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蕪原野的一朵奇葩

詞始於唐,衍於五代,盛於宋,沿於元,而榛蕪於明。"高佑金巳以簡練的語言勾勒了詞創作發展史的粗線條。然於有明一代近300年詞的榛蕪原野,我們仍復可見幾道亮麗的色彩。用劉基的詩來形容,叫做"野梅燒不盡,時見兩三花"。(《古戍》,卷六)這"兩三花"中尤為醒目的一朵,就是劉基的詞。如果說,在明初的詩壇,劉基的詩歌尚有人與之比肩的話,那麼,其詞創作則完全給人以鶴立雞群之感。王國維就曾說過:"明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卷下)陳廷焯亦稱:"伯溫詞秀煉入神,永樂以後諸家遠不能及。"(卷一二)而民國時人劉毓盤乾脆言明人詞"無出其右者", 朱健和謂劉基詞在明人中"允推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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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覽劉基詩文,給我們一個突出的印象,是其經世致用的文學主張,一如既往地貫徹於任何文體寫作當中。詞亦如是。劉基平生填詞230餘首,歸為一帙,名《寫情集》。葉蕃《寫情集序》雲:"《寫情集》者,誠意伯括蒼劉先生六引三調之清唱,四上九成之至音也。……其經濟之大,則垂諸《郁離子》;其詩文之盛,則播為《覆瓿集》;風流文彩英餘,陽春白雪雅調,則發洩於長短句也。或憤其言之不聽,或鬱乎志之弗舒,感四時景物,託風月情懷,皆所以寫其憂世拯民之心,故名曰《寫情集》。"葉序高度概括地論述了劉詞的思想內容、表現手法和創作目的,我們不妨順其思路,對劉詞作進一步全面的考察。縱觀劉基詞作,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內容:

〔一〕憂世之不治 

這類作品在詩中最為常見,於詞中亦復不少。如《漁家傲》: 江上秋來惟有雨,江城九月猶炎暑,泉湧中庭苔上柱。深閉戶,莎鳴露泣寒將蟲語。 征戍誅求空軸杼,千村萬落無砧杵,玉帳悠悠閒白羽。愁正聚,亂鴉啼破樓頭鼓。(卷十一) 是詞作於至正十三年前後,時劉基在臺州參與戎事。方國珍於至正十二年二月殺台州路達魯花赤泰不華元帥,以致臺、溫局勢急轉直下,戰爭導致"千村萬落無砧杵",滿目所見,一片蒼涼。而身負朝廷重託的玉帳軍官卻悠閒自得,不以蒼生為念,詞中隱然流露出作者的憂慮之情。又如《浣溪紗》: 布穀催耕最可憐,聲聲只在綠楊邊。夕陽江上雨余天。 滿地蓬蒿無舊陌,幾家桑柘有新煙。戰場開盡是何年?(卷十一)上片言已是春播時節,布穀聲聲催耕,然因戰亂,百姓已紛紛避難山谷,又有誰能安心於農事?如此則布穀催耕亦屬徒然。下片抒情,以一對句概括描寫因戰爭而導致田園的荒蕪,末了以一問句表達作者對飽受兵燹之苦的百姓無限悲憫以及對局勢發展的關懷之情。他如"傷心處處蓬蒿廢井,時時煙雨啼猿"(《八六子》,卷十一),"江山滿眼今非昨,無情芳草年年綠"(《醉落魄》,卷十二)等,都或直接、或委婉地表達了對動亂局勢的關心和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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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鬱志之弗舒 

