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法想象左冷禪、嶽不群之流主導歷史舞臺，甚至成為故事的主角——但電視劇《圓月彎刀》，偏偏就這麼做了，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這麼一個被慾望支配的人。
1997年版《圓月彎刀》劇照，古天樂飾演男主角丁鵬。
一、尷尬的原作
談《圓月彎刀》，當然不能脫離小說。
但凡小說改編成影視劇，一般開拍前，觀眾首先關注的是選角，等到上映後，則重在是否尊重原著——而在《圓月彎刀》這裡，這部分無需擔心，因為以原著之混亂之糟糕，即便不尊重，也沒什麼關係。
畢竟說起“原著古龍”，它其實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
這部小說又名《刀神》，於1976-1978年斷斷續續連載於香港《武俠春秋》雜誌，當時算是步入了作者的創作後期，小說通篇三十一萬字，古大俠竟只寫了前十萬字。
旁人可能不知道，這期間，古龍居然還同時連載了《碧血洗銀槍》、《大地飛鷹》等幾部作品。可想而知，這是古浪子又摘桃花換酒錢、提前預支稿費的傑作 。
不出所料，他再次棄坑了，可憐的書商不得不讓司馬紫煙頂替上陣續寫。司馬倉促捉刀，模仿古式文風，雖然猝起變故、事殊不易，但還是得說，他的代筆……給許多古龍的忠實讀者帶來了慘痛的閱讀體驗。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版本是三十二章，通常考據認為，古龍僅寫至第十一章“雙刀合璧”裡的這一句：“她的聲音更溫柔：‘就算他們真的是鬼，我相信你也不會怕他們的。我相信不管是天上還是地下，都絕沒有能讓你害怕的事。’”
這十萬字裡，古龍講了這麼一個故事：貧寒少年丁鵬為了在江湖中出人頭地，憑藉無能父親撿到的一頁“天外流星”的劍法，四處約架，打遍天下無敵手。在他挑戰著名君子、武當派的青松劍客柳若松前夕，突然碰到了一個落難少女，並墜入愛河。
女孩子投懷送抱，丁鵬也送出了寶貴的劍譜。然而決戰那天，許多武林名人當公證，丁鵬卻懵了——那個拿到他劍招的女孩子，居然是柳若松夫人秦可情偽裝的。
1997年版《圓月彎刀》中，溫碧霞飾演的秦可情。
所以，柳若松不僅沒被“天外流星”打敗，還一口咬定，這是他很早就自創出來的劍法。就這樣，丁鵬成了偷學武功的江湖敗類，慘被眾人追殺，無意中闖入了與世隔絕的“狐”的山谷，遇到了自稱是狐女的女主角青青。
1997年版《圓月彎刀》中，梁小冰飾演的青青。
僅用了一章的時間，丁鵬就得到青青的垂青，並獲得了圓月彎刀及絕世刀法。之後，按捺不住的丁鵬帶著妻子回到“人間”，開始在柳若松一家身上實施惡意報復。
小說的前三分之一，可以說是一個基督山伯爵的標準範本，秦可情的反轉，狐女的神秘，圓月彎刀的詭異……使得整個故事籠罩在古龍標誌性的懸疑色彩中。
在這十萬字裡，你可以隱約捕捉到古龍的意圖，他一直用丁鵬生父“出人頭地”的遺言催生丁鵬的野心，致力於渲染丁鵬的執念與不安分——為了讓柳若松身敗名裂，丁鵬甚至可以逼柳殺死無辜的武當師兄凌虛。你會發覺，與古龍塑造的鐵中棠、李尋歡等光輝形象不同，這是一個逐漸墮入“邪道”的角色。
復仇之後，丁鵬志得意滿、得寸進尺，又將矛頭對準了當時的“天下第一人”三少爺謝曉峰。而他卻不知道，神秘的彎刀已經引來了魔教護法的注意，天降的無上刀法背後，似有劫波暗湧……古龍為他逐漸異化的人性，埋下了痛苦與掙扎的陷阱。
再看後三分之二的續寫，沒想到，丁鵬的入魔之路卻生生被掐斷，他直接轉邪為正，成了一個無堅不摧的勇者。原本設定是初窺門徑的魔刀，霎時間就可以躍升絕頂，蕩盡群英，即便與謝曉峰會過面，仍可自矜於天下無敵。
所有美女頃刻俯首，所有對手瞬間稱臣——想想古龍的其他作品吧，即便是萬花叢中過的楚留香、陸小鳳，也曾在《桃花傳奇》與《鳳舞九天》中深感人生的無奈和挫敗。而司馬紫煙筆下的丁鵬，沒有經過苦痛與磨折，所有的一切來得太過輕而易舉，這分明是一個三流網文的套路。
就這樣，後二十萬字，敘事基本靠對話推進，遣詞基本如同嚼蠟，人物基本沒有性格，情節基本沒有邏輯，諸多不合理諸多一廂情願，除了“藏劍廬”部分可圈可點，其他的幾乎可以說是食之乏味，東施效顰。
二、用心良苦的劇本
有觀眾覺得《圓月彎刀》電視劇劇本薄弱，其實我不太苟同，因為基於這麼一部不負責任的原著，編劇在劇情改編上，已經頗費思量，下足了心力。
