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天龍八部》應該一共有三個半男主角,最先出場的是段譽,本來接著是“南慕容,北喬峰”,但慕容復見面不如聞名,只好當是半個,最後的一個是虛竹。雖是這樣說,喬峰一出場便威風壓倒其他,而喬峰故事高潮過後,《天龍八部》亦失去神采,所以,說喬峰是這部小說的主角,相信也不會有太多人反對。

喬峰是個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英雄,愛讀莎翁悲劇的人都會注意到李耳王,麥考伯夫等主人公出場時何等如日上中天,而到收場時又何等悲壯,被命運及自己個性之中的缺陷毀滅。當然,強把莎翁的模式套到金庸的頭上是不妥的,而莎翁的悲劇,也斷斷不是這個極度簡化的分析可以包容,借來一點比較,只不過是藉此增加興味。

例如不但是莎翁名劇,也是著名歌劇的《奧賽羅》,主人公奧賽羅就是一位神威凜凜的摩爾人,開場時,威尼斯政要的小姐狄絲特娜與他私奔,她的父親及親朋十分激動,追蹤而來,劍拔晉張。奧賽羅鎮定現身,三言兩語之間,就鎮住了人群,把一場衝突消於無形,“把你們的劍放還鞘內,”奧賽羅著名的開場白說:“別讓露水侵蝕了。”

喬峰一出場就是面對一場丐幫叛變大禍,當然金庸筆下的杏子林叛亂遠比《奧賽羅》的第一場情勢兇險,而喬峰的蓋世武功、威信,智慧也在應付叛亂之中表現無遺,但是兩個主角是同一型的人物,同一般攝人,同一般英雄氣概,那則是肯定的。

喬峰平息了叛亂而失去了幫主地位,獨自去尋“帶頭阿哥”水落石出,奧賽羅平息了眾怒而贏得美人歸,兩人在一失一得之際,都是種下了日後身敗名裂的禍根。最後奧賽羅被人欺騙,親手殺死了狄絲特蒙娜,省覺到大錯鑄成,終於當眾自殺,死前滄然獨語:“奧賽羅還有何處可去?”喬峰自殺於雁門關前,也是因為天下之大,無容身處。從出場到下場,奧賽羅與喬峰皆為命運所驅策,根據西方古典戲劇論,只有大英雄才配得上悲劇命運,而悲劇命運也正好強調了喬峰的英雄身分。

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喬峰跟郭靖是一路人馬,大氣磅礴,正義凜然,看他兩人的武功路線就知。陳家洛的武功太花巧,什麼劍盾蛛索,什麼百花錯拳;袁承志師門武功正統,但他出奇制勝的是邪味甚濃的“金蛇秘芨”功夫,張無忌的“九陽真經”是正,但得來偶然,乾坤大挪移肯定是“外道”。郭靖喬峰則同是穩紮穩打,以全無花巧但威力無窮的“降龍十八掌”為基礎。

但郭靖的武功仍有招數有痕跡,郭靖的威力似乎是一半靠招數厲害,喬峰的武功卻幾乎沒有痕跡可見,似乎完全是喬峰的威力,什麼招數到了他手中也變得厲害無比。

喬峰的武功來自少林和丐幫,金庸只是一筆帶過,甚至描寫過招情況,也往往不提招式名稱,總之這個人一舉手、一投足,皆是無不如意、無不別具威力,能人所不能。金庸說,他故意用這樣的手法寫喬峰,使他與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學藝的經過,獨喬峰的武功彷彿是與生俱來。這當然增加喬峰的神話英雄色彩,在希臘神話中,“英雄列傳”僅次於“諸神列傳”,像赫裘力士那樣的英雄,是近乎天神的人物。

喬峰比郭靖強,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智慧和精密頭腦。杏子林之變一場(百多頁的一個高潮,真不知金庸如何寫成,他的文字功力,差可與喬峰的武術功力比擬),喬峰就充分表現出他處變不驚,能夠在緊急情勢之下冷靜分析,一下子就把握了事情的竅要。

試將“杏子林”跟《射鵰英雄傳》的“軒轅臺下”一節比較,那時楊康與丐幫淨衣派的勾結,能移魂大法迷翻了郭靖黃蓉,把他們綁在軒轅臺下,發動幫眾,要把他們置於死地,結果是黃蓉的急智,配合郭靖的武功,把形勢扭轉過來。若是黃蓉沒有郭靖的武功保護,她的聰明急智未及使出,人已化為肉醬,但是單有郭靖而沒有黃蓉,他的武功再高強也落得雙拳難敵四手。

