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再說千百個我中意你,只是可與何人說?

楔子

民國十四年,上海大勢初定,戰火平息,歌舞昇平。

只是還有人對四年前臨江先生的失蹤津津樂道,有人說臨江先生已故,有人說臨江先生逃去蘇聯,樂得清閒。更有甚者,說臨江先生是個姑娘。

這傳聞人家是不信的,更何況是一個叫花子說出來的。

他跟說書先生在街巷口爭得面紅耳赤:“我見過真人!那姑娘雖然戴著面紗,可模樣還是好看!”

那說書先生禁不住他的拉拉扯扯,推搡了他一下:“叫花子就愛胡說八道!”

叫花子被推倒在地,也不住嚷嚷道:“不信就不信,怎麼還打人了……”他一頓,突然察覺到有人在看他,隨著視線挪過去,是來自茶樓的一個少爺。

那少爺衣著華麗,好看得跟畫裡走出來的人似的,他彷彿在哪裡見過他。

那人臉色卻不太好看,略顯蒼白,衝他勾了勾手指。

叫花子心下一動,麻溜起來一溜煙小跑,“噔噔噔”便上了茶樓。

一壺上好的女兒紅,口水雞,饞得叫花子口水嘩嘩直流。

“我初到上海,就愛聽些有意思的事。你要是講得好聽,我再給你一百個大洋。”那人眉清目朗,出手也是闊綽。

叫花子伸手掰開一隻雞腿,小飲了一杯酒,打開了話匣子。

(一)

四年前的上海灘可不太平,但是隨手拈來的故事都比現在精彩得多,因為有臨江先生。

臨江先生是個出了名的飛賊,但他一不偷錢二不劫色,專門偷些官閥和將帥間的情報。這些情報他有時毀得一乾二淨,有時貼在牆上給百姓看笑話,氣得那些統帥下了命令都要他的腦袋。

只是這臨江先生來無影去無蹤,連樣子都是千變萬化,別說找人了,連影子都找不到。

報上也是這麼評價臨江先生的。

許欽原半躺在病床上,將手中的報紙放在一旁,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她著實稀罕這臨江先生,有膽有謀,不知道比父親介紹的那些紈絝子弟好多少倍。

窗外雨後微晴,小窗半開,從她那兒看,剛好能瞥見醫院裡最高的那棵梧桐樹。

一角的綠意蔥蔥,也給這躺了大半個月的她解了悶。

她起了滿臉的疹子,整張臉被包得嚴嚴實實,連開個窗子吹點風還得申請一下。

只是看著出神了,彷彿那片綠意動了動,然後一晃,似乎是從樹上掉下了個東西。

許欽原定了定神,再睜大眼睛去看,那樹影婆娑,彷彿只是清風浮動,並無半點異樣。

她只當自己半個月沒見過外景,連個風吹草動都疑神疑鬼,於是她懨懨地閉上了眼。

只是外面似乎不太安靜,她很快聽到齊刷刷的腳步聲響在廊上,似是有軍人來了醫院。

她驀地睜開了眼,窗外站了一個人,頂著戲裡的小生臉。

電光石火間她腦子裡閃過“臨江先生”這四個大字,但又不敢確認。

他卻對上了她的目光。

她飛快地打量了一下他,是一襲青衫,捂著右臂的手修長乾淨,微微有血滲了出來。

“噔噔噔”是列隊跑步的聲音,這窗外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眼看他就要暴露了。許欽原一時有些著急,話還未說出口,卻見那男子手持窗杆,縱身一躍,便跳到了房內。

他掃了一下四周,除了一個床頭櫃並無任何遮擋物,眼光便慢慢落到了許欽原的病床上。

許欽原點了點頭,他嘴角一揚,身手敏捷躺到床上,用被子矇頭蓋住自己的動作也一氣呵成。

她又好氣又好笑,這人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只是這男女有別,他為了這床上看起來像一個人和她緊緊地貼在一起。

她儘量地拱起身子側躺,使得在窗外看起來更為自然。

不出幾秒,便有領頭的軍人站在窗外頭,高聲問道:“有沒有看見一個受傷的戲子往這邊跑?”