此類詞作在《寫情集》中為數最多,但不像在詩歌當中表達得那麼直率。詞人往往以託物寄興、借景抒情的表現手法委婉言之。如《玲瓏四犯·台州作》: 白露點珠,明河生浪,秋光看又一年。翠衾知夜永,夢冷愁孤館。南樓數聲過雁,西池桂花零亂。歲序如何?江山若此,贏得鬢霜滿。 傷心謾回愁眼。只蛩吟蔓草,螢度荒疃。淚隨黃葉下,事逐浮雲散。滄波袞袞東流去,問誰似,登樓王粲。菊綻籬邊,賦歸來恐晚。(卷十一) 於"白露點珠"的清秋時節,作者心事重重,難以成眠。這來自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時局動盪,舉目所見,盡是蔓草、荒疃,江山若此而愁白雙鬢。二是於此多事之秋,本可一逞才智,為國分憂,然世無伯樂,有志難騁。面對秋光又是一年,而自身沉淪依舊,前途渺茫有如登樓之王粲,其情其志都已和盤托出。 在群雄逐鹿,元廷處於風雨飄搖之中的元季,作者既為朝廷命運擔憂,也為個人的前途而苦苦思索,《水龍吟·和東坡韻》就表達了詞人的這種感情: 雞鳴風雨瀟瀟,側身天地無劉表。啼鵑迸淚,落花飄恨,斷魂飛繞。月暗雲霄,星沉煙水,角聲清嫋。問登樓王粲,鏡中白髮,今宵又添多少。 極目鄉關何處,渺青山、髻螺低小。幾回好夢,隨風歸去,被渠遮了。寶瑟弦僵,玉笙簧冷,冥鴻天杪。但侵階莎草,滿庭綠樹,不知昏曉。(卷十一) 開篇"雞鳴風雨"是化用《詩經·鄭風·風雨》篇中"風雨瀟瀟,雞鳴膠膠"之意。《詩序》說:"《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劉基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用以起題,從而為全詞奠定了抒情的基調。詞人側身於天地之間,騁目四望而無棲息託身之地,其內心之痛苦有如杜鵑啼血,字裡行間充滿了在失望的逆境中壯志未消的悲憤。陳霆說:"'風雨瀟瀟','不知昏曉',則有感於時代之昏濁。而世無劉表,'登樓王粲',則自傷於身世之羈孤。<6>(卷二)"王奕清說,詞寫得"感喟激昂,擇木之意見矣"。<7>(卷十引《草堂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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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憤言之不聽 

《驀山溪·晚春》有"登高凝睇,欲寄一封書,鴻路阻,豹關深,日暮空腸斷"(卷十一)之句。陳霆釋:"觀'豹關深'之句,知元季兵起,賢者感時傷事,非不欲獻言於上,以銷禍亂。而九重阻深,無路自達,徒登高悵望而已。<6>(卷二)"我們知道,至正十三年劉基就曾建言捕斬方國珍,執政者非但不聽,反革其職而將其羈管於紹興,這怎能不叫詞人生怨憤之情?於是乎,作者發出"千古鍾期今已矣,空慘愴,對瑤琴"(《江神子》,卷十二)的深深感嘆。 "憤言之不聽",並不侷限於元季之作,在明初的作品當中亦時有所見。儘管《寫情集》的許多作品目前尚難以系年,但也有不少詞作可明顯看出是作於明初,當中有些也含蓄地表達了這一主題。如《尉遲杯·水仙花》: 凌波步,怨赤鯉不與傳緘素。空將淚滴珠璣,脈脈含情無語。瑤臺路永,環佩冷,江皋荻花雨。把清魂,化作孤英,滿懷憂恨誰訴? 長夜送月迎風,多應被彤闈紫殿人妒。三島鯨濤迷天地,歡會處都成間阻。淒涼對冰壺玉井,又還怕,祁寒凋翠羽。盼瀟湘,鳳杳篁枯,賞心惟有青女。(卷十二) 史載劉基堅決反對用胡惟庸等為相,朱元璋則置若罔聞。此後胡惟庸耿耿於懷,以致有後來借談洋事件構陷劉基,導致朱元璋對劉基的進一步猜忌和疏遠,而"歡會處都成間阻"。作者巧妙地運用託物言志、借景抒情的表現手法以水仙花自況,"空將淚滴珠璣,脈脈含情無語",以此喻效忠明廷的一片誠心;水仙花化作孤英之"清魂"則正是詞人坦蕩、磊落之品格的象徵。又正因為其"清"而被"彤闈紫殿人妒",以致君、臣歡會不可再至。末句"盼瀟湘"暗用娥皇、女英典故再次表明心跡。整首詞寫得如怨如訴,一唱三嘆,委婉曲折。而透過"怨"之表層我們看到了作者內心之"憤",憤小人之誣陷,更憤朱元璋不聽己言重用奸佞,以致被無端猜忌而遭"軟禁"。然"滿懷憂恨誰訴?""鳳杳篁枯",賞心唯青女而已。詞人因此而產生無法排遣的孤獨感,這無疑是劉基詞作的一大主題。

