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之歌
● 夏 真
第三章
② 红烧肉及光屁股男人
“接.受.再.教育”是当时一个最时新的口号。
什么叫“接.受.再.教育”？
百度了一下，现在各种各样的“继续教育”风起云涌，却没有了我们这代人接受过的“再.教育”。但“继续教育”与“再.教育”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啊，或者更正确地说，其意义恰好相反。“继续教育”又称为“充电”，是为了让你知识更新脑袋更充实；而“再.教育”却是改造思想，要把你脑子里的占有知识的优越感彻底打掉——知识越多越反动嘛。说来也奇怪，那时大家都真心诚意觉得我们的脑子里似乎堆满了垃圾，不打扫简直就没法活。
百度里虽然没有了我们接受过的那种“再.教育”但这段历史却戏剧性地存在过。我们都是“接受.再.教育”的成果，都曾在大冷天赤脚跳进泥水里，一边挥舞着锄头挖着或许根本不需要挖的沟，一边兴高采烈大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这些词，我目前打着电脑，都不会跳出词组来了，都得一个一个地码字了，可见已经热点不再。但当时却是千真万确融进我们的血液里，落实在我们的行动中。
接受.再.教育是要在同吃同住同劳动中进行的。这看似简单的六个字做起来却相当困难。
先说同吃。
同吃就是到农民家里去搭伙。下去搭伙是很受农民欢迎的一件事，因为文件规定我们每人每天要交6角钱的伙食费。这对农民来说在当时是笔了不起的收入，要知道那时的一个工分也就只有几角钱。如果一户人家能拉到四五个人搭伙，每天净收入就有3元钱，一个月就是90元，相当于奔小康了。那时一个大学生毕业工资也只有43元5角钱，被戏称为“4350”部队支左。
所以我们每到一地总有许多人家抢着拉搭伙，就像现在我们去农家乐总是有人抢着来拉你的背包。尤其是食量比较少的女生更成了抢手货。生.产.队则要经过认真讨论，然后将我们当福利分下去。
那一次我们5个女生被分到了一家。不到几天我们就领教了再.教育的厉害了。这家大妈是个厉害角色，脸上笑嘻嘻的准备的饭却少得可怜，每人盛了一碗就锅底朝天。若是为了减肥倒也挺好，只是我们每天处于半饥饿状态还得劳动，就明显感到能源不足。大家怨声载道却不敢向她提意见，因为若是贫.下.中.农说你不好，你的感情与立场就成了问题，鉴定就成了不及格，鉴定坏了你的前途也就完了，你还想分个好单位吗？那时可没有什么双向选择人才流动，小命全捏在贫.下.中.农手里。
我们只好向男生叫苦。男生们为了解决我们的温饱问题，顾不上斯文开始学孔乙己，每天饭后从他们搭伙的人家偸出几个烤番薯来塞给我们。被偷的那家主人知道不？我想是知道的。但他很厚道，睁只眼闭只眼任凭你们天天做大老鼠。
不久又发生了第二起事故。我们搭伙的人家每天的饭桌上都有一碗红烧肉，这是生.产.队为了保证大学生营养规定的硬杠子。但这碗肉动得动不得却由不得生.产.队长了。我们很快发现了这是碗“样板肉”，只许看不许吃。一天两天倒也罢了，长此以往，每天的青菜萝卜将我们肚子里的油水刮了个精光。终于我这个红烧肉控忍不住了，振臂一呼一筷子下去带头造.了它的.反。
当晚这碗红烧肉来了个底朝天。
这位大妈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了，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将农村妇女的吵架本领施展得淋漓尽致。你受得了这个气吗？于是我这好事者又出头了，这次策划跳槽，干脆将一队人马全拉到男生组搭伙的人家去了。
资源流失了。大妈对我恨之入骨，到处骂娘，全大队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不好好改造的大学生。更厉害的一招还在后头：谁接纳我她就骂到谁家，谁还敢让我吃饭？若不是刚好发生了一件事，我大概要灰溜溜地被清除回校了。
那一天，村里一户人家的厨房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我第一个冲进了火场。忘记抢出了一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的衣服全烧破了，脚底被扎出了一个大洞......
当天，生产队长，一个帅帅的不多说话的小伙子，将我接到他家吃饭，而且有一大碗的红烧肉。
现在想想，那位大妈也是穷怕了才出此下策，而我，想来惭愧，我好不懂事啊。
再说同劳动。
这也并非大家想像的那么顺利。
那一次，我们到曹娥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正是夏天，一去就碰上了尴尬事：那个小村有个很奇怪的风俗——男人下地不穿衣也不穿裤子，他们打着赤膊只在腰上围一块布了事，一点也不怕太阳会将背晒得油光光的脱皮。现在想来一定是他们很穷，不舍得花钱买衣服穿着下地，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这些人放在现在一定是精准扶贫的对象，但当时的确将我们这些没有改造好的小资们吓了一大跳。我们无法去体会这份穷的心酸更无法体会穷的光荣，只觉得不能容忍与不穿裤子的男人在同一块地里干活。这次不用我带头，只接受了一天的再.教育，第二天，全体女生集体罢工。
事情闹到学校工宣队，工宣队大为震惊，以为我们胆大包天对抗最高指示，他们紧急派人前来调查，发现情况属实。
经过郑重讨论，终于特事特办，同意我们这群大学生自行劳动。
我们在那边生活了相当一段日子才打道回府，却再也没有与贫.下.中农“同.劳动”。
不过，每天我们下工，当我们带着一身汗水到不远处的曹娥江游泳时还会看到他们。这时他们已经一律解下那块遮羞布，大大方方地螺蛳似的围着池塘洗澡，去江边的路只有一条，我们只好低下头红着脸用冲刺的速度匆匆而过，而他们则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有俏皮者还用方言冲着我们高叫一声什么......
这次再.教育的印象特别深刻，直到如今，每当列车开过曹娥江，我都会想起当年那群不穿衣裤的男人。然而当我感慨地对同行者说起时，他们总会用很惊异的口气问：真的有这样的事吗？
——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恍如隔世啊！他们现在一定也早就风风光光地穿上衣服了。
閱讀更多 未來作家報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