許欽原斜眼看他,乾脆利落回應道:“沒有。”

那人不信,只當這包成木乃伊般的姑娘好欺負:“你說了沒有可不算,我們查了才知道!”

許欽原冷冷一笑,當然他們看不到。

“嗖”的一聲她從被窩裡掏出一支手槍,瞄準了那個領頭的:“搜不搜,可也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我……”

她本想說我許家人可不是這麼好欺負的,一想到現在這模樣,便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這私人病房本就不該闖,更何況這姑娘手裡拿著一把好槍。

領頭的只當自己眼尖,幸好沒得罪貴人,便只是訕訕道歉帶人去搜了別處。

許欽原這才鬆了口氣,下了床拉上簾子。

一轉身,他好整以暇地坐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眸子裡的光千迴百轉,彷彿在衝她說話一樣。

“你知道我是誰?”他的聲音略帶沙啞。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救命之恩,不如我以身相許?”他笑了笑,一步一步地走到許欽原的面前來。

他身形修長,她只夠到他的肩膀。

他微微低下頭,她緊緊地盯著他。戲子的妝容背後,也是風華絕代的好底子。

她不是沒見過樣貌好的青年才俊,卻偏偏在這戲子面前心亂如麻。

她有些艱難地抬起頭,被包得像粽子般的臉,他也許壓根記不住自己是誰。

她既希望他知道是她許欽原救了他,又不希望他見到的是此時此刻的她。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他從她上衣的口袋中隨手抽過一條巾帕,擠眉弄眼說道:“他們都稱我是臨江先生,你這巾帕我收著了,來日當信物用。”

她依舊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男子將帕子往袖口一塞,衝她揮了揮手,迅速地翻窗而出。

她站在窗前一時怔忪,那巾帕出自蘇州最好的繡娘之手,這世上僅有一條。

拿走了,就不要再還回來了。

她在心裡默唸。

(二)

之後許欽原便愛上了看戲,彷彿去戲園子就會重新遇到臨江先生一樣。

這天她去梨園看戲,照舊一個丫鬟不帶。

只是這梨園今天安靜得很,她剛進大門,卻見除她之外一個人沒有。

她抓住一個端茶水的小廝問道:“今天不開戲嗎?”

那小廝畢恭畢敬地說:“今天這戲,是專門有人請小姐看的。”

她頓時覺得心跳都漏掉了一拍,表面上卻走到貴賓座,一臉雲淡風輕。

臺上唱的是她百聽不厭的牡丹亭,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著,她卻半句沒入耳。

只聽後方傳來稍息聲,她一個回頭,看到兩列著了軍裝的士兵一路小跑過來,恭恭敬敬地站好。

黑衣男子就從那兩隊士兵中緩緩走出來,他腳踩時下最摩登的長靴,黑色披風黑色鴨舌帽,彷彿剛從黑夜裡走出來。

他低著頭,陪在身旁的戲院老闆指指點點,他才抬起了頭。

許欽原的心沉了沉,不是臨江先生。

那人她倒也認得,是她三番五次推脫見面的程少昊。

眼下程軍和陸軍勢均力敵,上海才有了現下的時局穩定。

她慵懶地掃了他一眼,父親是商業大亨,軍商兩不離,這道理她自然懂。

“許小姐好些了?”程少昊在她身邊坐下,不經意間蹺起了二郎腿,明明是好心慰問,從他嘴裡說出來卻格外漫不經心。

許欽原向來看不慣這種紈絝子弟,也懶得應付:“好也好不過程少昊身邊的女人們。”

程少昊是程大帥的獨子,自北平轉到上海以後,便成了上海灘新晉的花花公子。

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家父讓我問個好……”

