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素雲只覺天旋地轉，幾近崩塌的意識支撐著她踉踉蹌蹌地奔過去……
她哆嗦著手想撥打急救電話，四五個穿著綠外罩的交警手握步話機飛奔過來，周圍都是變了形的陌生面孔，人流在她耳邊匯成了“嗡嗡嗡”的聲音……
她在心裡說，這一切，一定只是一個倉皇的夢……
4
和女兒的會面，竟變成一場陰陽兩隔的訣別，李兵追悔不已。
他恨自己，為了貪圖那點小便宜，就應允了妻子帶女兒出行的計劃。
但他更恨肖倩。
在警局見到肖倩的那一刻，他衝上去用力地搖晃她，若不是旁邊的警察拼命拉開，在那股仇恨激發的蠻力下，他相信自己真的會把她撕開。
淼淼的葬禮，在遙遠的異鄉舉辦得悽惶又簡短。
這是淼淼短暫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
然而，她還沒有來得及留下一張照片，就化成了一小抔捧在手中的土。
慘劇發生後，李兵單位主動為他放了三個月的長假。他們三人得以乘坐同一趟火車回去。
一路上，董素雲像是失去了靈魂。
大多數時候，她只是緊緊抱住孩子的骨灰盒，無聲地流淚。
偶爾，她會抬起茫然的雙目，半是對著肖倩又半是自語般地念叨：“為什麼要給淼淼買冰淇淋？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不要給淼淼吃涼的？不買冰淇淋，孩子不就沒事了……“
肖倩默不作聲，她捂住臉，愧疚地嗚咽。
她很想坦白，可是董素雲悲傷的面龐，警局裡李兵那種殺人的眼神，讓她殘存的最後一絲勇氣也一點點矮下去，矮下去，直至消失無蹤影……
她安慰自己，淼淼已經死了，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
於是，那個掩埋掉的秘密，成了她心底永遠不敢直視的黑洞——那天，帶淼淼去買冰淇淋的時候，是她一心想著丁子聰，魂不守舍，根本忘了要牽孩子的手，才導致了在人行道尚是紅燈時，淼淼便對著馬路對面的冰淇淋店一路狂奔出去……
等她反應過來，淼淼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5
回到C城的一星期後，丁子聰帶了水果，來看望董素雲夫婦。
一開門，見是丁子聰，董素雲呆滯的雙目發出冰凌般的寒光。
就是這個幼稚自私的男人！
若不是為了調節他和肖倩花樣百出的夫妻矛盾，他們一家何以走到今天？
她的女兒沒了。
從雲南回來後，冷靜過後的丈夫，把所有的恨都累加到了她身上。在丈夫心中，最可惡的人已不是肖倩，而是她這個為了討好閨蜜不惜搭上孩子的蠢女人！
可她心裡的恨，心裡的怨，又與誰訴？
“小董，發生這樣的事，我和肖倩也很難受，可意外發生了，你們總得要想開……“丁子聰提著果籃站在門口。
董素雲眯起眼凝視著他，她在他眼中並沒有找到愧疚，他那躲閃的眼神中只有尷尬和一絲急於撇清的疏離。
他甚至連一句誠意的道歉都沒有。
她已痛不欲生，可他卻西裝革履地提了一籃子水果來，挺直了腰板，輕飄飄地跟她講一句“你要想開”。
想開？呵呵。
他以為她董素雲失去的是一隻寵物狗嗎？
那是她懷胎十月，獨自養大的女兒，是她的命。
“你告訴我，該怎麼想開？“董素雲面若冰霜。
她看他的眼神像刀子，一種深入骨髓的譏諷和憤恨，讓他想要落荒而逃。
終於，丁子聰彎腰把果籃放在門口，尷尬地說了句：“小董，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東西我放這，過兩天，我再來看你。“便匆匆離去。
6
可是，那次會面後，董素雲便再沒有見過丁子聰和肖倩。
過了很多天，李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丁家的房子已經掛在中介網上賣掉了，就連廠房也一併抵押給了銀行。
董素雲記得肖倩曾跟她炫耀過，說丁子聰在南方與人合資的廠房比C城的規模要大兩倍。
他們一定是，舉家去了南方。
肖倩的出逃讓董素雲成了一個笑話。
單位的人看她時，都用一種同情的目光，而那種憐憫是完全無需迴避的，他們赤裸裸地用眼神和言語告訴她，她是多麼可悲！
她的善良，在眾人眼中，早已是愚蠢的代名詞。
“瞎摻和別人的家事，還搭上自己的孩子，小董也是太沒數了！”
“孩子才是最無辜的，那孩子我見過好幾次，胖嘟嘟的，聰明著呢！”
“她老公還能跟她過下去嗎？我聽說，她老公準備要離婚了！”
“也不奇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誰受得了啊！”
……
