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死骨留香——士人風骨略談

我一直認為,對一個讀書人或者說知識分子的最高評價,不是做到了什麼官位,而是被評價具有“士人風骨”。士人風骨指的是一個人擁有家國天下的情懷,具有吾道一以貫之的精神,秉持九死其尤未悔的信念,有縱死骨留香的堅持。

這種精神起源於春秋戰國時期,貫穿於中國古代社會,即使是在君主專制制度下,也常常閃現著光芒。最近讀通鑑,看到的兩個人的事蹟,典型地反映出了士人風骨。一位是豫讓,另一位是貫高。兩個人的故事,不僅展現了士人風骨,而且對其有很好的詮釋。

縱死骨留香——士人風骨略談

資治通鑑

豫讓可能更有名一點,他是春秋時期晉國國君智伯之臣。在春秋時期,出現了許多遊士,到處遊說各國國君,希望可以採納自己的治國之策。如果不被採納,則立刻遠走他國,繼續遊說。孟子就是一例。此時,臣子對君主的絕對忠誠還沒有成為金科玉律。但如果人人對君主都沒有忠誠之心,只為個人私利,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並不利於天下的穩定。而豫讓,就是把忠誠放在第一位的典型例子。

縱死骨留香——士人風骨略談

首先要說明的是,豫讓忠誠的對象——智伯,並不是什麼明主,反而是驕傲自負、貪得無厭的一個人。春秋晚期,晉國六卿專權,分別為範氏、中行氏、智氏、韓氏、趙氏、魏氏。後範氏、中行氏被趙氏擊敗,剩餘四家瓜分了晉國土地。智氏國君為智襄子,即智伯,韓氏為韓康子,趙氏為趙襄子,魏氏為魏桓子。智伯屢次在宴會欺辱其他國君或其相,身邊的人屢次勸諫而不聽。後竟發展為直接索要土地。韓康子、魏桓子的大臣都認為不宜直接對抗,給智伯土地,反而可以助長他的囂張氣焰,讓他對兩家毫無防備。但趙襄子很強硬,堅決不給。於是智伯帶領著智、韓、魏三家的軍隊去討伐趙襄子。趙襄子到了晉陽固守,智伯引水淹晉陽,圍困了趙襄子,並感嘆:沒想到水也能滅一國。韓康子、魏桓子一聽不由得心裡一驚,因為二者的封地附近都有大河。同時,趙襄子派人與韓康子、魏桓子聯絡,共擊智伯。於是三人引水淹智伯軍隊,同時一起猛攻智伯,智伯敗亡,頭顱也被做成了飲酒器。可見,豫讓對這樣一個人的忠誠,並不是出於維護明主的心理。

智伯被殺後,豫讓便下決心刺殺趙襄子。一次,豫讓化妝潛入趙襄子宮中修整廁所,準備在趙襄子上廁所時刺殺,但被發現了。趙襄子認為豫讓“真義士也”,於是放了他。豫讓又把自己全身塗漆,吞炭為啞,他的妻子都沒有認出來。這次藏在橋下準備刺殺,但又被發現。於是被殺。在死之前,豫讓的朋友曾經勸說他,你現在這樣刺殺很難成功,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慘。不如趁趙襄子讚賞你,你先假意敷衍他,向他求職,他必然把你當做近臣,到時想殺他就很容易了。豫讓說出了自己的道理:我為智伯報仇,就是出於忠誠。如果我已經是趙襄子的下屬,那麼殺他就是有二心。和我本意相違背。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難,但我這樣做——“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二心者也”——就是讓那些以後作別人臣子還懷有二心的人想到我就感到慚愧。豫讓是為天下臣子樹立了忠誠的標準。臣子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君主,但如果一旦選擇了,就要忠誠。豫讓的刺殺,基本與智伯無關,關係的是家國天下的道德準則。

如果說豫讓的事蹟還容易理解,至少出發點是有的,作為臣子為君主報仇。貫高的事蹟理解起來可能就有點小問題。

縱死骨留香——士人風骨略談

說到這裡,大家第一個問題可能是:貫高是誰?貫高是劉邦建國後分封的異姓諸侯王張耳的門客,後來輔佐張耳的兒子,趙王張敖。張敖還是劉邦的女婿,娶了魯元公主。劉邦在一次經過趙國停留休息時,張敖盡心盡力的伺候著,但劉邦老毛病又犯了,坐沒有坐樣,張著腿,不斷用髒話罵張敖。張敖受得了,但貫高他們一班老臣可受不了。貫高與趙午說,我們之前的主上(指張耳)與劉邦一起打天下,都是平起平坐,現在我們主上(張敖)這麼謙恭,居然還被罵!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一定要宰了他!張敖一聽,自己咬破手指,流著血(古人發誓的一種形式,表示堅決)說:“你們怎麼能這樣說!我的先人失去了國土,沒有今上哪有我的今天。我和後世子孫的榮華富貴都是當今皇帝給的,你們千萬別再提這回事了。”貫高他們於是商量自己行動,事成,好處歸趙王,事不成,自己承擔後果。

這裡是不是很怪。趙王張敖都堅決不抗爭了,貫高他們依然決定要殺劉邦。這是因為有獨立的士人風骨在。士人以輔佐君主為己任,但為的是家國天下,並不是為了某個人、某個家族。士人有自己判斷是非善惡的標準。在漢代立國初期,春秋戰國時期的士的遺風尚在。為了忠義,他們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因此,自己輔佐的人受到侮辱,就是自己受到了侮辱,自己的封國受到了侮辱,必須反擊!但這件事被貫高的一個仇家知道了,於是立刻上報。劉邦本來對異姓諸侯王就心有所不安,一聽居然有人想刺殺自己,勃然大怒,要求立刻將趙王張敖及其臣下全部抓起來受審。趙午他們一聽說,全部爭著自殺,但貫高沒有,並且罵他們說,你們倒是一死了之了,人都死了,誰為我們趙王分辯這件事與他無關?於是貫高被抓到了長安,受到嚴刑拷打,追問他趙王是否參與。貫高被打得體無完膚,“身無可擊者”,依然堅持此事與趙王無關,都是自己的策劃。劉邦於是派去了貫高的老鄉洩公,去套一套真話,趙王是否真的沒有參與。貫高說,我這是謀反大罪,要殺我三族的,我難道愛護趙王還勝過我自己的家人嗎?的確只是我個人計劃。洩公於是上報了劉邦。劉邦感念他的忠心,於是赦免了張敖,並釋放貫高。貫高和洩公說,我不死,是因為要替趙王辯白。如今趙王已獲釋,我這個揹負著弒君之名的人,即使當今皇帝不殺我,我能無愧於心嗎?於是,割斷自己脖子死了。

豫讓為智伯報仇,貫高為張敖出頭,都不是出於個人私慾。否則,一位君主已死,一位君主都不願抗爭,他們都有不採取報復手段,而且可獲得榮華富貴的機會。但他們毅然選擇了抗爭。為什麼?因為他們覺得是非善惡不容紊,忠義是值得犧牲生命去維護的價值。這與誰當君主無關,與士人的價值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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