“有事直說。”她卻是沒心情聽他念臺詞。

程少昊皺了皺眉,眼前這女人一頭利落的短髮,腰間還彆著一把手槍。他還以為許家千金有多花容月貌,不過是個男人婆。

他哈哈地笑了一番:“許小姐,我要問你借一下你家的繡娘。”

蘇式繡法在蘇州已經絕跡,繡娘隨許欽原母親一起舉家搬遷到上海。現在的繡娘蘇瑾和她一樣,都是獨苗。

程少昊口中的繡娘,便是全上海最難請到的裁縫。

“是為了公事還是私事?”

程少昊回答得倒也乾脆利落:“私事。”

許欽原想了下,半笑不笑:“這倒好了,我也有件私事。我想要知道一個人的下落,你要是能告訴我,我就把繡娘借給你。”

“你說。”

“臨江先生。”許欽原一字一頓說道,卻見程少昊神情未變。不喜形於色,她倒第一次覺得這紈絝子弟有點意思。

程少昊又笑了:“這好說,我們也一直在找臨江先生。我一有下落,就告訴你。”

許欽原掃了他一眼,痛快地應了下來。

翌日,程少昊便派車來了許公館,卻吃了個閉門羹。

許欽原留了個心眼,這蘇瑾並不在許公館,而是在郊區許家置辦的許家莊。

見來人很為難的樣子,許欽原忍住笑道:“你回話給程少昊,就說他必須親自來,才能見到繡娘。”

這邊剛送走程家的人,便又看到父親從陸家的公車上下來。

許成功眼力好,望著程家的車揚塵而去,就知曉了幾分大概。

“聽說你最近和程家人走得很近。”他邊走邊說。

許欽原鮮少向父親撒嬌,自母親過世以後跟父親更不太親近。所以她只是冷冷回道:“不是如你所願?”

許成功已經習慣了女兒的態度:“陸家和程家,你遲早得選一方。早接觸,不是什麼……”

他話還未說完,便見她轉身離去,留下一個乾淨利落的背影。

他重重嘆了口氣,當然許欽原聽不見。

(三)

當天晚上程少昊就親自來了。

夜幕深深,他依舊穿了一件黑色夾克,透亮的眸子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這麼快就知道了他的下落?”許欽原一臉詫異。

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這笑意裡帶些戲謔,分明就是在以牙還牙。

許欽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不情不願地上了車。

“到了許家莊,我就把這紙條給你。”他坐在前面,衝她揚了揚手裡的紙條,“最新的消息。”他補充道。

一路無言,到了許家莊已是夜深。

下了車,她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進去。

程少昊挑眉看著她,倒也不催,只想看她玩什麼花樣。

卻見面前女子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張通行卡:“我不進去了,就在外面等你。”

作為交換,她接過了他手裡的紙條,卻見紙條上寫著偌大的三個字:許家莊。

“你騙我!”許欽原從腰間驀地拔出一把槍,抵在程少昊的胸口。

“騙你你就一槍崩了我,探子給我的消息,說他最近在這一塊活動。”

許欽原半信半疑地放下了槍,他在心裡暗罵這女人兇殘,表面上又笑著:“我走了,你在這等著,說不定能看見。”

許欽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程少昊假裝沒看見,大搖大擺進了許家莊。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門口,手裡捏緊了字條兒,望著屋簷上垂下來的兩個大紅燈籠發呆。