如眾人所預言的，董素雲和李兵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他們的婚房是不足八十平的兩室一廳，一間朝陽的小臥室，一間陰面的書房。從C城回來後，李兵寧肯夜夜宿在陰暗的書房中，也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他用棄之如敝履的厭惡，向她傳達他的恨。
女兒死後，在無數個無眠的寒冷夜晚，董素雲也曾渴望，渴望能跟丈夫相擁而泣，在共同的悲傷中汲取一絲同病相憐的寬慰。
她像一尾被拋上岸的魚，在悲傷的荒漠中，她也奢望能有哪怕一絲柔情，能讓她明白，活下去，依然是意義的。
可李兵卻用冷漠將她殘忍地宣判了——她董素雲才是這一切悲劇的源頭，死也不足惜！
財產分割時，董素雲只保留了淼淼的遺物——那些曾在女兒懷中輾轉過的毛茸玩偶，那件女兒最喜歡的白色蓬蓬紗裙，過年時母親給淼淼買的粉色小棉襖，她過生日時女兒親手為她做的愛心賀卡……
每一件，都能勾起她對女兒的無限回憶。
而回憶裡那種苦澀的甜，讓她心痛得想要死過去。
淼淼的遺物，李兵一件都沒有留。但淼淼車禍所得的十萬塊賠償金，他都帶走了。
臨走時，李兵說：“董素雲，跟你結婚，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決定。”
在他看來，董素雲自願放棄對財產的爭奪，是她作為一個母親和妻子的失職所應該做出的懺悔。
他不會明白，她的不爭與不辯，只是因為心死。
失去淼淼，她沒有打算再開始新的生活。所以，房子、車子、存款，這些生存資源，便都不再重要。
她只是默默打包了所有遺物。
搬離時，回望身後兩隻冰冷的行李箱，董素雲再次辛酸地落淚了——那就是淼淼三年的生命，留在這個世上的所有痕跡。
往後的日子，她要用延綿一生的痛苦去追憶，那被她不慎丟失的天使。
離婚後，在一個寂靜的午後，董素雲偶然整理起往日的照片，才發現屬於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共也不過十來張。
回憶一下，結婚四年，李兵待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他甚至都不知道，淼淼的幼兒園藏在C城的哪條街道里。
那一刻，躲在在母親昏暗狹小的老宅裡，親吻著女兒的遺照，董素雲淚如雨下——她的淼淼，其實，真的就只是她一個人的淼淼啊！
7
離婚後，像所有經歷過命運重創的人一樣，董素雲開始在佛法中尋求安慰。
遵循大師的建議，她在家裡設了地藏菩薩的神龕，堅持每日誦經、念往生咒。
她相信大師告訴她的——念足三十萬遍，她會親眼見證佛陀引領淼淼去往極樂世界。
淼淼走後的第三年，董素雲的寡母在一日凌晨安然辭世。
葬禮結束後，孑然一身的董素雲抱著女兒和母親的骨灰盒去了九華山。
她要請那裡的高僧為淼淼和母親一起做超度法事。
從九華山回來的路上，正值盛夏7月，汽車車箱裡悶熱如蒸籠，山路又顛簸，董素雲逐漸覺得頭昏噁心。她從車座上軟綿綿地滑了下來，懷裡還緊抱著那隻裝了骨灰盒的黑布包。
她看見自己手臂上掛著吊針，一個男人側頭趴在床邊，只留下一個蓄著青蔥短髮的後脖頸給她。
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
聽見響動，男人轉臉看她，搓著眼靦腆地笑了：“你醒了？別怕，醫生說了，你沒事，就是太疲勞了，再加上有點中暑。”
男人名叫蘇慰，跟她乘同一輛長途車。見她暈倒，他便自告奮勇，把她背進了就近的診所。
巧的是，蘇慰也是C城人。他告訴董素雲，自己來九華山，是替90歲的奶奶來還願的。
雖然董素雲推辭了很多遍，但蘇慰還是執意留了下來。
他說，自己是個單身漢，無牽無掛，只要跟家裡報個平安，晚回去兩天也無妨。
回去的路上，又是蘇慰一路照顧著她。
他們就這樣相識了。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
愛好美食和旅行的蘇慰，在C城開著一家網紅親子餐廳。
每次，董素雲想要請他吃飯表示感謝時，他便把她帶到自己的餐廳。
他希望店裡溫馨多彩的裝修和來來往往蹦跳歡鬧的孩子，能稍稍驅散董素雲臉上的憂鬱。
週末的時候，他會邀請她去近郊爬山。她不來，他便厚著臉皮在學校門口一直等她。董素雲害怕被八卦的同事們看到，只好害羞地接受了他的邀請。
遇見他，她像是冰封在古墓中多年的活死人，突然被暴曬在了澄澈的陽光下。
他還把她帶到家裡，讓90歲的奶奶陪她聊天。
那個一笑起來眼睛就眯成月牙形的老奶奶很喜歡董素雲，頭一回見面，老人就握住她的手對蘇慰說：“大孫子，奶奶可看準了，這才是咱蘇家的孫媳婦！別再想那個艾米了，她和你不是一路人！”
