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報告文學《前進,向前進》之:山溝裡的號子聲

山溝裡的號子聲

長篇報告文學《前進,向前進》之:山溝裡的號子聲

隱沒大山,蟄伏山林,如沉默的雷霆,甘當無名英雄,似乎成了一代代三線建設者無悔的選擇與不變的命運。

多年以後,彭念順每次回憶起三線建設的崢嶸歲月,他不至一次給人說起過,那時候雖然很辛苦,但人們心中都有著一種信念,就是祖國需要我,人民需要我,一定要把自己的工作幹好,別無他念。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他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嶺……”這歌聲唱出的就是三線建設者們在當年難以想象的惡劣條件下,所迸發出的令人驚歎的革命工作熱情。

在他的印象裡,那時沒有人偷奸耍滑,也沒有人消極怠工。為了三線建設,大家可以說是都攢著勁拼著命。而在今天看來,對於他們那一代人來說,或許選擇了“三線”,也就意味著選擇的寂寞、艱苦。這不僅僅是一個決心,而是對黨、對人民、對毛主席的忠誠。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勤儉節約、愛崗敬業,對於三線建設者來說,這決不是一句口號,是實實在在用血肉之軀幹出來的。

彭念順至今記得,基本建設完成後,緊接著的是機器設備調運安裝和試生產準備工作。這項任務大概是在1969年10月開始的。

1969年冬季,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

時令快到立春,上凍了的陳宅河已聽不到流水潺潺的笑聲。有雨,雪當然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中原大地已迎來了嚴寒,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到了,離那溫暖的春天也不遠了。

此時,廠子裡已進入了是熱火朝天大建設中。每天清晨,當人們聽到集合號後,大家就會如同潮水般湧向車間,開始了一天的繁忙勞動。

那些鏜、銑、消等車床是由國家從德國進口的,而其他專業性的機械設備則是需要由國防科工委五機部從山西、山東等軍工廠調運,還有的是需要自己加工製造。

機加車間是負責設備生產製造的。

孫重會這個後來成為前進廠副廠長的年輕人,此時是車間的副主任。他上任伊始,就受領一項從沒有經歷過的硬任務——製造一批生產廠家沒有的而又是所需的設備。

其中有一臺設備體積龐大、笨重的設備,看上去技術含量不高,但造起來頗費時耗力。聯繫了生產廠家,但廠家忙不過來,只能是提供了一疊子圖紙。怎麼辦呢?這活人也總不能讓尿給憋死吧,廠裡就把這項任務壓到機加車間,交給了孫重會。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這炸山背石頭,是個體力活,誰都行,可讓用造火藥的手卻幹機械工的事兒,無疑是“牛不飲水強按頭”。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誰讓咱是劍不如人呢?

受領任務,孫重會和二十幾個棒小夥子迅速組成了“突擊隊”,沒日沒夜地按圖索驥,當起機械工。

白天,車間人員多,沒法幹活,就白天補覺,晚上幹活。

冬日晚上,室外氣溫在零下攝氏度,而在室內的他們個個僅穿了件簿褂子,仍是汗流夾背。模具裡的生鐵在爐火中幾分鐘功夫就全軟了、紅了,他們就趕緊用鐵鉤勾出來,放到那壓模裡。四個人一組,抬著百十斤的夯錘,一次次使勁砸,等砸扁了,收縮了,再將第二批燒好的鐵塊勾上去,又一通猛砸……隔著老遠的地方,都能聞煙燻火烤的味道,苦累更不用提了。

剛開始那會,由於沒經驗,每個人胳膊上的汗毛、眉毛、頭髮都讓火給燎了,眼也是又紅又疼,流淚不止。身上的肌肉都是緊巴巴的,好象被擠幹了水分的海綿。

經過半個多月的苦幹大幹,設備造出來了。來不及喘口氣,緊接著又轉往另一個車間,週而復始。機加車間的突出表現,是有目共睹的。年底,人人都得到了一張生產標兵的獎狀,獎品是一條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毛巾。

就在孫重會這邊忙著大搞生產時,彭念順也沒有閒著。他所在的一連三排是搞附屬保障的,常言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車間裡的電話鈴聲驟響,丟下手中錘子,彭念順一把抓起來話柄。

念順呀,你得有個充分的思想準備。廠裡最近準備派你回趟山西的孃家,去請領一些我們生產急需設備回來。這可事關著我們廠能不能如期生產的大事呀!

電話是董松林廠長親自打來的。他特別強調,這次去山西陽泉104廠,與上次李明文廠長不同的是,李明文是要人,他的此行是去要設備和原材料。我們前文也提到過,104廠和河南三線建設的對口支援單位。

也就是說,但凡河南三線建設所需的設備器材和原材料,經五機部調動辦公室的一紙調撥,只要104廠有的,原則上全力供應。當然,這也需一個長袖善舞的干將才行!

