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一起倾听亲历者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
中元节到了。
一个远去的背影,不断地在脑海中萦绕,熟悉的面容愈发清晰:
胖胖的脸庞,狡黠的小眼睛,笑嘻嘻的模样,眉飞色舞的神态……
是宝茹兄!
他已于半年前去了天国,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思念。
我和他,念书在一个班,下乡在一个队,一条土炕上滚了近四年,是名副其实的难兄难弟。
宝茹是电影迷,女演员张园是他的偶像,喜欢的就是她那动人魂魄的大眼睛。
“唉,我的眼睛太小了。”
对自己的容貌,他始终是耿耿于怀。
宝茹经常哼唱的是电影《冰上姐妹》中的插曲《友谊之歌》:
“在我们生活的道路上,
友谊之花四季开放……
……”
爱朋友,讲交情的共性,使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1969年初,我们一起下乡,在西郊区的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里插队落了户。
这里是卫南洼的一隅,土质盐硷,适宜种水稻,多年来一直是“小站稻”的主产地。由于环境变化,水源干涸,只好改为旱田。
这是个重大的变革,必须对农田现有的水利环境进行彻底的改造,沟渠,道路都要重新安排。
挖沟是最主要的内容之一:既宽又深的沟,每人每天要完成十多米的定额。当地以大铁锨闻名,锨头长度达一尺四,一锨泥土就有几十斤!劳动强度相当大。从早到晚,拼命努力才能勉强完成。沟很深,人站在里面头都露不出,完工后爬都爬不上来。
我与宝茹都是民兵突击队成员,每天挖沟不止,在现场,我俩互相接应帮忙,咬牙坚持着每天出工,尽量完成定额,队长很满意,因为当地最壮的劳动力也不过如此。
宝茹鬼点子多,生活虽困苦,却也能制造出小小欢乐来:
一日三餐皆是玉米与高粱面,咸菜条。宝如建议每晚上煳上一锅山芋加餐,这东西香甜可口,特别是锅底上的煳嘎,又粘又甜,赛过高粱饴。每每吃得盆光锅净。
繁重的劳作,我们都累得七荤八素。早晨起来,谁也不愿收拾房间,倒便盆,屋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于是,宝如规定,最后一个撒尿人,负责倾倒并整理内务。
这下好看了,霎时间,四条汉子围拢,四条水龙喷射,奋勇争先,唯恐落后……一个个丑态毕露,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效果明显,房间里也确实利落多了。
村子虽不大,政治空气却很浓,大队书记左得出奇。“再教育”,“改造”的紧箍咒,三天两头地念个不停,挨批评,受岐视几乎是家常便饭。
村小学校的半导体收音机丢失了,居然给我们所有人办了学习班,不准请假,不许回津,声色俱厉地训教了半个多月。
宝如是外向人,善交际,优势是人头熟,记忆力超强。全队里所有人的姓名绰号,都了然于胸,甚至相互间的亲戚关系也非常清楚,许多人的隐私丑事也成了他津津乐道的内容。
不几天,他就与许多人打成一片了,一起卷大炮抽烟,一起侃大山聊天,甚至开荤玩笑,胡数乱说。
言多语失,宝茹本就话多,又爱说笑话。一来二去,假话成了真话,私下议论的牢骚,对领导不满的批评,都被人打了小报告,传到了大队当权者耳中,引起了极大反感。认为过于他油滑,妄议领导,是不安心再教育的典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队的党支部紧跟政治形势,办起了广播站,开始了整党和组建共青团组织的先期活动,我们屋里的三个知青,分别参与了其中部分内容。
单单甩下的宝茹,他感到了危机,却是一筹莫展。看着我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沉默了许久,眼望屋顶,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真想安慰他一番,可是又能说什么呢?
首批选调岗位是小学教师,煜代,和景山成了幸运儿。
炕上,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行李,显得空旷了许多。
炒了几个鸡蛋,开了一盒罐头,我俩借酒浇愁。
“下一批肯定是你,这炕很快就是我一个人了!”
宝茹声音哽咽,眼里噙着泪花。
“瞎说,要走一块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宝茹拉住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傻话,逃出一个是一个。”
泪眼朦胧中,宝茹的脸上亮晶晶的,泪水夺眶而出……
几个月后,宝茹一语成谶。
我接到自来水公司凿井厂的报到单。
残酷的现实到来的时候,宝茹却显得异常平静。走进门的时候,他拎着一捆草绳。
“你们捆行李用吧。”
话音未落,即转身离去了。
跳下炕,来不及穿鞋,我追出门去。
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急匆匆地狂奔着,仿佛逃跑一般。
“宝茹”
“宝茹”
……
我追出了两条街巷,也没有应答声,隐约看到的只是一个人远去的模糊的背影。
閱讀更多 回眸如煙往事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