後來，董素雲才知道，艾米是蘇慰愛了5年的女人，一個窈窕幹練的職場麗人。他們曾是大學時的戀人，只是艾米被公司派去國外做主管後，兩人就分手了。
蘇慰的那趟九華山之旅，根本就不是替奶奶還願的，他只是想要逃避失戀的痛苦。
當然，這些都是兩人結婚後，蘇慰才向董素雲坦白的。
求婚那天，蘇慰說：“董素雲，嫁給我吧！你是九華山佛陀送來的媳婦兒，我不敢不珍惜！”
這別出心裁的求婚宣言，讓董素雲笑出了淚花。
在朋友們雀躍的歡呼聲中，蘇慰緊緊擁抱住了董素雲。
從見她的第一面起，他就再也放不下了——彼此，她那麼瘦弱，除了緊抱在懷中的兩隻冰冷的骨灰盒，她一無所有。可她看他時，眼神中那種平靜的堅毅和無言的憂傷莫名就刺痛了他。
接受蘇慰求婚的那一晚，她破天荒地頭一次從天黑睡到了天亮。
深夜，在朦朧的夢境中，董素雲又見到了白髮蒼蒼的母親。
淼淼走後，母親從未責怪過她半句，可母親的頭髮，卻在一夜之間全白了。
夢中，母親站在漂浮的祥雲上，雙目含笑地望著她。她朝母親招手，拼命跳起來想要抱住她，卻怎麼也夠不到……
她聽見母親熟悉的聲音：“云云，看見你有個伴兒，媽總算安心了……”
夢醒了，她面頰上還掛著淚滴，心裡卻有一種踏實的安詳。
她想起，母親臨去世的前一晚，似乎對自己的大限有所預感。中風兩年多的母親，那一晚卻表現得神智清醒，口齒清晰。那天，躺在臥室的小床上，像小時候一樣，她把頭匐在母親腿上。母親撫著她的頭髮寬慰她：“云云啊，過去的事，就放下吧。你還年輕，媽不想看你因為一場意外就把一輩子搭上。媽希望你能找個伴兒，開始新的生活……”
她相信，冥冥中，一定是母親在天上守護著她。
8
董素雲收到肖倩的來信時，她和蘇慰的女兒已經5歲了。
十年，距離淼淼出車禍已經十年了。
除了在特別夜深人靜的時候，董素雲根本不會想起肖倩、丁子聰這號人。
可她偏偏給她來了信。
還是用了防丟的特快專遞，隨信附帶的還有一張存了10萬塊人民幣的銀行卡。
肖倩在信裡向她表達了遲到的懺悔，透過那張淚跡斑駁的信紙，董素雲能想象出她那張美麗面孔梨花帶雨時的楚楚可憐。
可董素雲卻只覺得厭惡。
在那三年裡，她接連痛失兩位至親，丈夫將她盤剝一空而去，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肖倩卻選擇了背叛。
如今，她又跑來說什麼，說在深圳的這些年，她沒有一天不是在懺悔，沒有一天不是痛苦的；說當年從雲南旅行回來後，她就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本想陪著董素雲共度難關，可丁子聰擔心兩家人矛盾激化，恐會傷及腹中的胎兒，於是便竭力勸說她去了廣州的分廠。
“素雲，你知道的，醫生也說我很難懷孕。我那時候，沒有別的選擇。你也是當媽的，你一定能理解……”
“素雲，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遭了報應。丁子聰有了外遇，他堅決要跟我離婚。現在，我才知道，有一個知心的朋友，是多麼珍貴。”
“素雲，這十萬塊，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你務必收下。“
“素雲，你能原諒我嗎？”
讀著信，董素雲發出不可思議的冷笑。
十年了，她詫異這個女人的心智竟沒有一點成長。
她都不問問這些年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傾訴滿腹的委屈，滿腔的不忿。
甚至，她還寄希望於她能反過來諒解她？
這封信，讓董素雲再一次印證了自己曾經的愚蠢——不能帶眼識人，確實是她該擔的罪責。
想明白這一點，她突然，就不恨了。
她把信撕得粉碎，扔進紙簍。
自私懦弱的肖倩，永遠不會明白，那一場旅行，對她人生的改變是斷崖似的——若女兒不死，她和李兵大概還作著面和心不和的庸常夫妻；而現在，她雖成立了新的家庭，可她心底卻有了一道永遠都無法觸碰的傷痕。
今生，她再難找回曾經那種蔥蘢無憂的心境了。
女兒的死，讓她看清了身邊的兩人。
代價，誠然慘重。
可人生的無常，誰又能安然逃過？
她抬起頭，神龕上，檀香嫋嫋間，地藏王菩薩的面龐正透出無上的慈悲和安詳，彷彿在無言地告誡她：
人生實苦，但無論如何，你終究，是走出來了……（作品名：《致命的旅行》,作者：奇奇漫。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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