廠領導是百般思考,想到了彭念順。一來他是104廠“嫁”過來的人,對兩邊情況都熟悉。二來他心細,幹任何事情都能立於不敗之地。唯他可以擔當重任。

明白!彭念順欣然受命於危難之中。

彭念順先是風塵僕僕趕到北京,在拿到調撥單後,又連夜趕回洛陽。來不及洗去旅途上勞頓,揣上一兜子冷饅頭,就又帶著5部解放牌卡車浩浩蕩蕩上路,直奔山西陽泉。

104廠的同志早已經接到了五機部的電話通知。

一聽說彭念順回廠來了,當年的工友們披著大衣、裹著棉襖紛紛前來問寒噓暖,熱情問候著,打探著其他工友們在河南的消息。

河南那邊冷不冷呀?還習慣不……

聽說你們幾個都當上車間主任了,真中,沒給咱們廠丟臉!

……

彭念順到104廠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一進廠裡的大門,頓時就被一股熱浪所包圍著。

還是當年的大食堂裡,還是當年大師傅,他知道彭念順愛吃麵,早早準備一鍋麵條子,一進到食堂,一碗碗香噴噴哨子面就給端了上來。來訪的人是一撥一撥的,大夥圍著彭念順說著,笑著,相互問候著,幾乎到了東方破曉才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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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還是在厂部三樓的會議室。室內擺設仍與當年離開時一模一樣,在那張巨幅的毛主席的畫象下,廠長、副廠長會見了他這個嫁出去的“姑娘”。

“104廠到河南的17個人,有1名同志擔任副廠長,3名同志擔任車間主任。基本建設已完成,目前已進入生產準備……”在聽了彭念順的情況介紹後,那位雷厲風行的廠長還是當年那句老話:要人給人,要物給物,全力支持。

當天,拿著廠長批出的條子,彭念順熟人熟地,一頭扎進庫房裡,除了調撥單上列出的機械設備物品外,他還在大夥兒的幫助下,就“條子”外的生產中所需配件也都一咕腦兒裝上車,甚至連做紙盒子用的切紙刀也都被他裝到車上,只裝得滿滿當當5輛大卡車,連條縫隙都沒給留下。

對他的這種“掃蕩式”的要法,廠領導也權當作沒看見。個個笑著說,念順回一趟孃家不容易,能用得上的都讓他拿去吧!

箭在弦上,隨時都可以挽弓射天狼。長河落日圓,密林大點兵。從各地調運的生產機械設備,陸陸續續地運送了過來。

省國防科工辦也一聲令下:一個月內要悉數搬入車間安裝完畢,七一前準備試生產。可是,真正到安裝時候,卻又發現,車間的寬度、高度開不進吊車,廠裡也沒有其他搬運起重設備,完全得靠人工搬運、卸裝。

一些笨重的設備少說也都有幾十噸重,小一點少說也有十來噸。面對一堆堆鐵疙瘩子的又笨又重的設備,算上不吃不喝不睡的時間,別說一個月搬遷安裝完畢,兩個月能順利完成都得燒高香。

關鍵時候,要敢於下決心。當斷不斷,該定不定,該拍板不拍板,勢必會貽誤戰機。廠領導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但還是咬了咬牙關,一切按照上級的時間節點辦!

這麼重的任務,就這麼定下來了。大家雖然都覺得有些為難,但既然已做出了決定,就應該無條件地執行。

任務部署會上,有幾個車間主任七嘴八舌。

好了,好了,主持會議的董廠長看了看大家,想站起來阻止大家沒完沒了的爭吵。此時,被旁邊的彭念順扯了扯袖口,讓大家說,說完了再定。

對!三車間主任嗖地站了起來,念順說得對,活肯定是要乾的,但怎麼個幹法,咱們得先想清楚了。不能光腦門一拍,憑赤手空拳就去幹,幹也得有個幹法。

就是呀,我們一車間也不是孬種,從來都是扛紅旗,拿金牌。可現在人員都分散開了,沒有人,又怎麼能完成呢?

說夠了吧?見大家都不吭聲了,彭念順這時站了起來,看大家的樣子,我身上也來勁。這幾年搞建設,大家一直是比著幹,可以說是勢均力敵,分不出高下,各有優勢,各有長處。現在各車間都分開,有輕有重,我的意見是暫時把各車間的力量,我們重新重組合起來,先合再分,先急後緩,先重再輕。大家看這樣行不行?

