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致遠”艦在海戰中的真實經歷遠比傳說更為壯烈

2013 年秋季,遼寧丹東港集團在海洋紅港區進行疏浚作業,工程船無意中在一處海底撈起了一些金屬碎片,碎片上有十分顯眼的鉚釘孔,發現碎片的海域可以遙望到大鹿島,將這些細節拼合到一起,線索強烈地指向黃海大東溝海戰這段歷史。後來的水下考古工作證明,在這處海底長眠著一艘軍艦,

她就是中國海軍史上赫赫有名的“致遠”艦


事實上“致遠”艦在海戰中的真實經歷遠比傳說更為壯烈


(上圖):沉沒前的“致遠”艦。描繪了“致遠”艦艦體嚴重傾斜時的恐怖場景。繪畫:[ 日] 若林欽

“致遠”艦是中法戰爭後,清王朝為了儘快加強海防而從歐洲購買的4 艘巡洋艦之一,屬於北洋海軍從西方訂購的最後一批新式軍艦。該艦由英國阿姆斯特朗公司埃爾斯維克船廠建造,同型姊妹艦為“靖遠”號。這型軍艦排水量2300 噸,垂線間長76.2 米,裝備有克虜伯210 毫米口徑主炮3 門(2 門雙聯安裝在軍艦艏樓甲板上,為前主炮;1 門安裝在艉樓甲板上, 為後主炮),阿姆斯特朗6 英寸口徑副炮2 門,以及哈乞開斯57 毫米口徑機關炮、哈乞開斯37 毫米口徑機關炮和加特林11 毫米口徑10 管機關炮若干,另外該艦的艦艏、艦艉及中前部兩舷,各裝有1 具魚雷發射管。“致遠”艦屬於穹甲巡洋艦,軍艦內部有一層甲板具有裝甲防護功能,其具體位置在艦內靠近水線處,在這層裝甲甲板的下方,是彈藥艙、鍋爐艙、輪機艙等要害部門。該艦在北洋海軍中最為突出的是其高達18 節的設計航速,建成時獨冠東亞,到了甲午戰爭時相比日本新銳艦已顯遜色,但仍然是北洋海軍中航速最高的軍艦之一。

“致遠”艦在中國海軍史上的聲譽,源自這艘軍艦在黃海大東溝海戰中的表現,以及她的艦長鄧世昌的故事。在現代中國,無論是坊間議論、影視作品還是一些史學著作,談到“致遠”艦的英勇事蹟,多受這艘軍艦戰沉之後層出不窮的傳說影響,事實上“致遠”艦在海戰中的真實經歷,遠比傳說更為壯烈。

黃海大東溝海戰開戰時,“致遠”艦排列在北洋海軍的左翼,和德國建造的裝甲巡洋艦“經遠”共同結為一個小隊。下午1 時20 分左右,日本炮艇“赤城”暴露在北洋海軍陣前時,“致遠”和“來遠”“廣甲”艦即對其進行猛攻, 重創了“赤城”號。後來坊間流傳的“致遠”艦撞擊日本軍艦“吉野”的傳說, 很大程度上與“致遠”衝擊“赤城”一事有關。

追擊日本軍艦“赤城”的戰鬥進行到下午2 時20 分時。“來遠”艦的艦艉被“赤城”的後主炮擊中,燃起大火,“致遠”等艦為了救援、保護“來遠”, 一度減慢了航速,聚集到“來遠”艦的身旁,而後仍然試圖繼續追擊“赤城”。2 時30 分,向左大回轉救援“赤城”的日本第一遊擊隊開始與“致遠”“廣甲”等艦交火,北洋海軍的陣型此時已經變形成一個不規則的縱隊,日本第一遊擊隊則和本隊形成了對北洋海軍的腹背夾擊。根據日方記載,就在這一時段,“致遠”艦發生了中彈起火的嚴重傷情,事發的時間大約是下午2 時46 分。

