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東城緝槍》:四、假奉公欺弱百姓家

原創小說《東城緝槍》:四、假奉公欺弱百姓家

聽見喊聲房門被推開了。宋氏手扶著門框向外張望著,她一眼看見了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已經站到了自己的眼前,臉上頓時掛滿了微笑,那一雙稍顯黯淡的眼睛忽地一亮:“呀,我老兒子回來了!”

郭源向前急走兩步,一把摟住了宋氏的肩:“媽!”

這倆孩子,快屋來!”宋氏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宋氏身板挺硬朗。她雖然已經年近半百,依舊腰不彎背不駝耳聰目明的。頭頂上扎的“疙瘩鬏”梳得還是那麼順溜。斜大襟的藍布褂子很合體,領口的紐襻兒扣得嚴嚴實實的,把很熨帖的衣領束得高高挺起。袖口用漿洗得闆闆整整兒的白布契著沿口。滿族人的精氣神兒絲毫不減地保留著。

郭源攙著宋氏的一隻胳膊向屋裡走去。宋氏抬起另一隻胳膊,用手攥起襖袖子,沾去臉上的淚水。郭源把宋氏輕輕按到炕沿兒上坐下,接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宋氏膝下,“咣、咣、咣”連著磕了三個響頭。郭山側身在後邊兒,也深深地打了個千兒

宋氏眼睛又是一熱,她趕緊扶起日思夜想的兒子:“快起來,快起來說話!”

郭源看了一眼宋氏兩邊鬢角的花白頭髮,伸出一隻手把滑落到她眼前的碎髮抿到了耳後,順手抹去了她滑出眼角的淚珠。

“媽,您身子骨還好吧?”

“好,好!媽沒事,身子骨結實著呢。沒見著我孫子的面兒,閻王爺都招呼不動我。”

宋氏愛乾淨,屋裡屋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傢什也擺放得井井有條。

東屋是南北炕,一對黃波欏面的大箱子並排擺在南炕梢,箱子已經舊了,卻被擦拭得鋥亮。炕頭有個白柳條編的小笸籮,裡面是些針頭線腦和一隻正納了一半兒的鞋底子。北炕梢是個鑲著瓷畫的炕琴,上面整齊地疊著平時不用的被褥,外面苫著一條藍地兒白花的布單兒。炕上鋪著的葦蓆顏色已經變成了古銅色,有兩塊掉茬兒的地方被宋氏貼了塊顏色相近的補丁,這兩塊補丁非但沒有使葦蓆顯得破敗,反倒讓人感覺像是故意加上去了兩朵裝飾花。一張土黃色花梨木的八仙桌穩穩地擺在地當間兒,上面放著一小笸籮瓜子和幾隻茶碗。桌子下面擺著幾隻板凳。用極好的黃土夯實的地面兒上,一根草刺兒都沒有。

宋氏順手拿過雞毛撣子撣了撣炕沿,用手拍著示意倆兒子坐下:“剩子,你倆咋還碰到一塊兒去了呢?”

“娘,十三不念了,參加到縣大隊當上幹部了。”

宋氏停下手,疑惑地盯著郭源問:“啊?書咋能不念了呢?是沒有伙食費了還是咋的?”

郭源拉著宋氏坐到炕沿上:“媽,不是不念了,是提前畢業了。正好趕上土改運動需要大批幹部,我們有很多同學都參加了。上邊分我到樺川縣大隊。咱們家這片是標杆區,歸縣大隊直接管。這麼的,就回到大青崗來了。”

宋氏看著眼前的兩個兒子,心裡充滿了快慰。一轉眼兩個孩子都長成男子漢了,死鬼老八要是這會兒還活著該多高興啊。宋氏腦海裡掠過了丈夫的身影,她仔細端詳著兩個兒子,剛剛長出的絨嘟嘟的小鬍鬚,像一圈花邊兒鑲在倆人的上嘴唇上,發育成熟的喉結在他們的下頜底下牽動著,說話的動靜變得粗獷憨實。宋氏挺自豪:老八呀,我把兒子都給你拉扯成人了,可算是對得起你們老郭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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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是福啊。這都是你爹在保佑你們。走,去西屋給你爹上炷香去。”宋氏從炕琴的抽屜裡拈出來一把筷子粗細的黃牙香,領著郭山和郭源進了西屋。

郭山、郭源平時不在家,西屋已經不住人了。西牆下的半截炕兒上鋪著幾張黃表紙,上邊擺著一溜兒盛著乾果的盤子和酒壺酒盅,還有一個藍瓷香爐碗兒,牆上掛著郭老八的畫像。郭源接過宋氏手中的黃牙香,郭山忙劃火點著。

郭源把燃著的黃牙香插到香爐裡,問宋氏:“媽,我是不是得許個願啊?”

“許願,好好許個願!狗剩子,你也許一個!”宋氏把偎到後面去的郭山推到身前。

“爹爹在上,兒子郭源十年寒窗,現在馬上就要大展宏圖了。我一定幹出一番大事兒來光宗耀祖出人頭地。爹爹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心想事成。”郭源十分虔誠地低聲呢喃著,宋氏聽了很欣慰。

“狗剩子,該你了,快點!”宋氏捅了一把郭山的腰眼,催促他跟在郭源後面說話。

郭山撓著後腦勺,習慣地捋了一把帽纓子似的硬發,畏畏縮縮地往後退:“我、我說啥啊?”