說著彭念順眼晴轉向董廠長。

董廠長非常靈活,他知道彭念順想要自己說什麼。我同意念順的意見,先合再分。

對,這是個好辦法。人多力量大!大家也都紛紛表示贊同。

董廠長這麼一錘定音,任務很快就分配了下去。

搞附屬保障的同志,基本上都是和彭念順一起從工地上轉隸過來的一連三排的人。大夥瞭解他,也熟知他的秉性。

沒有更多動員,大家也沒有一個人說“不”字,甚至哪怕是要求增加一臺裝卸車這樣討價還價的話。

一聲令下,早已摩拳擦掌的大夥在有搬遷經驗的老師傅指揮下,齊心協力地將設備用撬棍一點點撬到圓木上,繼而在號子聲中,用大繩拴住設備的主體,男女老少,一起拉起了大繩——

哈腰掛啦,唉,嗨。

挺起腰啦,唉,嗨。

走起來啦,唉,嗨。

前面拐啦,唉,嗨。

後面擺啦,唉,嗨。

腳踏穩啦,唉,嗨。

小心點兒啦,唉,嗨。

……

山溝裡又重新唱起勞動的號子,百十來號人的隊形,拉著笨重的設備一釐米、一釐米地向前再向前地挪動著。

發給的每人兩副手套,沒幾天就磨出大洞無法用了。撬棍、圓木換了一茬又一茬,那核桃粗的大繩也是換了一根又一根,即便是有人腳崴了,手磨破了,但也沒有換一個人。

周保厚,一個還不到30歲的年輕小夥,就是在那次大繩被拉斷中,重重地摔在地上,竟把腰給閃了。從那次受傷後,使他之後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內,經常腰疼、腿疼,有時疼起來走路都佝僂著腰,但他如終堅守著自己的陣地,拉著屬於自己的那一段繩索不鬆手。因為,在他們的心中,伴隨著他們的始終是一腔英雄之魂,一種敢為天下先,永不服輸的革命鬥志。

……

活兒幹到抽轉子時,整個設備安裝的活兒也接近了尾聲,這就象黑夜在黎明前的那一縷黑般,大夥的體力也接近了極限。

但作為設備安裝的重中之重,各項工作仍來不得半點馬虎,一個個人的神經緊繃的猶如上滿了勁兒的發條。

拆低發對輪、分解汽勵兩端上大端蓋、拆除汽勵兩側密封瓦及密封箱、拆除設備機組內部,一道道工序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轉子左右間隙的確認、下端蓋下面立銷兩側鑲塊記號的標記、弧形拖板及弧形滑塊的清理、轉子水平的調整……每一個細節都有專人負責操作。

直到鐵鏈在眾人的拖拽下發出嚓嚓的富有節奏的響聲,當轉子在行車的牽引下緩緩移出定子,在場每一個人臉上露出坦然的笑容。

或許,只有此時此刻才會感受到他們是多麼的可愛,才會被一種集體的無私與奉獻所震撼……但此時此刻,也許根本就沒有人在意他們已經有幾十天幾乎沒離開現場了,沒有人發現那一個個佈滿血絲的雙眼,沒有人察覺他們疲憊的身心迫切需要在安裝結束後美美地睡上一覺。

長篇報告文學《前進,向前進》之:山溝裡的號子聲

睜眼勞動,閉眼睡覺,衣服穿在身上幾星期都沒脫過。那些日子裡,用時髦的話來說,類似現在人們常說的那“5+2”、“白加黑”。

高負荷、高強度的勞動,別說他們那些老骨頭老腿的工人們,就連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有些吃不消。但為了早一天能夠投入生產,大夥都還是咬緊牙關忍耐著,如同後來報紙上說的他們是一群“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鬥、特別能奉獻”的人,是一群忘記了自我的英雄,沒有想法,沒有怨言,一個個是撅著腚地往前衝,他們堅信,過了這個苦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聽聽,這是多麼樸素的話呀!

大概是在這種超負荷的重體力活幹了有二十多天了吧,有天中午張旗巖找到了彭念順,“主任,我身體真吃不消了!”

“咋了”。

“瞧,這胳膊都腫了。這啥時候才是個頭呀?”說著伸出了雙手,手掌上有四、五個豆子般大的血泡。

彭念順心痛地給他挑開血泡,又蘸了點工業酒精消毒。說,再堅持堅持吧,等過了這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旗巖沒吭聲,但眼淚卻在眼眶裡直打轉。

他記剛從山西過來的時候,老彭就給他說過,再過一段時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現在都過了好幾個一段時間了,活兒非但沒減,反而是一天比一天重。哥倆悶著頭抽起了煙,誰也沒有再開口。張旗巖知道,老彭說的話,頂多也就是寬寬心罷了。何況,廠裡那一個人又不是在連軸轉呢。這一點,他心裡也清楚。

古人云,天下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在眾人齊心協力下,任務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進展著。到了月底掐指一算:僅用了28天就完成了全部設備的搬入安裝,比預期提前了2天。28天,他們完成了所有的安裝任務,並就此也展開生產前的各種測試。

經歷了這次艱難,相對來說,其他的苦就不值得一提了。

在年底廠裡總結表彰會上,廠長董松林曾感慨地以“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胡楊,來比喻這群用不屈不撓的意志和不斷適應環境的頑強生命力獻身軍工事業的“三線人”。

的確,這“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三線人,他們把一輩子甚至幾輩子都留給三線,在他們身上的這種精神,這不就是那千萬年不朽 “胡楊精神”嗎。

或許苦難和艱辛,對於平常人來說,是苦澀的。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從這份苦澀裡汲取強身健骨的鹽分,在搏浪的艱辛中看到海浪折射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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