交戰至日本時間下午3 時左右,北洋海軍旗艦“定遠”的艦艏突然中彈, 中彈部位剛好是內部有大量木質裝修和傢俱的軍醫院。“定遠”艦艏隨即燃起了大火,伴隨而起的滾滾濃煙籠罩了“定遠”艦的前部,致使305 毫米口徑主炮無法向前觀瞄,被迫停止了射擊。就在這時,“致遠”艦突然從“定遠”的身旁駛出,衝向敵陣,之後“廣甲”“經遠”“來遠”“靖遠”等艦也相繼駛出

“致遠”及“經遠”二艦未等命令就衝出陣型(信號旗及索具已經焚燬),“致遠”從旗艦“定遠”前方通過,向日本一艦直駛而去,接著,同型兩艦即“來遠”“靖遠”也直駛上去。

據日本參戰軍艦目擊,下午3 時之後“致遠”艦衝出隊列時,已經呈現出艦體向右傾斜的嚴重傷情,其左側的螺旋槳甚至已經有一半露在海面之上。之後“致遠”開始了一段和命運相搏的航程,由於發起衝擊時該艦已經身受重傷,艦體嚴重右傾,實際航速不可能很快,以至於沒有引起日本軍艦的特別注意。當時“致遠”艦衝出陣列的目的何在,或許今人永遠無法知道答案。不過從當時戰場的具體態勢看,“致遠”艦並沒有如後世坊間傳說的那般衝向日本第一遊擊隊的“吉野”艦,實際上其艦艏所指之處是日本聯合艦隊的主力分隊——本隊。由“松島”率領的“千代田”“嚴島”“橋立”“扶桑”等5 艦,其舷側火力之兇猛遠遠超過“吉野”率領的第一遊擊隊,當時“致遠”艦如果決心衝向聯合艦隊旗艦所在的本隊,

其危險程度和壯烈程度遠遠高於坊間傳聞中的衝擊“吉野”艦。

猶如一位渾身是傷,但是仍不放棄衝鋒的勇士,“致遠”艦在下午3 時之後開始了一段至為艱難,又異常堅定的航行。不幸的是,下午3 時30 分左右, 命運的句點突然劃出,在劇烈的爆炸聲中,“致遠”艦向右翻沉傾覆,沒入了大海,成為北洋海軍在大東溝海戰中損失的第二艘軍艦。

圍繞“致遠”的戰沉, 後世研究者主要聚焦於兩個話題:一,“致遠”因何而沉;二,管帶鄧世昌的犧牲細節。

有關前者,海戰之後, 日本參戰各艦的戰鬥報告中幾乎都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所有參戰艦長在報告中都沒有聲稱是自己的軍艦擊沉了“致遠”。在北洋海軍當事人的報告和回憶中,則多有 “致遠”可能是被日本軍艦發射的魚雷擊沉的說法,也有人懷疑是被日軍本隊三景艦的320 毫米口徑巨炮擊中所致。這類判斷的依據可能是 “致遠”沉沒時發生了大爆炸,不過所有參戰日本軍艦的戰鬥報告裡都沒有提到對“致遠”發射魚雷或火炮命中“致遠”,而且“致遠”沉沒時距離日本軍艦尚遠,單純從兵器技術角度來看,在沒有進入日方魚雷的有效射程時,被日軍魚雷擊沉的可能性並不太大。

因為從雙方當事人的報告、回憶裡,都並無法直接、準確地得知“致遠”沉沒的原因,此事便成為歷史和軍事研究者們熱議的話題。圍繞“致遠”沉沒的原因出現了種種分析和推想,其中影響較大的是1895 英國《佈雷賽海軍年鑑》上登載的一篇文章,作者庫勞斯(W. LairdClowes)認為,有可能是日方軍艦射出的一枚大口徑炮彈擊中“致遠”的魚雷發射管,引爆“致遠”自身的魚雷所致。然而以此為代表的這些議論,都忽視了“致遠”艦沉沒前一個十分明顯的細節,即該艦在下午3 時後就出現了艦體向右傾斜的狀況,此後傾斜的角度逐漸增大到了將近30 度,甚至在海面上都能看到左側的螺旋槳。