“許願就是說說你自己的願望、理想唄。”

“我的願望啊?爹,要是誰有病了你就告訴我。我不要他錢,都給他們看好了。現在抓不起藥的人太多了,想個法兒叫他們能看上病、吃上藥。”

郭山許的願把那娘倆都逗樂了。

“哥,哪有你這麼許願的,天天叫爹給你託夢啊?”

宋氏笑得前仰後合的,她想了想說:“狗剩子這是話粗理不粗,也怪好兒的。你們倆可想著,許願不能空口說白話,說到做到,許願不還肚子疼,知道不?”

“知道。娘,現在我就肚子疼了,餓的!”郭山摸著腦瓜頂嬉皮笑臉地提醒著宋氏。

“可不是咋的,天都快黑了。剩子,你快去抱柴火。十三,咱們殺只老母雞吃啊?”宋氏說著話綰起袖子走出房門抓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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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山一溜小跑到院外抱回了一捆苞米稈子。他掀開鍋蓋往鍋裡舀了兩瓢水,又弓下腰去往灶坑裡填了一灶柴火準備點火。

郭源手裡拎著菜刀,刀刃上沾著兩根雞毛和一溜雞血。宋氏手裡端著銅盆走進廚房,盆裡的老母雞翅膀還在不停地撲稜著。

郭山看著雞脖子:“哎喲,也沒殺死啊!”

宋氏把銅盆放到地當間兒站起身來說:“死了。唉!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陽間一道菜,今年去了明年再回來。好了,趕緊燒水煺毛吧。你們看啊,這雞死了還能撲稜兩下膀子呢,擱到人身上說就是幹啥都得要爭口氣!”

“對,有志者事竟成麼,我媽一說話就有許多哲理在裡面。”郭源讚許地回答。

“嗯哪,要不咋都說咱娘厲害呢!”郭山蹲下身去點著了火。他拉過牆邊的小板凳坐到屁股底下,邊往灶坑裡續著柴火邊問宋氏:“娘,這幾天家裡還消停吧?”

“嗨!你們哥倆不在家,我一個老婆子消不消停能咋的。”

郭源轉回身來跟宋氏說:“媽,家裡要是有啥事你可得跟我說。”

“能有啥事兒,沒事兒!”

一連著好幾天了,張磕巴他們在屯子裡挨家挨戶攛掇挖浮財。家裡有金銀首飾、大車小輛的都得到農會去登記,甚至連箱子櫃都包括在內。

一說金銀首飾都得充公,宋氏就犯了尋思,那幾樣小東西都快成了她的心病了。宋氏有一副耳墜子、兩個金鎦子、一副玉石鐲子和兩個白銀的長命鎖。那是郭老八買給她和兩個兒子的,也是她想要替兒媳婦、孫子保管著的。現在當家的沒了,這些東西雖然不太值錢,可好歹也是個念想啊。想了好幾天,宋氏用小花布把它們包上掖到倉房的板縫裡,也不知道能不能叫農會的人搜去。一想起這事兒,宋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想跟兩個兒子嘮扯嘮扯,可轉念一想,他們畢竟年輕,萬一火氣太沖壓不住事兒,再惹出什麼亂子就犯不上了。宋氏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宋氏正猶豫著,猛聽見院子裡傳來“咚咚咚”的跑步聲,鵝群也高一聲低一聲地應和著。隨著房門“吱嘎”一聲響,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哭著闖了進來。

“呀!鐵蛋,這是咋的了?”宋氏趕忙把剛拿起來的飯盆放到鍋臺上,哈下腰將男孩兒摟到懷裡。

鐵蛋兒抽泣著說:“八奶奶,你快看看去吧,張磕巴那幫壞蛋也不知道因為啥,來俺家跟我娘吵吵呢!”

“是嗎!這個張磕巴八成是要作死,整天把屯子裡攪得四鄰不安的。鐵蛋,你快回家看著你妹妹,八奶奶這就過去。”

“嗯哪。”鐵蛋抹著眼淚開門跑了出去。

宋氏解下剛紮上的圍裙放到鍋蓋上轉身就要往外走,郭源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媽,怎麼回事?”

“嗨,說是要挖各家的浮財。你說小丁家就靠小丁一個人在佳木斯碼頭扛腳行掙點錢養活一大家子,哪來的浮財呀?還不是找藉口欺負人家男人不在家麼!”

郭山站起身來說:“好他個小磕巴。娘,我跟你去!”

宋氏趕忙擺手:“不用!你倆燒水禿嚕

小雞兒,我看看就回來。”

宋氏剛要往外走,院裡又傳來一陣鬧吵吵的聲音,幾隻大鵝被攆得撲稜著翅膀跑向牆角,抻著脖子抗議似的高聲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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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逼近了房門。

“說曹操曹操就到,還上咱們家來了。是農會的人!”宋氏抿了一把額角的頭髮,臉衝裡靜靜地站著,等著他們進門。

“喲,都、都、都在家呢?”

