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性格决定命运”的真相

王阳明:“性格决定命运”的真相

王阳明座下,有门人弟子言行举止很矜持,本有英雄豪杰气的王阳明看到了便说:“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这观照的,便是人的“性格”问题。

于是有人问:“矜持太过,如何有弊?”这不正是一种约束吗?这不正是知礼吗?这不正是修诚立敬的好时候吗?

王阳明回答了一句话,看似平常却让人有猛然惊醒之感:“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儒家就是这样,很多时候说的只是常识,却是颠扑不破的常识,因为这都是初心与原道的载体。人最易忘记的,也正是常识。

人的精神是有限的,如果在外在表现之表面耗费精神太多,那么用在心之本体上的精神就少了。这点内向拘谨的人必有体会,尤其是在生人、长辈和有身份地位的人面前,或者一些重要和集体场合中,自己的注意力往往就在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得体上,充满各种合适还是不适合的自伐焦虑,不是专在容貌上用功又是什么呢?几个又能在这时照应自己的心性?

“太直率”之人,也不是没有毛病,王阳明也说:“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这话的深层意思是说:那些太直率之人,看上去是率性而为,所率根本不是性。“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是禀之于天的心之本体,本体与事相是一体不二的,得本体必然在事相上有所体现。这个本体,儒释道则皆归于一个“中”,所以得本体之人就算再直率也不会过,也能有个得宜,所谓“发而皆中节”,终极的状态正是孔子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就像有些人的豪爽让人喜欢,觉得真实洒脱,有一种恰到好处、游刃有余之感;有些人的豪爽却只让人觉得突兀不合时宜,令人厌烦呼为傻缺。这些“太直率”之人所率的是什么呢?我执而已。所以直率之人往往自我,并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把那个我执的内核直接凸显出来了而已

所以太矜持的人要多观照自己的心,太直率的人要多约束自己的行。但求“不过”,正是儒家的原则所在。不过就是“正”,正则合乎“中”,中即是“本体”,这便是其中的法则演绎。这一切,都要在为人行事上体现,儒家的特质就在这里。

王阳明说到的这一点,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至少是没往心里去。人这辈子是有限的,人的精气神也是有数的,所以必然会产生分配;在这方面分配多了,在那方面分配得就必然少。没注意或没往心里去,就谈不上主动运用和遵循这虽是常识却堪称法则的一点,于是只能在环境逼迫或业力习气主导下被动分配,而始终流转于表面。所谓主动分配,就是能够分清主次本末,多在本体上用功,而不是浪费在表面。

这种主动分配,叫做“聚焦”;始终聚焦,便是“积累”。一切成就,皆源自这里,皆从此中出。反之的被动分配便是失焦和分散,人生便如一盘散沙,生命便如一片流沙。无论是古训中的“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哲学中的“量变而质变”,还是今天的“一万小时定律”,告诉我们的都是聚焦与积累之巨大功用,实现的是一种“滚雪球效应”。如此之下,开始的差别也许不明显,久而久之造成的差别就是天上地下。故所有悟道法门皆归之于“收摄”与“一门深入”,一切事业都源自于“专注”和“专一”。这些每个人都知道,也多少能体会其好处,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好,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真正注意到王阳明所说的这个事实,

没有对“有限”和“分配”具备一份深切的体味

另一个人们没有真正注意到和形成深切体味的一点,是为什么要往本体上聚焦用功。“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抓重点、把根本,这同样每个人都知道、都能体会其好处,却同样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个“取舍”概念,其实却恰恰是“全摄”的概念。

王阳明曾这样解释所谓的“全知全能”:“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这段话意思是说,所谓的全知全能,乃是一种潜能,而不是真的全知全能了。这个潜能能够让人触类旁通、融会贯通、无碍通达,但具体的知识与做事上,依旧需要学。这便是全知全能的正解,佛家和道家也都有类似的说法,真谛皆是如此。这个潜能所在处,就是本体。所以聚焦于本体用功,不仅是为得一份心性的真实受用,也是为得这个潜能,能够随缘应缘而生无尽妙用,故曰全摄,摄尽的乃是可能性。

阳明子所谓“此心不动,随机而动”。

从这个角度说,老子的“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也未尝不可作另一种解释,便是这是一种肯定的态度——人就是要损不足以奉有余,即扭转失焦的分散而对本体聚焦。张三丰所谓“顺则凡,逆则仙”,这便是一种逆行,逆行到源头而得道体大而化之、无碍通达之用。天道行曲,人道迂回。