〔四〕狀山水之秀麗 

在劉基的詞作當中,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類。其筆調、風格皆迥異於憂時憤世之作,一變而為色彩明麗、意境清拔、筆調明快、風格清新。蓋詞人從汙濁黑暗之政壇一旦迴歸到大自然,便身心頓感放鬆,遂忘情于山水之間。尤其是到了晚年,作者的生命價值觀念因環境之所迫而有了很大的改變,於是乎更鐘情於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如《浣溪紗·處州葉叔安溪南草堂》: 細草垂楊村巷幽,白沙素石引溪流。青苔磯上有扁舟。 門外好山開罨畫,屋頂新月學簾鉤。窗風一榻似清秋。(卷十一) 處州為劉基之故里,在他鄉宦遊數十年後,於至正十六年詞人終為"謀括寇"而回處州。處州麗水是作者早年讀書求學之地,這裡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熟悉不過的了,而今重遊故地,就覺這裡的山山水水愈發可愛。幽幽的巷陌為細草所覆,垂楊所蔭,淙淙溪水靜靜地流淌於白沙素石之間,長滿青苔的石砌碼頭有扁舟靠岸,一切都是那樣的靜謐、閒適,字裡行間充溢著詞人對家鄉的無比愛戀之情。又如《如夢令·題畫》: 草際斜陽紅萎,林表晴嵐綠靡。何許一漁舟,搖動半江秋水?風起,風起,棹入白蘋花裡。(卷十一) 這是一幅"秋江夕照"圖:草天相接之處,夕陽欲落,餘輝萎地,一片嫣紅;薄薄的霧氣,在林梢繚繞,彷彿被葉片染上了幾抹淡綠。澄澈的秋江上,一葉漁舟悠悠搖過,水面蕩起層層漣漪。漁舟去處,則是艹頻花覆蓋的芳甸汀洲。我們驚歎於詞人的生花妙筆能把祖國河山描摹得如此秀麗。這樣秀麗的河山風景在劉基詞作當中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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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基詞從淵源上看,並非侷限某家某人。有學李清照的,如《聲聲慢·詠愁》、《浪淘沙·閨怨》;有學柳永的,如《生查子》(蜘蛛網畫簷);有學周邦彥的,如《蘭陵王》(問明月)、《尉遲杯·水仙花》,也有學蘇軾的,如有兩首《水龍吟》均標明"和東坡韻";而一些清麗的小詞,蓋取法中晚唐白居易、張志和等。劉詞從整體考察,應屬婉約風格,這從上面列舉的詞作已可見一斑。王世貞稱其"纖有致",陳廷焯謂其"秀煉入神",趙尊嶽說他"思理綿密,韻調流美",沈雄則以"妙麗"語之,(《詞評》卷下引《樂府紀聞》)這都從某一側面道出了劉詞的風格特徵。筆者看來,劉詞主要有以下特點:

〔一〕表現手法長於託物寄興 

《寫情集》中有為數不少的詠物詞,如《滿庭芳·詠荷花》《驀山溪·詠螢》《卜算子·詠雨》《傳言信女·詠蝶》《玉漏遲·詠雁》《小重山·詠月》《憶舊遊·詠燈花》《南柯子·詠蓼花》《六么令·詠露》《浣溪紗·詠雞冠花》等等,僅題目標明的就有三十來首。這些感四時景物之作,大都有深意寓焉。如《喜遷鶯·梅花》以梅花"膏澤無加,鉛華不御"之素雅象徵詞人之品格,《六么令·詠露》以露之"空裡無聲"喻己之落寞無為,又以露之經陽即逝,言韶華難再,等等。在這類作品當中,《踏莎行·詠遊絲》在立意上最見新意: 弱不勝煙,嬌難著雨,如何綰得春光住。甫能振迅入雲霄,又還旖旎隨風去。 高拂樓臺,低黏花絮,如狂似醉無歸處。黃蜂粉蝶漫輕盈,也應未敢窺芳樹。(卷十二)詞人先以遊絲的上入雲霄,隨風飄忽反襯自身言行之不自由;再以遊絲雖細且弱,卻能高拂樓臺,低黏花絮,使芳樹免受黃蜂、粉蝶之侵擾,來反襯自身無能為力於奸佞小人的誹謗中傷,從而曲折地反映出詞人晚年的處境,也含蓄地流露出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詞人的怨憤與無奈。我們注意到有不少詠物之作,詞人並沒把主要筆墨用於描摹物態,而僅僅是把某一物象作為抒發情感的觸發點。如《更漏子·詠雁》是由雁之南飛而引發一段思鄉之情,《憶舊遊·聞砧》因夜半聞砧而頓起羈旅之思,如此等等,都是傳統興寄手法的靈活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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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行文長於鋪敘 

劉基詞作較多長調慢詞,且多采用賦筆去鋪敘事理,刻畫形象和描景狀物。大致描摹事理、物態受柳永的影響較深,但又洗卻柳詞之俚俗,寫意更顯空靈,造語更為典雅,如《一萼紅·送別》: 白蘋洲,有蘆花似雪,人在木蘭舟。祖帳方開,驪歌未闋,斜照半入江樓。 話不了,纏綿意緒,早歸鴻相喚落沙頭。紅蓼丹楓,青煙碧草,總為供愁。 此去幾時重見?悵穠華易謝,零雨難收。洛浦波空,渭城柳盡,欲飲還又回眸。恨只恨,無情海水,趁歸風,輒向西流。畢竟難留,一宵長似三秋。(卷十二) 這自然使我們聯想到柳永同類題材之名作《雨霖鈴》。柳詞著力於按時間的順序對離別場面作層層鋪敘:從都門帳飲、蘭舟催發到執手淚別,寫得很有層次感;劉詞則重在離別場景氣氛的渲染:先以蘆荻飛花似雪、斜照半入江樓作為送別的時空背景,再以沙頭歸鴻,聲聲相喚以示惜別在即,這比柳詞用"留戀處,蘭舟催發"更為蘊藉,最後以"紅蓼丹楓,青煙碧草"又一次塗抹離別背景,從而營造出"楓葉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的惜別氛圍。可見同為鋪敘,但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在用語上,則更見其典雅含蓄,與柳詞兼用俚俗之語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事實上,劉詞的鋪敘更像周邦彥。他總是儘可能地避免平鋪直敘,更注意通過思力的安排使結構富於曲折變化,迴環往復,增加一唱三嘆的搖曳之美。如《摸魚兒》: 斷腸花,已隨流水,青苔空鎖深院。知人不似花重好,莫怪為花留戀。花不管,任啼鳩悲鳴,霞錦成霜霰。水遙山遠,淚滴翠綃寒。滿天風雨,寂寞送書雁。 傷心事,縱是生來見慣,那堪芳歲晚。孤雲目盡蒼梧野,留得竹枝歌怨。簾莫卷,斜照裡,荒煙白草愁何限。情長意短。蟲響又黃昏,沉沉夜永,惟有月華滿。(卷十二) 是詞開篇謂花隨水逝,是惜花,由花之飄零而悲玉顏消逝,則由惜花變為憐人,此一轉;然花能重豔而青春難再,則人之境遇比花更為難堪,此二轉;又因凋謝之花與衰老之人境遇相似,而人以花為知己,可人有情而花無情,"任啼鳩悲鳴,霞錦成霜霰",此三轉。由落花而啼鳩、由啼鳩而鴻雁,物象亦在轉,物象轉換實即視線挪移。如此則或思理轉換,或時空騰挪,曲曲折折地使一腔閨怨細膩而委婉地得以表現,極見其描寫、刻畫之功力。而過片先直抒胸臆,轉又借景抒情:目送孤雲,耳聆怨歌,斜陽、荒煙、衰草齊收眼底,不言愁而愁自見。最後以蟲鳴黃昏,月滿西樓的清幽之境作結,樓頭思婦形象則已呼之欲出矣。由此可見劉詞思理之綿密,用筆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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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寫法上擅長用典 