在當時,艦體的這種傾斜,最有可能是由一種原因導致的,即“致遠”艦在3 時之前和日本第一遊擊隊交火,右舷遭到了重傷,水線處艦體破損, 海水大量灌入艦內,引起艦體向右傾斜。基於“致遠”艦沉沒前並沒有被日本魚雷或炮彈擊中的情況分析,該艦最後出現的向右翻沉的現象,極有可能是艦體內部進水過多,排水、堵漏失效,傷情最終失去了控制造成的。至於沉沒時發生的那場大爆炸,則存在兩種可能,即爆炸引起了下沉和下沉引起了爆炸。前者,可能是當時“致遠”艦內進水過多,最終冰冷的海水灌入了火熱的鍋爐艙,造成鍋爐大爆炸,導致軍艦沉沒。後者,則是因為艦內進水過多,軍艦最終翻沉,在翻沉的過程中鍋爐接觸海水,因而發生爆炸。

值得注意的是,在黃海海戰後,中國電報總局總辦盛宣懷應兩江總督張之洞的要求,曾組織發動部分北洋海軍人員撰寫過一些反思式的材料,其中由“鎮遠”艦軍官曹嘉祥、饒鳴衢聯合署名的一份呈文中透露了極不尋常的細節,即“致遠”和姊妹艦“靖遠”的水密門橡皮老化,戰前兩艦曾申請更換, 但並沒有得到修整:

“各船遇有所請,或添置,或更換,實系在所必需,雖有請未必如言,譬如“致”“靖”兩船,請換截堵水門之橡皮,年久破爛而不能整修,故該船中炮不多時,立即沉沒。”

倘若曹嘉祥和饒鳴衢所述屬實,則“致遠”艦因進水過多而最終傾覆的可能性極大。

針對曹、饒呈文中的這條反思,現代中國國內的一些議論認為水密門橡皮未能及時更換,責任應由艦長承擔,實際上無論是通讀曹、饒呈文的全文,還是仔細分析北洋海軍的內部運行模式,都能清晰地看到,類似更換水密門橡皮之類的工程需要由相關軍艦上報至北洋海軍提標,再由北洋海軍上報計劃至北洋大臣李鴻章處,李鴻章向清政府做出資金申請和安排後,再派專門機構從國外購買,而後向旅順船塢佈置任務,由旅順船塢制定施工計劃並具體實施更換。因為維修資金並不直接掌握在北洋海軍手中,旅順船塢也不歸北洋海軍管理,

所以這種看似簡單的工作,實則並不是艦長本人或者北洋海軍自身有能力實施的。


事實上“致遠”艦在海戰中的真實經歷遠比傳說更為壯烈


(上圖)“致遠”艦軍官在艦上艉樓前的合影,推測拍攝於北洋艦隊自英國接收“致遠”艦期間。照片裡雙手相握居中站立者就是艦長鄧世昌,在他身旁的西方人是時任北洋水師總查琅威理。

“致遠”艦沉沒的另外一個焦點,就是艦長鄧世昌犧牲時的細節。鄧世昌,字正卿,1849 年10 月4 日(農曆八月十八日)出生於廣東番禺縣的龍導尾鄉(今廣東省廣州市海珠區),是船政後學堂的首屆外堂生,曾兩度赴英國接收軍艦,在北洋海軍中屬於資歷很深,且治軍十分嚴格的優秀艦長。鄧世昌血戰殉國的9 月17 日,是甲午年中國農曆的八月十八日,恰好又是他45 歲的生日,這使他的犧牲具有更為悲壯的氣質。鄧世昌犧牲時的細節, 自大東溝海戰結束至21世紀的當下,在中國代代傳誦,又隨著文學、戲劇、影視作品的表現,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傳奇色彩。歸根結底,現代流傳的鄧世昌犧牲時的細節,主要脫胎於北洋大臣李鴻章報告海戰情況的奏摺,以及鄧世昌的三位兒子鄧浩洪、鄧浩祥、鄧浩乾署名的介紹父親鄧世昌生平的哀啟。