那么“损不足以奉有余”,人道的这“不足”和“有余”又是指什么呢?又如何往本体上用功呢?这就从聚焦积累又回到了开始,便是性格——人之性情的同等的重要性。聚焦积累是有个大前提的,才能真正发挥其正向作用,否则只能事倍功半,这个前提正在性情这里,叫做“生命性情的相应”。往本体用功,正是往这里用功。

这个词不是我独创的,而是近代大儒牟宗三所提出,他非常看重这一点,屡次提到和强调。何谓生命性情的相应?牟宗三言:“一个人诚心从自己的生命核心这个地方做学问、吸收学问很不容易,而且发现这个核心很困难。

假定不发现这个核心,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人在学问方面不是一个真人;假定你这个学问不落在你这个核心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说你这个人没有真学问。”一个人不容易把生命中那个最核心的地方、最本质的地方在学问中表现出来,因为这个地方本身就不容易发现和找到。后来更明白真切的表达,便是:“一个人对他所讲的学问要有相应的生命性情。”也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核心或生命性情,与他要研究的学问不容易对得上,相应的生命性情则是根本和关键。

这里的“学问”可以推衍为一切事业,“学者”可以推衍为所有人。其中的道理说白了,就是能不能做出真学问真事业,得看你是不是那块料。而且就算你是那块料,可是你自己不知道也还不行。只有知道了自己是哪块料,然后有意识地努力才成。故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合之才是“明智”。你的生命性情和你所选的法门、所研的学问、所做的事业,要在明明白白中相应,气息相同而能消息沟通,形成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效应。

否则要么不能死心塌地走这条路,要么就算下再大工夫、有再多积累,也还隔着,不能全然交融,都做不出真学问、真事业。这块“料”,便是你生命的真实,性情的真髓。

比如牟宗三认为梁漱溟、马一浮、冯友兰、熊十力等近代大家,就不能完全相应于前贤。虽然在象数学派之外开辟出义理学派,为易学一代宗师,也“王弼注《易经》是根本不相应的”。正面典型则有:“周濂溪(周敦颐)为宋明理学开基之祖,其观念其实很简单,只有几句话就可以把《中庸》、《易传》讲得很清楚,而且不失儒家之矩,这完全是靠相应的了解,不在博学泛览。所以黄黎洲(黄宗羲)《宋元学案》引吴草庐对周濂溪的赞语是:‘默契道妙’。‘默契道妙’就是所谓的‘相应’,对《中庸》、《易传》之形上学了解很透辟。”这些评价可以商榷,但生命性情的相应这个说法,的确让人耳目一新、极有价值,不是一般学问家能够提出来的。

人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擅长的事,才能做好,生命性情的相应说的就是这个,所以并不难理解。但还是那句话,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谁都明白其中好处,做得好的却寥寥无几。因为

人们很少正视自己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同在,很少真正沉入到自己的性情真实中,去看待自己、他人、万事万物和这个世界。这条路深入下去,才能知道这种说法背后的东西,要远远更加博大精微,那是感应和感通的世界。人们所看到的那些,则只是表面,远远不是本质和核心。如何获得和契入这种生命性情的相应?答案也在这里了,这里只能告诉你路,无法告诉你那个“冷暖自知”的结果。“默契道妙”,只有自己的生命和性情真实这一个端口。

生命性情的相应处,即老子之“有余”;不相应处,即老子之“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诚哉斯言。所谓往本体用功,即是深入自己的生命性情,获得那种内外的相应。

最后,生命性情的相应与聚焦积累,并不是两个。它们圆融地浓缩于一点。这是儒家的起点和终点,也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王阳明又说:“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这是对那种有限和分配的再一次强调。

然后要怎样做呢?阳明又云:“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立志,便是那浓缩的一点。很多人根本不明白它的内涵和意义。

因为所谓的“志”,正是生命性情之相应的浓缩之“精”。志立不起来,就是因为没有这生命性情的相应。立志不是喊口号,那是立于生命深处的深沉愿向。“生生之谓易”,大道生生之意就从这里萌动和发端。所以志有了,自然而然就会行,并且一定百折不回、不畏艰难、咬牙挺进,即聚焦与积累。反之,一切的问题都是因为立志不坚、志气不够。王阳明说知行合一:“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只是不知”,这个“志”,就是生命本初和源头的那个知行太极

这里有,一切都有。这里无,全部白瞎。

回到“性格决定命运”的主题:何为“性格”的本质?正是这生命性情的相应。何为“命运”的本质?正是聚焦与积累而来的生命质量。谈命运,只有从这里讲才是落在生命的本质上,其他皆只是欲望之产物。当你能够立之于生命的本真,让自己的生命之花充分绽放过,那么顺逆好坏、吉凶祸福,其实都不重要了。觉得重要,都因不在本真、流落表层。

最深的命运,只是浅薄还是深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