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超背《滕王閣序》,彷彿所有的屈辱都隨風而逝了

只要稍微留心一下莽莽中原的大小村落,你會發現,村子大一點的,樹木茂密的,深宅大院多的,往往會有寨牆,二月河寫《雍正皇帝》,其中寫到一個江夏鎮,寨牆肅然,垛口張揚,劉八女羞辱還沒有做皇帝的皇四子允禎,劍拔弩張,血脈噴張,金枝玉葉到了一座小鎮之下,也不得不自矮三分,強龍難壓地頭蛇啊。

家鄉的寨牆究竟築建於何時,實在是說不太清楚了。有人說唐宋時代就有了,也有人說建於元朝,查尋縣誌,比較靠譜的說法應該在明末,當時天下荒亂人心浮動,民眾紛紛起來自保,築寨防匪防盜,也是天經地義,老寨首帶領眾鄉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搬運磚石,錘鍊膠泥,爭分奪秒,不惜挑燈夜戰,總算把寨牆草草修築起來,也真是蒼天有眼,寨牆稍稍有點眉目,兵匪如蝗蟲一般就鋪天蓋地而來,鄉親們不分男女老幼,悉數上寨牆守寨,那種兵臨城下同仇敵愾的悲壯緊張,成為一種傳說,被祖祖輩輩流傳下來。據說,老寨首動員村子西北角的喚作薛灣的鄉親也搬進寨子裡來,他們覺得,這些蹚將響馬也就一陣風,就過去了,也就守著窮家陋院,結果被土匪們搶掠一空不說,見人就殺,幾乎無一倖免。

經過這樣的慘痛教訓,更有薛灣被血洗滅絕的活生生的例證,在老寨首的帶領下,對寨牆開始了重新修葺,從北首山運來條石,從柏寧岡運來青磚,泥水匠,木匠,磚石上要雕刻上祈求富貴平安的人物圖案,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有條不紊地運作起來,招待師傅們吃住,是各家輪流,都要白麵蒸饃招待,老寨首還不斷地敲打,朱洪武修南京城,每塊磚上可都刻著名字的啊,既是為了青史留名,也是一種責任擔當,當家可要仔細了,不要子孫戳我們的脊樑!這樣的工程浩大,拆遷挖溝,反覆測量,還要請看風水的大師選定寨門的方位,斟酌再三,精雕細刻,四五年的工期,終於大功告成,東門喚作迎旭門,西門稱作金烏門,北門喚作面汝門,北面依村緩緩東流的是汝河水,河水悠悠,送走的是不盡的歲月凡常,這些寨門上的匾額,可都是村裡的老秀才王殿營老先生的手筆啊。

到了我記事時,寨牆雖然早已經破敗不堪,但當年叱吒風雲威風凜凜的骨架尚在,校園就在寨牆邊上,上學放學,都是在寨牆上奔走招搖。寨牆上,長滿了刺槐、棗樹,更有深深的綠苔在背陰處放肆地瘋長,散發出幽暗的清涼。放學之後,並沒有什麼太多的作業,就會在寨牆上游蕩,似懂非懂地吟詠一些唐詩宋詞,很有點懷古傷懷的惆悵,更會躲在寨牆上樹蔭下的陰涼裡,看那些痴醉難捨的小說;同班的女孩子,有幾位家就在寨牆下面,有一次我和父親在北寨牆上與一位女孩的姥爺相遇,父親與姥爺攀談的竟然是《隆中對》中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為何用“敢”這樣生硬的字?最讓我驚訝的是,面目黝黑,經常哭喪著臉被批鬥的“大地主”王志超,居然被我發現有一次他在寨牆上迎風而立旁若無人地背誦王勃的《滕王閣序》,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彷彿所有的奚落屈辱都是雲煙過耳,隨風而逝了!

再後來,我負笈遠遊,出外讀書,很少回家了,問起村裡的寨牆,家人說,早已經毀壞得不像樣子了。但不管是在平遙城牆上俯瞰古城蒼茫,在貴州苗鄉看古寨犬牙交錯,甚至在長城之上,遙望長城內外,都會想起村裡的古寨牆來。這些古寨牆雖然早已喪失了原有功能,甚至被學者們譏諷為保守落後的象徵,但它們的留存總是一種我們追懷往昔的載體吧?難道就不能手下留情,給它們留存人世以昭示後人的小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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