它取了精華，去了糟粕，保留了前十萬字“天外流星事件”的基本脈絡，又完善了丁鵬與青青相識相戀、與秦可情之間“黃花樹下，不見不散”的情愛細節（原著的感情進展畢竟太突兀）。編劇心思細膩，不僅加了婉轉動人的言情戲碼，還深入挖掘了角色的內心波瀾，譬如柳若松可恨之餘的可憐之處，丁鵬初涉忘憂島的敏感與多疑等等。
針對司馬紫煙的續寫，電視劇大刀闊斧進行了多處改動，除了保留藏劍廬小部分情節，其他算是號準了古龍落筆的脈搏：丁鵬為了復仇，可以牽涉且利用他人；為了挑戰謝曉峰，可以拘禁無辜；甚至得知了自己與魔教有染，竟不惜欺騙謝小玉、辜負青青的感情，也要入贅名門替自己洗白。
丁鵬迎娶謝小玉
編劇加入了《小李飛刀》裡的人物荊無命，也繼續讓三少爺謝曉峰出場，但這兩個角色的性格經歷跟原著設定可以說是毫不相干，應視為獨立的同人作看待。而且，不知是否有意與《笑傲江湖》對照，劇中還出現了君子劍、黑木崖、魔教教主任天行這樣的名字，容易讓人聯想到那部為了權力而勾心鬥角的金庸小說。
這部作品的立意也是如此，甚至更為黑暗，名為慾望的心魔在所有人心裡植根，連男主也深陷其中。柳若松為了保全地位犧牲妻子，謝曉峰為了奪人所愛罔顧信譽，任天行為了東山再起利用生女。女性角色嚮往愛情，似乎成為最乾淨純潔的清流，卻又無一例外，一一淪為棋子。
丁鵬和謝曉峰
直到最後，不管主角配角、正派邪派，每個人的自私、猙獰、貪婪與掙扎，都表露無遺。故事一發不可收拾，編劇不知如何收場，甚至讓青青以阿朱式的死法替父親、丈夫贖罪，丁鵬與任天行卻不知所蹤。電視劇失去了一個合理清晰的結局，從而留下了爛尾的爭議。
相對於原著，編劇等於是再造故事，卻出現了許多細節無法兼顧的現象。現今看來可以說是天雷滾滾：小說裡有青青偽裝成“狐女”的設定，原本圓月彎刀的主人也是由她選擇的；電視劇則一概抹去，改成讓圓月彎刀成為鼎鹿重器的權力隱喻，插在石縫中，只等待能拔出它的人出現。
這個構思無疑參考了西方神話里亞瑟王的石中劍與凱爾特神話裡的卡拉德波加聖劍，有著王權天授的意思，放在中國武俠劇裡，則未免太脫離現實了些。
還有後面荊無命發狂殺人的引擎，匪夷所思，居然只是聽幾首唐宋詩詞，實在過於滑稽，更是值得吐槽的雷點。
三、打造古龍風
丁鵬是一個邪氣極重的人，金庸筆下的楊過也曾在反派邊緣徘徊，因此，曾經的扮演者“白色”古天樂成了不二人選。而且或許是經費的關係，這部片子裡，丁鵬的服裝足有十餘套，鮮豔華貴，於是多年以後，大家對這部劇的印象，多半隻剩下俊眉星目、顏值巔峰的白古和“平平無奇”的梗。
劇中丁鵬被指“樣子平平無奇”，引眾多網友吐槽。
與冷漠的丁鵬配戲的，是溫碧霞飾演的風情萬種的秦可情，以及1990年港姐季軍梁小冰飾演的青青。
為了拍攝脈脈似水的言情戲碼，導演運用了大量的獨白，輔以唯美場景、人物特寫，鏡頭寫意，又不拖泥帶水。
當年，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名絕一時，直到如今仍被武俠迷捧為“金庸殼古龍魂”，它雕琢著每個人的心境，側重於氛圍與格調的塑造。而《圓月彎刀》中愛情的拍攝手法，無疑受《東邪西毒》影響極深，卻又太著於痕跡了，以至於某些臺詞，居然都直接照搬。
眾所周知，古龍風格的作品極難影像化，除了隨處可見的懸疑情色，還包括瀟灑不羈的行文——尤其武打動作，往往不拘招式。故《圓月彎刀》電視劇的動作場面多借助簡陋的爆炸特效，可見難度之大。
但是該劇仍有精巧之處，它在十三集丁鵬挑戰謝曉峰一段，拍出了驚豔的效果。
《多情劍客無情劍》裡有一段著名的情節：李尋歡從郭嵩陽屍體的劍傷裡領會了荊無命的奇詭劍法。《東邪西毒》參考了這一創意，《圓月彎刀》也是，它在巷子圍牆留下了謝曉峰的劍痕，丁鵬以劍痕走勢領會了前輩的劍法，每破一招，便走一步，純以意行，於無聲處聽驚雷。
古龍先生的作品有六七十部，翻拍者多，流俗者也多，成功實在寥寥。電視劇《圓月彎刀》並非上品，但在簡陋的文本下，能拍出如此效果，實在難能可貴。我想，它為後人所銘記的，不應該只是白古的顏值。
作者言少，微信公眾號“言少的江湖”（微信號：yanshaojiang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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