好半天都沒等到程少昊出來,卻等來了另一輛汽車。

“嘟嘟”地鳴了幾聲笛,車燈刺眼。

車上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年紀不大,一副富家公子哥兒派頭。

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許欽原,衝她有禮貌地笑了笑。

許欽原往他身後的車看了一眼,竟是有幾分眼熟,再仔細想想,原是陸家的。

她心裡猜到了是陸司令的兒子陸子辰,便也不給什麼好臉色,笑也不笑地轉過頭去,假裝自己沒看到。

那人卻不介意,慢慢踱步走到自己身邊,撣了撣衣灰,然後端端正正地隨她一起站在門口。

許欽原心下奇怪,卻又不好意思問。

只是一想到臨江先生,而他又是陸軍和程軍的眼中釘,她得替他打算打算。

“你來這幹嗎?”她開口問。

“我每天都來這裡等瑾姑娘。”陸子辰轉過頭笑著回答。

他的笑和程少昊的不一樣,是眸子裡還帶點溫柔的光,真心誠意的。

原來是為了繡娘蘇瑾。

許欽原這才放下心來,問得也隨意起來:“等她做什麼?”

“有個處長喜歡蘇式繡法的衣裳,我託人問過瑾姑娘,她說讓我每天晚上來許家莊站一晚上,站滿一月,就給我做。”

原來如此,想來程少昊也是為了這事。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聽得許欽原忍俊不禁。

“你知道我是誰嗎?”

“許小姐。”他的聲音聽得人心暖暖的。

許欽原指了指許家莊的大門:“你跟我來,我帶你進去。”

對於陸子辰的好感多於程少昊,但她也有心想要破壞這兩人的明爭暗鬥,畢竟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應該能幫臨江先生的忙吧?

她剛和陸子辰進大門,就撞上正準備出來的程少昊。

程少昊漫不經心地掃了他們一眼,嘴角扯了幾下:“原來許小姐等的是他。”

他意有所指,許欽原臉一陣紅一陣白:“不關你事!”

程少昊聳聳肩,對陸子辰給他的微笑置若罔聞,很快便出了門。

陸子辰見怪不怪,收了笑意卻大大方方的,並無任何尷尬之色。

送他到了蘇瑾房門口,許欽原轉身就要走,卻聽房門一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響在耳畔:“來了,也不坐坐?”

她母親和許欽原的母親因為自己雙雙斃命,蘇瑾再也未同她說過一句話。

許欽原腳步一滯,緩緩轉過頭去。

那年蘇瑾才十三歲,五年一晃而過,她已然亭亭玉立,長髮過肩。

而她自那以後,再未留過長髮。

她只覺得眼眶生澀,半天才擠出幾個字:“好久不見。”

(四)

蘇瑾的房間沒有變,翡翠屏風後依舊是紅木小窗,甚至連桌案上擺放玉蘭花的位置也一模一樣。

許欽原彷彿還能看到蘇阿姨坐在那邊,她端著茶盞,衝她款款而笑。

她不禁不寒而慄,回過頭只見蘇瑾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眼裡似有譏諷。

“瑾姑娘,今天破壞了規矩是我不對。”陸子辰上前一步,客客氣氣的。

蘇瑾彎了彎嘴角:“比起其他人,你已經很有耐心了。”

“這是衣服的尺寸,還有樣式…… ”陸子辰自上衣口袋裡抽出一張圖紙,只是還未交到蘇瑾手裡,就聽“砰”的一聲槍響,從窗外穿過屏風直直地擊中天花板上的燈盞。

燈盞下,站著的正是蘇瑾。

許欽原手疾眼快將蘇瑾往陸子辰那邊用力一推,陸子辰飛快地攬住她,用身體護住了蘇瑾。

“啪”的一聲燈盞隨著尖叫聲碎了一地,霎時間漆黑一片。

“你保護她,我有槍!”

