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上製陶
消亡中的泥土藝術
文 | 許偉明
就地取材的古老工藝
挽瀾鄉窯上村周邊一帶產煤,進村的爬坡山道會遇到許多大貨車。道路彎曲坎坷,路邊的懸崖高深莫測。除了摩托車,進村的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越野車。
在貴州貞豐縣的窯上村,除了產煤,還藏有豐富的高嶺土。數百年前,有人偶然發現了當地的泥土適合製作陶器。泥土、釉石、煤,一切都是就地取材,順理成章地,製陶業就在這兒發展和延續下來。
在整個挽瀾鄉乃至全縣範圍,以製陶為業的,也就僅此一村。
村子依著山勢而建,從高處遠望,連綿的梯田種著水稻和玉米,遠處的天際線是喀斯特的山頭極美的起伏。
潘龍的製陶作坊是窯上村裡最大的。
作坊門前約30米處,有一個全村最大的燒陶窯爐。作坊周圍的雜草裡,碼放著已燒製好的陶器。
釉色是常見的淺褐色,這是釉石內含鐵所致。這種淺褐色極為樸素,清楚地標明瞭其民用的定位。
陶器的底足部分並不上釉,但質地卻也不粗糙,顯露一種清新的淡黃色。
在潘龍的作坊前,有一個被挖了約一米多深的土坑。我被告知,這個土坑裡的泥土就是高嶺土——如此"就地"的就地取材。
潘龍的作坊主要為飯館生產炊具(“用這個蒸東西,安逸得很。”),他還為酒廠生產上百斤裝的酒缸(“用這個來儲存酒,味道不會變。”)。
潘龍的弟弟叫潘虎,潘虎的作坊在村子另一頭,主要生產個頭小一些的罈罈罐罐。
一個工人正在製作酸菜罈子,他把事先晾乾的一個罐子泥坯搬到車盤上,從身邊的泥塊上掰下一小塊,沾點水,迅速做成一個圓環狀。
然後把圓環套在罐子泥坯上,快速轉動車盤,罐子和圓環狀的泥土跟著轉了起來,師傅的手指巧妙地拿捏那個圓環狀的泥土,泥土開始變形,成為罈子的頂部,包括可以盛水密封的小槽。
全村性的產業
製陶在過去曾是一種全村性的產業,家家戶戶各在自己的家族內傳承著這門古老的工藝。
製陶在窯爐燒製時,總會有接近20%的次品率,這些次品無處可放,就被堆砌成各種牆體、護欄,這些罐子牆於是成為窯上村獨特的視覺標識。
窯上村的製陶保留著古老的製作方式,一方面,製陶所需的技術相對瓷器而言是很低的,二來,高精的燒製技術需要動輒上百萬元的資金投入,這對村民而言是不可能的。
因此古老的製陶方式,就這樣在窯上村代代相傳。
潘龍三兄弟從小就在父親的帶領下,開始了對泥土秘密的探索。
作為大哥,潘龍12歲開始入門,現在47歲。這中間的30多年裡,他結婚生子,並以製陶來養家餬口,逐漸成為村裡的製陶大戶。
他的作坊前堆著三種不同顏色的泥土,從肉眼看含沙量都很低。
這些泥土放入攪拌機裡混合後加水研磨就成為製陶的泥,保持一定溼度,在陰涼處存放一定時間,就能隨取隨用。
將泥土直接捏成具有優美弧線的器形,是很不容易的。
但用轉動的車盤來拉坯,會使得製作圓形的、勻稱的器形變得簡單一些。
不過這仍然需要長久的經驗和訓練。“要7年以上,跟著師傅,天天做,才能成為熟手。”
拉坯的魅力在於,隨著車盤的迅速轉動,一堆看似鬆軟的泥土會隨著手指的擠壓和牽引,迅速變成某種器具的形狀。
泥土被扶立起來,像是向上生長,依靠手的牽引,形成器具的底部和腹部的空間與弧線。
手繼續牽引,或收或壓,泥土極為溫順,按著人的意願持續生長,終於變成一個驚歎的泥坯。
只有長久地和泥土接觸的匠人才能清楚掌握泥土的屬性,知道如何精準地拿捏。在長久的勞作中,這些技藝變成了身體記憶的一部分。
泥坯陰晾幾天之後,就能上釉。上釉使用的是當地的"釉籽"。
把它加水舂碓之後,能得到一種褐色的粘稠狀的釉。將釉澆到已經晾乾的泥坯上,再等釉也陰乾了,就能進入窯爐燒製了。
燒製是製陶的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如果這一步沒做好,之前所有的活都白做了。
把泥坯裝入窯爐,點燃煤火後,潘龍要根據經驗去控制溫度,溫度過高或過低,都會帶來更大的失敗風險。
燒陶的最高溫度高達1200多度,整個燃燒過程為7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裡,受到高溫的炙烤,泥坯被燒得火紅,泥土發生了質變,變得堅硬如石,但也變得像玻璃一樣易碎。
為了充分利用燃料,窯上村的窯爐都是依照山的坡度而建,多個窯爐從下往上整體排列,火道互相連通。
這樣,處於下邊的窯爐燒煤之後,熱氣就往上升騰,沿著相連的通道,穿過上邊的窯爐。
相比於單個窯爐獨立燒製,這種辦法更充分地利用了熱能——這個方法的原理和用多層籠屜相疊蒸饅頭大體相似。
在窯爐內的溫度達到一定水平後,就開始封爐,封爐的順序為從下往上漸次封上。
等到爐溫慢慢冷卻至常溫,再開啟窯爐,這時候才能知道最終到底燒製出了什麼東西來。
上世紀最後二十年,窯上村迎來了製陶的黃金時代。窯上村700多戶人家,超過9成的家庭以燒製陶器為營生。
那時候,每天有15輛左右的貨車從村裡裝齊罈罈罐罐,運往村外。
但從2005年起,潘龍開始感覺到市場發生了大的改變。膠製品開始大量取代了陶製品,相比於陶製品,膠製品更輕更薄,而且掉在地上不會摔碎。
這種趨勢越來越明顯。窯上村的製陶業,從那以後經歷了令人無奈的衰退。
現在,全村不足十戶在製陶。過去全村每天至少有3個窯爐在燒。現如今,潘龍的窯爐一年下來也只燒四次,而從村裡拉出去的運陶車,好幾天才發一趟。
年輕人們早早地就放棄了對製陶祖業的執著——"娃娃都不做了,找不來錢"。
潘龍沒有徒弟。在潘龍看來,等他的孩子們大學畢業之後,還做不做陶已經無所謂了。
而對窯上村來說,製陶始終就是一種餬口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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