換句話說,喬峰一個,己兼有郭靖黃蓉之長了。

但喬峰不只是加上了黃蓉的機智的郭靖,他武功比郭靖高強,心思比黃蓉細密,更重要的是,他具有他們不能企及的領袖權威。

郭靖黃蓉這對金童玉女,扭轉形勢能的是計,是借用洪七公的聲威地位,喬峰扭轉形勢所靠的是他的頭腦、眼光、處事方法。他自己素日在丐幫建立了的威望,包括他公正嚴明的聲譽。

用西方術語說,喬峰有一股懾人的氣魄。金庸特地撰擇了“叛亂”

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這個場合去表現喬峰的領袖權威,因為一個人在這種時候能發揮這樣的力量、這樣使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極高的威望的證明。

回頭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領袖地位,到了《射鵰》最後幾章才開始冒現,《神鵰》更只是側寫;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這些武林盟主幫會舵主,領袖能力不見得怎樣高強,只有喬峰幫主是名至實歸的領袖人物,諷刺的是,他的領袖天分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時刻,也是他發揮這個天分的最後一次。

喬峰是個怎樣的人?離開丐幫之後,他私人感情的一面漸漸冒現,金庸寫喬峰迴故居探望義父母(他以為是親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訪師父,一面刻畫了喬峰對他們情感之親厚,另一方面,隨著故事發展,喬峰越來越深地陷入陰謀之中,他的冤情越來越難洗脫。

金庸充分利用喬峰處身逆境,去表現他過人之處。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控制;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則,但不為小節所拘束;他豪邁而不失細心;他仁愛但不致婆媽得糾纏不清、輕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處是,金庸寫喬峰是好人,卻不是笨人,寫他既具深情,亦極度理智。“君子可以欺其方”,但在個性上,喬峰完全沒有可以被攻擊的弱點,先前男主角的弱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優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加強。

喬峰沒有弱點,但是命運卻偏偏跟他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原來,愚昧的、衝動的、軟弱的、心懷歹意、與他作對的群眾竟是對的,喬峰反而是錯了。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漢人。更殘酷的是,根據他所信奉的原則,冤枉他殺義父母、殺師、殺害一連串武林義士的人其實沒冤枉他,原來這的確是他的罪過,因為這些人是他父親所殺害的。

喬峰用了無比堅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頭腦及武功去找尋真相,為自己洗脫冤情,所得的結果卻是,原來罪人正是他自己。

這正是古希臘悲劇經典之作《奧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奧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后約加斯達之後,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羅神指示,阿波羅說,有人娶母為妻,致招天譴,王於是努力尋找這個罪魁禍首,終於發現原來就是自己。

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原來約加斯達王后當年懷孕時,夢見火炬人懷,祭師解夢說,此子將來娶母為妻,為國家招禍,王后害怕,於是在生產之後,棄子於荒野,但遭牧人憐憫了抱歸撫養成人,就是奧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奧伊狄比斯無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雙目,自我放逐,終身流浪,永為命運之神及憤怒之神所追趕。

金庸喜愛西洋文學,喬峰的悲劇,無疑是惜用了這個模式,而這個悲劇模式的基本精神,是描畫人與命運之間的搏鬥,人雖然終究敵不過命運,但是人性的尊嚴,卻在奮鬥的過程中得到肯定。

命運安排了喬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為中原武林人士所殺,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撫養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後命運再利用一個女子的無端怨憤挑起事端,送喬峰踏上找尋真相之路,也就是說,引領他踏上滅亡之路。

但是悲劇不是純粹命運播弄,而是由命運加上喬峰的個性及他所信奉的道義原則所產生。

喬峰比郭靖高強百倍、聰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規範是跟郭靖一模一樣的,就是所謂“正統”的一套:忠於國家民族、仁愛弱小、為親人報仇。郭靖是漢人,他實踐這一套並無疑問,但喬峰忽然發現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價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轉,感情與理性原則之間發生嚴重的衝突。

喬峰報仇的後果是殺死了最心愛的人,這還可說是命運播弄,但是違背了對大遼國家民族的忠心,他卻是明知要違背而違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說是因為他既不能扼殺自己的感情,也不能衝破他視作當然的正統道德規範,要是能衝破正統規範,喬峰就不是悲劇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面看,喬峰的悲劇是由於他太執意報仇造成,他若不是執意先了卻報仇之事才跟阿朱到關外放牧,阿朱就不會讓他打死,而喬峰也不至於鬱鬱寡歡,最後以自殺收場。

但想深一層,這是可能的嗎?要是他馬上放棄報仇,到關外過著平淡的生活,他就真的會得到了幸福了嗎?阿朱自然心滿意足,但喬峰會心滿意足嗎?還是在關外,在風吹草低見牛羊之際,他會為大仇未報而抱憾?