李鴻章的上奏中稱

“鄧世昌首先衝陣,攻毀敵船,被溺後遇救出水,自以闔船俱沒,義不獨生,仍復奮擲自沉,忠勇性成,一時稱歎,殊功奇烈”。奏摺中提到了鄧世昌在落水後本有獲救的機會,但是義不獨生,追隨戰艦自殺殉國的忠烈情況。

在鄧世昌三位兒子聯合署名的哀啟中,透露出了更多鄧世昌犧牲時的細節,諸如僕從劉相忠試圖對其進行援救,以及鄧世昌平時豢養的愛犬追隨主人等生動的內容:

“先嚴墮水,猶奮擲大呼,罵賊不絕。義僕劉相忠隨同蹈海,攜得浮水木梃讓予,先嚴拒弗納,浮沉波濤間,有平日所豢養義犬鳧水尾隨,銜先嚴臂拯出水面,先嚴撐脫,仍墜波底,犬復緊銜辮髮,極力拯出,先嚴長嘆一聲,抱犬俱沉。”

李鴻章奏摺和鄧世昌家人所撰哀啟,或是根據北洋海軍的軍中調查彙報而形成,或是依據劉相忠等“致遠”艦生還者的口述而產生,屬於非常珍貴的原始材料,後世有關鄧世昌在黃海海戰中殉國的種種描述,其原型主要來自這兩份材料。

除此以外,當時隨“鎮遠”艦參戰的美籍洋員馬吉芬,於回憶文章《鴨綠江外的海戰》中也提到了鄧世昌犧牲的情況。“致遠”沉沒時,在“鎮遠”所處的位置並不能直接目擊到鄧世昌落水等情況,而且馬吉芬因為戰傷, 在戰後不久即離開艦隊治療,他有關海戰的回憶很大部分同樣來自軍中傳聞,乃至當時的報紙新聞。其中,馬吉芬記述鄧世昌落水後,他豢養的大狗出現在身旁,雖然馬吉芬可能因為語言不通等問題,對這一消息的理解有偏差,但這恰恰從側面證明了鄧世昌“哀榮錄”裡的細節在黃海海戰後確實流傳甚廣。

除上述材料外,另有一份在現代中國流傳不廣的重要當事人回憶——《甲午日記》,作者為佚名,推測是北洋海軍中的高級官員。這份回憶以日記體的形式收錄了作者在北洋海軍中的大量見聞,有關鄧世昌犧牲的部分,有十分珍貴的細節描述:

“方其中雷將翻也,“廣甲”趕來施救,遙見鄧公站立舵樓高處(只隔“廣甲”半里之遙),笑容滿面,上下其手,似示水手救命之方,舉首瞭望見“廣甲”駛來施救,三鞠躬,三搖手,復又三指敵,以官衣蒙首,躍水畢命,籲!死亦烈矣。”

通過這三份相對原始的檔案,基本可以勾勒出“致遠”艦艦長鄧世昌犧牲時的悲壯細節。

因為在大東溝海戰中的壯烈舉動,“致遠”艦和鄧世昌戰後即化身為中國的海上英雄,受到全社會的景仰。從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21 世紀來臨前,各界相繼進行過多次試圖尋找、打撈“致遠”艦的行動,儘管曾多次宣傳發現了“致遠”的沉沒位置,甚至在水下打撈出了宣稱是鄧世昌遺骨的骨殖,但是事實上都是子虛烏有的誤會,真正的“致遠”沉艦並沒有被找到。直到2014 年的9 月17 日,在前一年被發現的丹東港海洋紅港區沉船上,人們找到了一門11 毫米口徑的加特林機關炮,這艘沉船才逐漸被判斷、確認為“致遠”艦。

在抱恨沒入大海之後,經歷了120 年的海水浸染,海底的“致遠”艦第一次真正地被中國人發現。


事實上“致遠”艦在海戰中的真實經歷遠比傳說更為壯烈


2014 年9 月,在黃海水下發現的“致遠”艦加特林機關炮


本文摘自《中日甲午黃海大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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