藏語,但往往出於現實升學、工作的考慮,他們還是把孩子送去學習漢語。一些寺廟的學者會印發藏語詞彙的冊子發到村子裡,但效果甚微,很多時候,“藝術在現實層面是很無力的。”

每年農曆五月的法會是藏族傳統的重大節日,萬瑪才旦都要回去看年輕人跳金剛舞。這些年,年輕人少了,跳舞的人都湊不齊。

在拍《撞死了一隻羊》這部電影時,他給故事一個光明的結尾,司機金巴在夢中替殺手金巴復仇後,感受到了兩人的解脫,自己也摘下了一直戴著的墨鏡,露出笑意。撞死的羊和夢中被殺的老者,都從肉體中解脫出來。

萬瑪才旦大學畢業時,摩托車比較流行。同學騎車軋死了一隻狗,就去大昭寺點酥油燈。“人死後,肉身跟靈魂沒有關係,就像衣服一樣,穿舊了就要扔掉,重要的是靈魂。 我們會為那些短暫的、變化的、不確定的東西憂傷,甚至絕望,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寫作、拍電影的動力只是來自凡人的慾望。”萬瑪才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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