五年前許家剛來上海,還是軍閥們的眼中釘。父親為了討好軍閥們,三天兩頭不著家,但她和母親還是處處受脅迫,連逛個街都有時間限制。

那時她長髮及腰,小姑娘扎個小辮子,就愛買些小發卡。

那天到了回家時刻,她還賴在外面不肯回去。

蘇瑾拉著她走,她一溜煙跑回了賣東西的小販處。

便是那幾聲槍響,成了她一生裡揮之不去的夢魘。她們的母親為了保護她們而死。而母親臨終前,便是希望父親回來看她一眼。然而她撐到天黑,也沒有等到父親。她恨父親,但是更恨自己。

從那一刻開始,她剪了短髮,勤練槍法,隨身帶槍。

蘇瑾成了她唯一想保護的人,她欠她一條命。

許欽原被玻璃碴割破了手臂,她顧不上,只管一邊小心翼翼地穿過翡翠屏風,一邊握緊了腰間的槍。

只見窗外倒掛著一個人,一個翻身便躍入屋內。

今天他臉上繪著小生的圖案,掩去了眼底的猙獰。

一見是他,她挨著腰間的手也鬆了一鬆。

“跟我走一趟,我不會為難你。”他在她耳畔落下一番話。

她將腰間的槍一拔,往地上一扔。

月光沉沉,她見他眸子裡劃過一絲驚訝之色。

“要救她,帶上七號文件來換。”他對屋裡的人說道。他的聲音一如從前般沙啞,落在她心裡卻是脆脆的,格外好聽。

她隨他一起翻牆而出,走了地道。

“你們許家莊防備這麼鬆懈?”他打著手電筒,邊走邊回頭,卻見跟在後面的女子一臉蒼白,緊緊捂住手臂,鮮血不住地順著指尖往下流。

她一言不發,卻在心裡回答:傻子,知道你要來,所以特地撤了警衛。

她只見面前的人腳步一頓:“你過來。”

她乖乖地走到他面前,卻見他隨手從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塊來,手法嫻熟地為自己的傷口包紮了一下。

“我還沒綁過這麼聽話的人質。”他輕聲道。

“我也沒見過對人質這麼好的土匪。”她聲音都啞了,卻也沒喊一句疼。

他沒想到她這麼伶牙俐齒,就是一笑:“我原先可不想綁你。”

她未嘗不知,程家和陸家都為了蘇瑾而來,臨江先生的目標,自然也是蘇瑾。

“那為何又綁了我?”

“不是有你的未婚夫們嗎?我幫你測測看,你對誰比較重要。”

他認真的語氣聽得她發笑:“那要是他們都不願意來救我呢?”

臨江先生放下手電筒,順著過道就坐了下來:“不可能。王處長那兒有份文件,上面有內應名單。陸家和程家想方設法討好蘇瑾,為的就是討好處長。這內應名單落在他們任意一人手裡,這上海估計就要變天了。但是他們要想變天,缺了你可變不了。我不喜歡打仗,抓了你省力。”

她陪著他坐了下來,歪著頭看他,他臉上粉白粉白的,大花戲臉顯得格外滑稽,她卻怎麼都看不夠似的,認認真真地盯著他看。

他笑了笑:“你別這麼看著我,我有心上人。”

她的心一沉,卻見他從衣服兜裡扯出一塊巾帕,那帕上只繡著鴛鴦蝴蝶,但繡法特別,不就是自己的那一塊?

“你心上人的?”她按捺住心中的歡喜問道。

他眯著眼笑:“嗯,她很醜。”

她有些生氣,卻又滿懷希冀地看著他:“我比她好看?”

他當真仔細端詳了她一番:“其實……我覺得沒你好看。”

她這才放下心來,但又想逗逗他:“那麼醜,還中意她?”

他眸子一沉:“她很特別。說起來,她的習慣跟你一樣,喜歡在腰間別把槍,連躺在病床上都那樣,整個人繃著,跟個發條一樣。”

他說完就笑了,她也跟著他一起笑了,笑著笑著,該說的話就忘了。

兩人天南海北地在黑漆漆的地道里嘮了一宿,也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許欽原發現自己躺在了小木床上。

她驀地坐了起來,才發現門咯吱一開,是他端著盆水進來,還是一個大花臉。

她這才覺得安心,指了指他的臉笑道:“你不洗臉?”