劉基長調慢詞的含蓄委婉很大程度得力於典故的自如運用。在用典上,作者很注意用典的自然貼切,含而不露。如前面所舉《一萼紅·送別》一詞,便很可看出劉詞的這一特色。該詞下片狀離別情思即連用三典:"洛浦波空,渭城柳盡,欲飲還又回眸。""洛浦波空"用曹植《洛神賦》事典,又張衡《思玄賦》、杜牧《洛陽》詩皆言及洛神宓妃;"渭城柳盡"典出王維《渭城曲》,"渭城朝雨氵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欲飲還又回眸"則取意於唐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詞人用此三典,層層加深離情別緒的抒發,取得了很好的表意效果。此外如起句之"白艹頻洲"是源於溫庭筠的《夢江南》;"木蘭舟"典出《述異記》及唐馬戴《楚江懷古》詩和李清照《一剪梅》;"青煙碧草"化用江淹《別賦》意境; "話不了,纏綿意緒,早歸鴻相喚落沙頭"則由柳永《雨霖鈴》"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點化而來。一首詞中竟用瞭如此多的事典、書典,然讀之卻渾然無跡,則足見詞人功力之深。

〔四〕摹景狀物秀麗入神 

與詩比較,劉基的詞更具秀美的特色,觀其物態描摹、意境營造,總是力求"神似"。如《小重山·詠月》"娟娟斜倚鳳凰樓,窺朱戶,應自半含羞"(卷十二),把一鉤彎月始映西軒的神態描摹得活靈活現;又《尉遲杯》言水仙花"空將淚滴珠璣,脈脈含情無語","把清魂,化作孤英,滿懷幽恨誰訴"?也是棄形肖而重神似的寫法。從以上所舉例子可以看出,作者描摹物態往往採用擬人手法,從而使客觀景物染上濃重的主觀色彩,如狀遊絲則說"弱不勝煙,嬌難著雨",言風送簷鈴聲聲則像"暱暱閨中語"。(《驀山溪》"簷鈴風過",卷十一)正因其寓主觀情感於客觀景物之中,便使客體的神態更具人的特性,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在意境的營造上,作者總是能根據詞旨的需要,做到因人因情而設,或清幽或明麗,與詞的感情基調相和諧。如《摸魚兒·金陵秋夜》上片: 正淒涼,月明孤館,那堪徵雁嘹唳。不知衰鬢能多少,還共柳絲同月毳。朱戶閉,有瑟瑟蕭蕭,落葉鳴莎砌,斷魂不繫。又何必殷勤,啼將蟲絡緯,相伴夜迢遞。(卷十一) 月明孤館,徵雁嘹唳,落葉鳴莎,啼將蟲絡緯,諸意象之有機組合,形成"金陵秋夜"的清幽意境,為羈旅情懷的抒發營造了濃濃的抒情氣氛,情由景生,又融情於景。而前文所舉的具有濃郁的鄉土風味的山水歌詠之作則多有明麗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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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造語精工典雅 