小磕巴張良一進門看到鍋灶前邊正忙著燒火做飯的娘仨,心裡一激靈。頭半晌兒去逢春堂抓小紐子的時候郭三愣子還在藥鋪裡給人家抓藥呢,咋這麼快就回來了?追我來了還是回家告狀來了?

小磕巴張良長得精瘦,眼眶子一圈兒黑黢黢地像熬了多少宿夜似的。他的眼珠子挺大往外鼓鼓著,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眼神直勾勾地不會轉個兒。嘴丫子上總是爛歪歪的,沒個利索時候。他的身後跟著他那兩個小舅子和歪脖子哥倆。

要說張良的兩個小舅子,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可夠隔色的”了,一年四季,這哥倆都頂著鋥明瓦亮的光頭。這會兒他倆身上穿著一式的黑帆布棉襖、棉褲,油漬麻花得已經分不清原本的顏色兒,上面還摞滿了各色補丁。腰間用苘麻繩子扎著,繩頭在腰前打了個結,像爛魚腸子似的當啷著,腳上的布鞋泥糊糊的,鞋底子也已經耍了飛邊兒。

“八、八嬸子,我倆兄弟啥、啥時候回來的?還認、認、認識我、我、我不的了?”

宋氏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哪能不認識啊!”

郭山看著來人,心裡咯噔一下,嗓子眼冒出來一團火。這夥人咋這麼快就上俺家裡來了?看來家裡還真不消停!

宋氏轉過臉用下巴向郭山哥倆示意了一下:“這是后街老張家你良子哥,現在當大官兒了!”

“看、看我八、八嬸子說的。啥、啥大官啊?嘻嘻,就、就是個農會主席、席唄。嘻嘻……”他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站在鍋臺旁邊的郭源。

聽張良說話忒費勁,他的大小舅子總想上前來幫他說幾句,可又怕說不好挨他罵。他伸了伸脖子,腮幫子一連抽動了幾下又縮了回去。

“嗯哪,親是親,理、理是理,是、是吧?現在是分、分、分田產,平、平均窮富的年、年頭。我就實、實話實說吧,都知道我八叔給你們家留、留倆錢兒,劃你家個富、富、富農是沒、沒冒兒的。你們家的浮、浮財得歸農會分、分、分配。”

“啥?劃我們家個富農?我們家有啥玩意兒夠劃富農的啊?”郭山一聽說劃他家個富農成分,立刻火冒三丈,他“噌”的一下從灶坑旁邊站了起來。

張磕巴以為郭山要動手,嚇得往後一躲,這一腳正踩在他二小舅子的腳面子上,禿老亮疼得“嗷”的一聲向旁邊閃去,把張磕巴晃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的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磕巴得更厲害了:“我、我、我說夠就、就、就夠。看、看、看你家這箱子、啊櫃兒,這桌子,這大、大、大房子。別人家誰有、有啊?”

“小磕巴,你這話說得就不地道!土改、土改,改的是土地,你還改到箱子櫃兒上來了?”宋氏質問他。

“對了,這可、可不是我、我說的,是上邊傳、傳、傳下來的指示,人、人家縣大隊有告、告示的,不、不信你看看。”

“告示?在哪兒呢?你拿出來給我看看!”郭山見他裝模作樣地比劃著,湊過去就要往他的懷裡掏。旁邊那個歪脖子和小磕巴的倆小舅子一看立馬拉開了動打的架勢。

歪脖子仄愣著膀子湊過來:“臭小子,不揍你一頓皮子發緊啊,張主席有文件是你能看的嗎?”

郭源向前邁了一步,伸手拉住了郭山:“哥,你別急,讓張主席慢慢說。”他轉臉又衝著張良輕輕一笑,“張主席,你也別急,慢慢傳達你的文件精神,把話說利索了。看來你的工作做得挺靠前啊!”

張磕巴套近乎似的說:“嘿嘿,還是十、十三兄、兄弟說話中、中聽。”

“張主席,縣大隊的什麼文件這麼快就到你手裡了?呵呵!哪個告示說農村的成分應該這麼劃了?劃富農的標準是啥?對富農的政策又是什麼?這些你都跟我們交代交代唄。”郭源的聲音不高,可問話就像連珠炮似的,嗆得張磕巴張口結舌。

“兄、兄弟,看、看出來你、你是念過大、大、大書的人,你、你要是知道,你、你就跟我說、說道說道。”張磕巴結結巴巴地叫著號。

郭源沒有馬上回答,他看看農會的幾個人一臉茫然的樣子,又看看神情不安的宋氏,撩起門簾走進裡屋,從八仙桌下挪出了幾個板凳:“哥幾個屋裡坐下說話吧。”

註釋:

①、仟兒:半跪,單手向前,滿族人一種日常禮節。

②、八成:很可能。

③、作死:尋釁;無事生非;找死。

④、禿嚕:用開水燙,使毛褪掉。

⑤、隔色:與眾不同。

⑥、沒冒兒:沒有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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