他嚴肅著臉:“沒有人看過我的樣子,你更不行。”

說完他衝她揚了揚手裡的信:“陸家的。”

許欽原眼眸一沉,這樣就意味著他們要分開了。

他想再說千百個我中意你,只是可與何人說?

(六)

去往他們約好的地點,許欽原在路上一直想著該怎麼開口告訴他,她其實就是那天救他的醜姑娘。

每當話匣子剛打開,迎上他亮如星辰的眼眸,她都沒法說出口。

她是醜姑娘很簡單,可她是許欽原。父親曾斬釘截鐵地告訴過她,她未來的夫婿不是姓程就是姓陸。退一萬步來講,即便不是他們,也不會是人人得而誅之的臨江先生。

他走在前面,她跟在身後。泥濘小路不好走,他還會伸手拉她一把。

掌心溫熱,她有那麼瞬間希望他永遠都別鬆開她的手。

來到約好的小林子,只見一人負手而立,駝色大衣襯得他身姿格外挺拔。

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正是陸子辰。

他溫柔而專注地看著她,彷彿這林子小小的,只裝了她一個人。

許欽原有些心虛,躲開了他的目光。此時她的額頭上抵著槍,隨著臨江先生的腳步她一步一挪,慢慢靠近陸子辰。

“別傷害她,你要的我帶來了!”他站在幾米之外,拿著手中的公文包朝臨江先生揚了揚。

“等他把東西扔過來,你就一直別回頭往前走。陸子辰生性狡猾,待你不一定是真的好,你要小心。”

她愕然,時間已容不得她多問多思考。

只見公文包往這邊拋來,她一步步往陸子辰走去,背後的聲音洪亮:“若是有詐,我的槍可不長眼睛。”

她走得極慢,只覺得這次一別,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她心裡慌慌的:許欽原,你什麼都敢做,怎麼唯獨對他你怎麼不敢說?

她定定地站住,突然轉了身,才發現林子周圍早埋伏了一些殺手,數把槍對著臨江先生。

她突然明白他為何要她別回頭,槍彈無眼,這次分明她還可以再做他的人質,他卻不願意陷她於危險之中。

“蠢貨!”臨江先生本朝她舉著槍,卻見她突然轉過身來。

他一下子有些慌,他根本不可能朝她開槍。只是他若不開槍傷她幾分,他身後的那些殺手就會把他變成篩子。

她一臉震驚地轉頭看向陸子辰,他依舊噙著溫柔笑意:“欽原,來我這兒。”

這溫柔裡藏著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許欽原的心坎上。

她腳步一轉,直接向臨江先生跑去:“開槍啊!”

一聲槍響響徹雲霄,她看到他直直地從她眼前倒下,胸口溢出一片猩紅。

他一直朝她舉著槍,卻未能扣動扳機,而陸子辰的手下卻趁機先開了槍。

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她卻覺得用盡了她一生的力氣。

她抱著他,眼淚簌簌地落下。母親走了以後,她再未流過一滴眼淚。

她還沒告訴他,醜姑娘就是她,他怎麼可以受傷,怎麼可以死!

“為什麼不開槍?”

他那張臉因為疼痛都微微有些扭曲,額頭上是涔涔的汗漬:“因為……因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一驚,卻見他已然昏死過去。

一堆打手圍了上來,身旁是陸子辰冰冷的聲音:“把他帶走!”

許欽原猛地抬頭,狠狠地盯著他。

他微微一笑:“看來許小姐和臨江先生頗有交情,這事,我要不要告訴處長?”

她一人做事一人當,卻不能牽扯許家,即便她恨父親,但她也不允許他出事。

她鬆了手,怔怔地回想著臨江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腦子裡過濾了無數種可能,獨獨留下了兩個字:蘇瑾。

(七)

許家莊,燈火通明。

蘇瑾半倚在榻上,眼神慵懶:“你又來幹什麼?”