讀《寫情集》,我們會發覺劉基十分注意詞語的錘鍊,這恐怕也跟師法用語工巧的周邦彥有關。如他的名作《沁園春·清明日作》的上片: 白蕊生香,綠萍抽葉,還是清明。有殘絲絆雨,危芳怯露,梨雲困蝶,絮雪迷鶯。髮短心長,時殊事異,睹物如何不動情?愁來也,怕東風無賴,是鳥決鳥先鳴。(卷十一) 蛛絲在綿綿春雨中常會綴上水珠,也時被雨點打斷,所以叫"殘絲";地勢較高的花草易受風雨侵襲,故稱"危芳";又因清明時節陰雨連綿,氣溫尚低,有絲絲寒意,而謂之"怯露";此時梨花次第開放,遠遠望去像一片香雲,所以稱"梨雲";群芳綻放,引來蜂蝶無數,然蝴蝶最怕風雨,所以說是"困蝶";天空放晴,柳絮飄舞似雪,故云"絮雪";又因柳絮漫天飛舞有礙黃鶯視線,而稱"迷鶯"。如此等等皆可見用語之精工典雅。他如"風女弱女弱,吹綠一庭秋草",(《謁金門》,卷十一)"楚天長,秦樹香,山蹙愁眉,江學回腸繞"(《蘇幕遮》,卷十二),在煉字上都頗見功夫,給人以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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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分析可知,劉詞的主體風格屬清婉秀麗。蓋因劉基填詞尚囿於詞"別是一家"之說,而以其抒發志鬱情抑的苦悶悲愁為主。然亦時見悲涼慷慨之作,如《水龍吟·和東坡韻》即為出雄豪於婉約的佳作。至於為憑弔餘闕所作的《沁園春》則完全是壯懷激烈的豪放風格: 生天地間,人孰不死,死節為難。羨英偉奇才,世居淮甸。少年登第,拜命金鑾。面折奸貪,指揮風雨,人道先生鐵肺肝。平生事,扶危濟困,拯弱摧頑。 清名要繼文山。使廉懦聞風膽亦寒。想孤城血戰,人皆效死。闔門抗節,誰不辛酸。寶劍埋光,星芒失色,露失旌旗也不幹。如公者,黃金難鑄,白璧誰完。 此詞劉基文集諸版本皆不載,今錄於清徐金九《詞苑叢談》卷八,其為劉基所作當屬無疑。王奕清《歷代詞話》卷十謂:"昔文履善過張、許廟,作《沁園春》,詞旨壯烈。劉伯溫過餘闕廟,亦作《沁園春》以哀之,其詞可與履善相匹。"《寫情集》中類似風格的詞作亦偶有所見,如《沁園春·和鄭德章暮春感懷呈石末元帥》: 萬里封侯,八珍鼎食,何如故鄉。奈狐狸夜嘯,腥風滿地,蛟螭晝舞,平陸成江。中澤號鴻,苞荊集鴇,軟盡平生鐵石腸。憑闌看,但云霓明滅,菸草蒼茫。 不須踽踽涼涼。蓋世功名百戰場。笑揚雄寂寞,劉伶沉湎,嵇生縱誕,賀老清狂。江左夷吾,關中宰相,濟弱扶顛計甚長。桑榆外,有輕陰乍起,未是斜陽。(卷十一) 此詞就頗具辛棄疾豪放詞的韻味了。詞中充盈著作者馳騁疆場為國效忠的豪情壯志,且對未來國家前途充滿信心,謂"群盜"作亂僅為"輕陰乍起"而已,天,終究還是豔陽天!惜乎,這樣的作品實在太少。筆者以為,劉基詞作的主要缺點在於基調的過於低沉,總覺得陰柔有餘,而陽剛不足,在婉麗的深處尚存在纖弱之弊,這是必須指出的,我們不能為賢者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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