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魯智深：佛是這樣煉成的

《菜根譚》裡有句話說的真好。上半句是這樣說的：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求道者需加努力。這是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世人，凡事都需要努力爭取，辛苦打拼，才能成功。最喜歡的還是下半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得道者一任天機。這話說的就更有檔次了，很多時候，過分強求，過分執著，過分恪守於成法，往往適得其反，南轅北轍，更多的時候，我們需要灑脫豁達，率性而為，跟著感覺走，反而能夠契合天道，到達理想的彼岸。

其實，花和尚魯智深就是這樣煉成佛的。

魯智深的一生都是率性而為，跟著感覺走的。

魯智深是在九紋龍史進的目光中大踏步走進水滸的。史進要找他師傅王進，經人指點就向魯智深求教。魯智深說，噢，你莫非就是那個叫什麼九紋龍的史大郎嗎？這話說的讓人覺得很無禮，魯智深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尊重人呢？

更無禮的還在後面。

隨後他們又遇到了李忠，要一起吃酒去，李忠說等我收拾一下東西。魯智深說，誰耐煩等你，要去就去，不去拉倒。看著很多人在圍觀他們，魯智深惱了，破口大罵說，都夾著屁眼滾開，再不滾，灑家就開打了。

吃酒的時候，魯智深遇到了金家父女。剛開始，魯智深很煩他們，後來聽說了他們的遭遇，頓生憐憫，就想給他們一點錢，讓他們逃難去，摸摸自己身上沒有，就向史進要，說有錢快拿出來，灑家今天沒帶錢，史進倒爽快給了他十兩。魯智深覺得不夠，又找李忠要，李忠很勉強地摸出了二兩銀子，魯智深揶揄他說，你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這就是魯智深，心直口快肆無忌憚想到哪裡說到哪裡的魯智深。

金家父女走後，魯智深就去收拾霸佔他們的鎮關西了。三拳打死鎮關西，固然是英雄行為。可打死人後，魯智深一溜煙跑了，這就有點不光彩了吧。你看，楊志誤殺牛二，他主動投案，武松殺死姦夫淫婦，也是主動伏法。他們敢作敢當，頂天立地。可魯智深打死人竟然跑了，這算什麼？這正是魯智深的率性之處。楊志和武松之所以要去自首，乃是因為他們的俗念太重，顧忌自己的名聲（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寧可伏法，也不想讓江湖人恥笑，但魯智深沒有這些顧慮，他想溜就溜了，管他孃的亂七八糟的名聲。

魯智深逃到代州雁門縣，又遇到了金家父女。這個時候金老頭已經是當地一個富戶趙員外的岳父大人了。魯智深在趙員外那住了幾日後，趙員外告訴他，這不是長久之計，公安到處在找你，不如你出家當和尚吧。魯智深隨便一想，說，當和尚就當和尚，反正也沒地方去。

之於人生，之於未來，魯智深完全沒有規劃，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該幹些什麼事，前程在哪裡，魯智深根本不去想，真可謂是“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那就隨緣而去吧。可是，魯智深適合當和尚嗎？

事實證明，魯智深根本不適合當和尚。他剛來到五臺山，拜見長老，就一屁股坐下了。按規矩，領導讓你坐你才能坐，領導沒說讓你坐，你就只能站著。魯智深卻不管這些。在他眼裡，規矩算個毬？禮多必偽，禮多必詐，規矩都是給俗人定的。

魯智深最受不了的是佛家所謂的“三歸五戒”。他是一個沒有坐性的人，佛家卻偏要打坐，他是一個頓頓不離葷腥的人，可佛教卻要吃素，他離開酒就活不下去，可佛家卻不準喝酒。魯智深到底還是喝酒吃肉了，結果就大鬧五臺山，絕了趙員外為他謀的一個好前程。剛剛有一個容身之所，又被魯智深給搞砸了。魯智深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了。

五臺山的長老畢竟還有人情味，自己不要魯智深了，還給他推薦一個去處，東京大相國寺。

在去東京的路上，魯智深“命犯桃花”。他來到了一個叫桃花村的地方，住在一個太公家裡。這個地名真是太有意思了，一個和尚偏遇桃花，不是很荒唐嗎？那太公的女兒因為有幾分姿色，被小霸王周通看中，要搶為壓寨夫人。這事魯智深得管。

可魯智深管的方法有點怪異。他脫得赤條條不著一絲（極有可能連內褲都沒有穿），躺在太公家女兒的床上，要替太公家女兒“接待”小霸王周通。周通衝進房裡，猴急著就要圓房，結果就被魯智深暴打一頓。

眾所周知，和尚是諱談男女之事的，那“五戒”之三就是色戒。為了戒色，和尚必須遠離女人，不見，不想，不談，不論。可魯智深卻偏往色字上鑽，脫得那麼光，睡到人家女兒的床上，想幹什麼？要意淫嗎？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必如此，直接在外面把周通暴打一頓即可，為什麼要這樣鬧呢？這才是魯智深啊，誰說不能命犯桃花？都是騙人的鬼話。那佛祖釋迦牟尼還有家室呢？

離開桃花村，魯智深又上了桃花山。因見周通李忠做事扭扭捏捏，虛虛詐詐，自己有錢不用，卻去搶別人的，太他媽慳吝。魯智深就要走，可要走你就和主人說清楚，堂堂正正地走大門唄。魯智深卻趁著周通李忠不在的時候，捲了人家的一些銀兩，偷偷摸摸地走了，沒有走正門，而是就地從山坡滾下去的。