“你跟臨江先生說了什麼?”五年前的事情彷彿歷歷在目,她不敢回到許家莊,不敢面對蘇瑾。可這次,她盯著蘇瑾一字一頓說得分外清楚。

蘇瑾冷哼一聲:“那晚是我第一次見他,你不也在場?你是瞎了還是聾了……”

她還未說完,許欽原臉突然一下子變得蒼白:“那晚……程少昊來找你……他問了什麼?”

蘇瑾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冷冷笑著:“那晚他拿著一條錦帕來找我,問我這條錦帕的出處。我告訴他,這錦帕是我繡的。”

許欽原只覺得心一下子被揪得生疼。

蘇瑾沒有錯,她說的是事實。錦帕是她繡的,只是贈給了她。

程少昊沒有錯,她確實是蘇瑾唯一的朋友。他待他的心上人如此好,她是該喜還是該憂?

那晚他來找她,她問“公事還是私事”,他說“私事”的時候,她壓根不信他。

那時候,她應該就懷疑了啊!程少昊就是臨江先生,臨江先生就是程少昊!

她像是瘋了一般衝出了許家莊,隨手攔住一輛黃包車。

“我要去陸公館。”那女子面色蒼白,聲音還有點顫抖。

黃包車伕不多問,只管蠻力拉著車。

煙雨濛濛,她到陸公館時,已然溼透。

正巧碰上陸子辰下車回來,一見是她,他嘴角一彎:“許小姐。”

陸公館前還站著幾個人,許欽原緊緊地抓過他的手,將他拉到一邊:“你說,你要怎麼樣才能放了他?”

他輕聲笑了:“這是扳倒程家的唯一機會,我為什麼要放了他?”

他顯然已經知道了臨江先生的真實身份,許欽原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她緊緊咬著唇,直到舌尖都染上一絲腥甜:“我嫁給你。”

扳倒程家,還有無數個像“程家”這樣勢力的軍閥,然而許家在上海已經根深蒂固,得了許家便贏了半壁江山。

這道理陸子辰不可能不懂,所以他眯了眯眼:“成交。”

按照陸子辰的性子,非得親耳聽到許成功的同意才行。

許欽原在陸公館給父親打電話,讓他通知報社明日就登出報紙,許家和陸家喜結連理。

“阿原,你真的想好了?”父親在電話那頭問。

她屏住呼吸,眼淚在眼眶直打轉。她多高興啊,她喜歡的人竟然是程少昊。可是她多難過啊,即便他姓程,她竟也無法站到他身邊。

“想好了。”她回答得斬釘截鐵。

掛了電話,她冷眼看著陸子辰,他似乎永遠這樣謙和有禮。

“明日一見報,我就派人送他到你指定的去處。”

“我要先見見他。”許欽原堅持道。

陸子辰點了點頭,將許欽原帶往地牢。

這是許欽原第一次見到卸掉妝容的臨江先生,分明是程少昊那張稜角分明的臉。

此刻他被扔在地牢的雜草堆裡,衣上血跡斑斑,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紙。

她心裡明白陸子辰還要拿他做交換,並不會真的殺了他。可眼見他這奄奄一息的模樣,哪裡還像是她第一次見他時,丰神俊朗的模樣。

她走近他,從他衣上取出一塊帶血的錦帕。

末了,再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彷彿要將他的樣子一點一點地描摹刻畫在心裡。

她還未同他說的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八)

翌日見報,陸子辰如約放了程少昊。

按照許欽原的安排,他會被好生照料,送往北平。他醒來時,應該會發現字條兒上的“瑾”字。

既然錯了,就錯下去,也是好的。

再回來時,他是臨江先生也好,是程少昊也罷,和她再無瓜葛。

只是大婚在即,沒想又出了意外。

說是最好的繡娘蘇瑾被人劫持,消息在上海傳得沸沸揚揚。

那時許欽原正在挑嫁衣,聽到這消息,她手一顫,手中的嫁衣跌落在地。

風風火火趕往陸公館,陸子辰正在品茶,見是她,便遞了過去:“上好的碧螺春,嚐嚐?”

