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說：“五十知天命”，但劉徹似乎沒有。
自從李夫人走後，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放下了君王氣概，丟了英明神武，竟愛上了悲秋傷春，幾至失魂落魄。
進宮時，她不過十七八歲，他已年近半百。造化弄人，紅顏薄命，沒幾年，一個香消玉損，一個痛不欲生。
夜裡，輾轉反側，點點滴滴，躲不開黃土裡的那縷香魂。
昨日泛舟昆明池上，沒了驚鴻妙影，今昔再到故人舊宮，不聞嬌鶯好音。千簇萬縷裡，只心獨自傷情切。
屏退了侍從，閉上了宮扉。聽著寒蟬悽切，這叫聲催促得令人窒息。枯葉飄落點點，太清閒，根本不顧別人愁傷。而今石階盡是粉塵，宮人無情，荒了清掃。那時宮門忘了緊閉，溜進小鬼，勾了魂魄。
“勾魂，勾魂，閻羅可以勾魂，那我偏要招魂。閻羅膽敢不給面子嗎？真的可以招魂嗎？一定可以，一定可以。宮裡這麼多學道修仙的人，肯定有人會。”
“少翁真的辦到了，李姬你來了，真的是你嗎？李姬快過來，是不是病還沒好，走不了路？你別動，我過來，我過來。李姬，你去哪？怎麼不回答？大膽，放肆，竟然膽敢不理寡人……哪裡去了，李姬……”
問世間，情是何物？他，到如今，才真真切切感到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日思夜想，魂牽夢繞，恍恍惚惚，縱不需少翁裝神弄鬼，李夫人的影子想是經常在他面前遊晃。
李夫人的魂魄沒有理睬他。佇立在白茫茫，空蕩蕩的布幕前，他鬼使神差就寫下：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命人絃歌。樂師顯然漫無經心，他卻淚眼婆娑，動了肺腑。
眼前浮現了幾年前的宴會上，酒酣之際，志得意滿時，李延年撫琴唱著：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那時的他，歡樂極兮，聞有如此美人，滿心定是巫山雲雨事。
誰知，自那以後，他的洩慾變成柔情似水，他的淫思變成了恩愛甜蜜。
在她面前，他有時竟成了小孩，偶爾還有點傻氣天真。偷偷從背後矇住她雙眼，拔下她的玉簪撓癢，看著她放紙鳶，看著她翩翩起舞……
頓時他嘴角微微上揚，淚珠溼潤了笑唇。
三十年來，他締造了大漢雄風；他文治武功千古難有匹者；他至尊無上，威懾萬邦。可誰能相信這麼一位雄才大略，龍驤虎步的老君王竟然千真萬確的為一個小姑娘動情痴心起來了？
她的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讓他奉若明珠。她的笑靨如花，讓他如沐春風。她的伶俐聰慧，讓他意興盎然。她的天真浪漫，讓他重煥青春。阿嬌只懂爭寵吃醋，子夫又少了風情，這後宮怕他的，奉迎賣笑的，哪個能懂他呢？就只有她，有意無意之間，居然打開了他禁錮幾十年的情思和愛意。
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愛不因年邁而衰減，不因地位而矜貴，不因易得而輕賤，同樣會熾熱濃烈，會忘乎所以，會撕心裂肺。
他可能因為傷心過度，性情也大變，做事越來越多令人匪夷所思。錯事一樁接著一樁，他仍置若罔聞，似乎除了她，其他事都無可無不可。
君王畢竟是君王，一旦意亂情迷了，受苦的就是天下，然而他卻執意要整個帝國為他分擔苦痛。
愛她，想她，也耿耿於懷她臨死前不肯相見。然而那時她悶著被，轉向裡面時，他明明是強忍憤怒，寧可憤然離去也不下令讓人把她拖出來。
他遵照了她臨終的囑託，重用她的兄弟。可惜李廣利不是衛青，辜負了他的一再偏袒。
他仍是沒悔恨，繼續魂繞夢縈，繼續追往逐昔。心痛了，就為她作詩，痛不能已，就為她弔賦。而種種的舉動，千千萬萬女人裡，只為那“絕世而獨立”之人。
這一次，他批閱奏章的筆，被愁腸俘虜，被哀思蠱惑，老淚縱橫，硬生生灑滿了玉帛：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官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鬱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官，不復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夜空靉靆，冷風瑟瑟，促織啾啾。他望著手中懷夢草，今晚，或許帷幔前，妝臺邊，故人正梳妝。
—— 2016.12.29
（本文為對《李夫人歌》《佳人歌》（落葉哀蟬曲）（李夫人賦）等詩賦鑑賞的故事虛構，不涉及歷史真實，僅為娛樂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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