你看，魯智深活像一個智力沒有發育成熟的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按成年人的套路出牌。他真是人類中的異類。

還有呢，離開桃花山，來到瓦罐寺，魯智深竟然搶幾個和尚蒸好的米吃，和尚們來搶，他將人家推在一邊。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他餓了，餓了就要吃。

到達大相國寺後，長老見他那副尊容，怕不好管束，就讓他去後面管菜園。在菜園裡，魯智深遇到了幾個潑皮。那幾個潑皮本想收拾魯智深的，結果卻被魯智深給收拾了，從此拜魯智深為大哥，孝敬他吃的喝的。正吃的盡興，一隻烏鴉卻在樹上亂叫，魯智深一高興，就把那棵粗大的楊柳連根拔起了。你看魯智深像不像一個孩子？只有孩子才會玩這種遊戲。他完全可以找一個梯子，將烏鴉的巢穴給拿掉，可是他卻將樹拔起來了。真是童心未泯啊。

不久，魯智深結識了林沖，二人很是英雄相惜。可恨的是，林沖的娘子被高衙內給調戲了，林沖火速趕往現場，本想施展拳腳，暴打那人一頓，一看那人竟然是高衙內，就住手了。魯智深追過來，問，為什麼不打？林沖說，不怕官，只怕管啊，那是高太尉的兒子。魯智深說，我去打，什麼官，什麼管。林沖是一個太懂規矩的人，魯智深是一個完全沒有規矩的人，他什麼都不認，只認自己的意念。別說是高衙內，就是高太尉，他也會想打就打，說打就打。

後來，林沖到底還是吃了官司，被髮配滄州。路上，高太尉派人要結果了他。幸虧，魯智深及時出現，救了林沖。魯智深要殺兩個公人，林沖不讓，非但不讓，還要讓兩個公人押著自己去了滄州。對於林沖，魯智深不能理解，因為林沖是一個俗人，他遵從俗人的法度。而魯智深不是。

這以後，魯智深輾轉來到二龍山，在那裡佔山為王。等到三山聚義打青州，他就上了梁山。上了梁山，就要見宋江。魯智深之前沒有見過宋江。他對宋江的稱呼很有意思，沒見之前，他說，這個宋三郎，可惜灑家不曾相會。見面之時，魯智深說，久聞阿哥大名。宋江則謙恭地稱魯智深為“吾師”。

他們對彼此的稱呼都很值得玩味。

別人稱宋江，一般都叫哥哥，或者公明哥哥。魯智深卻稱他宋三郎，叫人家的乳名，又喊阿哥，這也是乳名。好像宋江在他眼裡根本就是個孩子。當時，宋江可是梁山泊的二把手，後來就是一把手了，那是魯智深的領導。有下屬喊領導乳名的嗎？魯智深這不是目無尊長，不是藐視領導，而是率性而為，自然而然，他心裡就是這樣想的，所以就這樣叫。他不是一個俗人。

宋江何等精明，他一眼就看出了魯智深是什麼人，所以才謙卑地稱他為“吾師”。這是多麼尊敬的稱呼！好像魯智深不是他的小弟，而是他的老師。對於俗人，就要以俗人待之，對於方外之人，就要以方外之人待之。

很多好漢上了梁山之後，都漸漸磨去了自己的稜角，剔除了自己的個性，變得沉默了。因為梁山是一個系統的組織，是一個群體，個人要服從組織，個人要淹沒在群體之中。魯智深似乎也很少惹事了，比以前收斂了許多。

但一有機會，他率性而為的天性還是要迸發出來。當宋江說要招安，武松第一個跳出來反對，李逵第二個，第三個就是魯智深。武松跟宋江是很有交情的，李逵更是宋江的影子，他們都是自己人，他們反對宋江，說得過去，可魯智深跟宋江沒有交情，他是個外人，站出來反對宋江是不是有點出格？

魯智深本來就是一個出格的人啊！你聽他說，招安不濟事，還是各自散了吧。這話當著老大宋江的面說，可是相當犯忌諱的。

第一次招安，朝廷的御酒被阮小七偷換了，魯智深第一個破口大罵，入娘撮鳥！忒煞是欺負人！把水酒做御酒來哄俺們吃！這才是魯智深，完全不去顧及宋江的面子！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後來梁山征討方臘，魯智深追殺敵兵，迷失了路徑，竟鬼使神差姻緣湊巧地捉住了方臘，這真是天意。宋江的那些大將們，林沖，秦明，花榮，武松，李逵，哪一個不想親手捉住方臘？可到頭來了，方臘竟被魯智深捉住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嗎？

魯智深是個和尚，可他竟不知道圓寂，也不知道什麼叫佛，然而最後他卻天性騰空，“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成佛了。這是歪打正著嗎？不是，只有魯智深這樣一生都是光明正大率性而為的人才配成佛？那些“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用盡機關苦心修持的碌碌之輩哪有資格成佛？

“忽地頓開金繩，這是扯斷玉鎖”，這話說的其實不對。魯智深本沒有“金繩”“玉鎖”，又何談“頓開”“扯斷”？他一生無視規矩，無視禮節，無視套路，心地澄明，迥然無塵，肆無忌憚，我行我素，真個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是的，只有這樣的人，才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