許欽原氣急,打翻了茶盞:“蘇瑾的事,是不是你乾的?”

他微微挑眉,並不答話。

按道理他不應該知道蘇瑾和程少昊的關係,除非是蘇瑾主動說的。

許欽原臉登時變得慘白,她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我都答應嫁給你了,你為何還抓著程少昊不放?”

“臨江先生一日不除,終為大患。”他丟下一句話便拂袖而去。

這消息終歸會傳到程少昊耳裡,按照他的性子,即便陸子辰佈下天羅地網,他也還會去闖。

許欽原給在北平的探子撥了電話,果真程少昊已不在北平,只是他房間內還留有暗碼的字條兒。

找人翻譯,竟是“正午時分,浮水渡口”八個字。

許欽原恍然大悟,急急安排了人去火車站截住程少昊。

而她自己在妝臺前,輕輕地勾筆描眉。鏡子中戲子的模樣,是那天初見他的樣子。

抿了抿唇上的胭脂紅,她對著鏡子裡的人兒,嫣然一笑。

浮水渡。

面前男子戴著一枚面具,而她蒙著面紗。

她的短髮已微微及肩,涼風習習,她舒服地眯起了眼。

渡口不遠處就有一艘不大不小的船隻,見到岸上的人,便慢慢地搖了過來。

一進船艙,只看到陸子辰端著高腳杯悠閒地坐在一旁,而離他不遠處便是被五花大綁的蘇瑾,幾個彪形大漢立在一旁。

“先把面具摘下來。”陸子辰語氣溫柔,目光卻似刀片一般恨不得將程少昊凌遲。

許欽原乖巧地站在一旁,確保他沒認出自己。

程少昊一邊走過去,一邊徐徐地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

他剛露出眼睛,便見陸子辰神情一變。

電光石火間許欽原拔出槍朝他那邊開了幾槍,陸子辰一邊閃躲一邊衝她吼道:“你瘋了嗎?”

那“程少昊”避開子彈,抱住身旁的蘇瑾破了船艙往水底沉去。

陸子辰大驚失色,只見許欽原衝他詭異一笑,毫不猶豫地點燃了身上的炸彈。

“砰”的一聲湖面上火光沖天,從此再無許欽原。

她在許家找了個身形和程少昊差不多的男子,給他一面面具,囑咐按她手勢行動。

他精通水性,必定能帶蘇瑾離開。

以命換命,她再也不欠她。

只是少昊,倘若再來一次,我一定會在救你的那天告訴你,我叫許欽原。

(九)

多年以後,還是有人提到浮水渡就面面相覷。

那一天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上海灘最出名的幾個人物同時殞命。

而救上來的蘇瑾也已經失憶,許成功認了她做義女。她運氣也頗好,程家大少爺對她一見傾心。

兩家聯姻,一時傳為佳話。

“雖然她是短頭髮,可是我覺得她肯定是個姑娘!”叫花子擦了擦嘴角的油膩,自信滿滿道,“她腰間纏著一塊錦帕,上面兩隻蝴蝶栩栩如生。”

叫花子以為自己講得一手好故事,因為那少爺眼眶一下子紅了。

程少昊只覺耳畔轟鳴,胸口湧上一股腥甜,他用手緊緊地扣住杯子。

這些年上海大勢已穩,臨江先生再也不用出現。他只當浮水渡有人冒充了他,原來是她。

“砰”的一聲杯子竟被他捏碎,他滿手玻璃碴兒,被刺得鮮血淋漓。

彷彿還能聽到她問:那麼醜,你還中意她?

她那時語氣如小女孩般歡喜,他竟一點也聽不出來。

他蹲了下來,嗚咽哭出了聲。

他想再說千百個我中意你,只是可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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