《射鵰》接近篇末,郭靖黃蓉商量如何協助襄陽抗敵,黃蓉說,千軍萬馬,若抗不來,到最後關頭他倆仍可乘了汗血寶馬脫身。郭靖馬上斥責她說,為人要盡忠報國,才不枉父母教養一場,黃蓉嘆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難道阿朱不懂麼?她當然懂的。當然,郭靖說的是“報國”,喬峰說的是“報仇”,報國與報仇,一公一私,相去千里,但問題的重心其實不是報仇也不是報國,而是入世與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層次說,就是男子的事業心。

女子常常認為,男子有了她便應心滿意足,但這只是痴心幻想,同時,她也忘記了她之所以傾慕他,往往正是傾心於事業為他帶來的風采魅力。事業是男子的命脈,因為透過事業,他與社會發生聯繫,沒有事業,他就是個最寂寞的人。

命運催促喬峰踏上滅亡,但偏偏又給他一個得救的機會,就是阿朱,阿朱不過是個美麗的頑皮女郎,與喬峰相識,又全屬意外,喬峰甘冒大險救她性命,不過是激於義憤,不是對這小姑娘有什麼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卻使阿朱對他的英雄氣概感激傾慕,不辭萬里,在雁門關相候,於是喬峰在眾叛親離之時,得了一個患難之交。從這時起,喬峰一直沒有把阿朱作小丫頭看待。

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世界叛離了喬峰,阿朱給還他一個新世界,就是關外馳獵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喬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或者,要是這一刻停頓,上天讓喬峰預見未來的慘禍,他就明白這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但是畢竟這一刻沒有停下來,喬峰只知道他若解不開“報仇”這個結,他便無法安心地從此過著平靜的日子,於是,這一刻過去了,他的機會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飛去。

《天龍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濃的小說,大概金庸有意宣揚佛教的慈悲主張,喬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機會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師以死相諫,蕭遠山與慕容復一同皈依佛法,但喬峰在那時刻,卻是沒可能接受智光的勸諫,與其說這是機會,毋寧說是命運更無情的玩弄。

要是過分強調喬峰的仇恨心,那麼喬峰與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的悲劇,而是警世的故事了。但喬峰報仇,並不是一種突然而來的原始嗜血,報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質使喬峰奇峰突出:光芒萬丈,但英雄本質,也使他自取滅亡。

喬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之中最感人的愛情,愛上喬峰,使阿朱變成一個成熟的可敬可嘆的女子,而喬峰對阿朱的海樣深情、失去她的悲槍,也使他更為令人傾倒。

喬峰把郭靖的傳統英雄大俠發展到極限,同時宣佈了這個英雄典型的末路。喬峰的限制,也就是這個典型的限制,在於他不能脫離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念。在《天龍八部》裡,金庸已經提出了一些質疑:胡漢之分真是正邪善惡敵友之間的劃分麼?漢人一定得站在漢族的一邊。契丹人忠於契丹就一定對麼?

金庸沒有問得很認真,而《天龍八部》的答案亦相當簡單明白:種族之爭、私人仇怨,都應該在博愛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視一切為虛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愛寬恕及愛好和平的精神卻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問題帶到更基本的一個類別:正派和邪派之間的分別,企圖表現出何謂正、邪不能從派別上劃分,而是要看個人的情操。因此,《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個偉大的領袖,而是有著高貴情操的一個疏狂人物。

金庸的男主角之喬峰

喬峰在大宋與大遼之間的忠義矛盾中選擇了自殺,因為沒有了一個他可以忠於的社會,失去了他可以領導的群眾,喬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與邪派之間,令狐沖選擇了退隱,因為令狐沖沒有使命感,他所重視的是個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世人的爭名奪利他固然沒有興趣,但對於發揚光大正派門戶、拯救世人,他也一樣沒有興趣。

事實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問題不在邪、正,而在“發揚”,在於事業上的野心,對事業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個正人君子變成邪惡的人。有野心的人有邪有惡,但所對進行的發展野心的活動一般令人煩厭,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問天,一到了運用計謀達到野心的關節,一樣要做出卑鄙的行為。只有遠離社會的紛爭,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樂。

但令狐沖不是第一個重情義而輕功業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個前身,就是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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