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上)韦力撰

题目中的这句诗出自蔡文姬所撰《悲愤诗》,此诗记载于《后汉书·董祀妻传》,该诗为五言体的长诗。然有意思的是,《后汉书》的该传中还收录了蔡文姬的另一首《悲愤诗》,这首诗的区别是在写法上不同于前一首的五言体,而是用了句句带“兮”字的骚体。对于这两首诗,后世有着近千年的争论。

游国恩在《中国文学史讲义》中引用了苏轼在《东坡志林》中的说法:“东坡谓此诗不类东京,乃后人拟作者,范书载之本传误也。且琰之入胡,在父殁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今此诗乃云以卓乱入胡,其伪甚显。”

苏东坡是第一位提到蔡文姬所撰的五言体《悲愤诗》可能是一首伪作的人,其认为该诗中所提到的诗句,从历史的先后顺序来看,与事实不符。东坡认为,蔡文姬被胡人抢去是她父亲去世之后的事情,而实际上蔡文姬父亲蔡邕之死却是在董卓被杀之后,然而《后汉书》中所叙述者并不是这个顺序。跟东坡同时代的蔡居厚认为东坡说法不对,其在《蔡宽夫诗话》中称:“《后汉·蔡琰传》载其二诗,或疑董卓死,邕被诛,而诗叙以卓乱流入胡,为非琰辞。此盖未尝详考于史也。且卓既擅废立,袁绍辈起兵山东,以诛卓为名,中原大乱,卓挟献帝迁长安,是时士大夫岂能皆以家自随乎?则琰之入胡,不必在邕诛之后。其诗首言‘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共欲诛不祥’,则指绍辈固可见。继言‘中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纵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则是为山东兵所掠也。其末乃云:‘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则邕尚无恙,尤亡疑也。”

蔡文姬: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上)韦力撰


纪念馆大门

蔡居厚称有人认为《后汉书》上所记载的蔡文姬的两首诗是伪作,他认为这是没有仔细考察历史而得出的结论,因为当年董卓专权,袁绍起兵反董,于是中原大乱,董就胁迫汉献帝迁都于长安,在这个过程中,朝中的官员们都被董卓胁迫到了长安。如此混乱的局面,这些官员们不可能都带着家眷同行,所以说,蔡文姬被胡人抢去就不一定是在她父亲被杀之后。并且蔡居厚以蔡文姬的这五言律中之句为证,以此来说明诗中所提到的战乱情形,指的是袁绍与董卓的战争,而非指胡人。所以,蔡居厚认为蔡文姬的这首五言律必定是出自本人之手,因为诗中的内容顺序并不紊乱。

然而后世仍对这首五言《悲愤诗》有着各种各样的质疑,但同时也有肯定者,比如吴闿生说:“吾以谓《悲愤诗》决非伪者,因其为文姬肺腑中言,非他人所能代也。”吴闿生是从内容的感情真挚上来认定:如果没有经历过真实的惨痛,就不能写出这样感人的诗作。而在吴闿生之前,沈德潜在《说诗晬语笺注》卷上中也是如此认定者:“文姬《悲愤诗》,灭去脱卸转接之痕,若断若续,不碎不乱,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

蔡文姬: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上)韦力撰


弹琴

这件事一直争论到了当代。解放之后,郭沫若为曹操翻案,他在发表的论文中开始质疑蔡文姬的《悲愤诗》并非是出自本人之手,他提出了三个论断。第一个论断也是据《后汉书·董祀妻传》,因为文中有“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的字句,郭认为既然是胡骑所获,那么蔡文姬的诗中就不应当说是为董卓的军队所驱虏;第二点是董卓死后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才被王允所杀,所以,郭认为蔡文姬流落胡地一定是在蔡邕死后的事情,但诗中却说“为董卓所驱虏入胡”;而郭认为第三点不符者,是骚体《悲愤诗》中有“历险阻兮之羌蛮”一句,这也跟蔡文姬被南匈奴所掳获的史实不符。

历史学家谭其骧针对郭沫若所提出的三点质疑,一一予以了回击。谭认为董卓部众中本来很多人就是羌人和胡人;对于郭提出的第二点,谭称南匈奴从中平五年就开始分裂为两个部落,一部分迁徙到了河东,另一部分仍在河套地区,如此说来,蔡文姬留居于南匈奴地区跟历史史实没有什么不符;而对于第三点,谭认为蔡文姬被抢三个月后,蔡邕被杀,所以她可能没有得到父亲已经被杀的消息,因此谭认为《悲愤诗》肯定是蔡文姬的作品。

对于这一点,游国恩也持这个态度,他在《中国文学史讲义》中分析到:“今按董卓传载,卓遣其校尉李催、郭汜、张济将步骑数万,击破河南尹朱俊于中牟,因掠陈留、颍川诸县,杀掠男女,所过无复遗类。此事在初平三年正月,琰丧夫归宁,居陈留,虑必难逃此劫。又按卓传,卓诛在初平三年四月,而蔡邕下狱死,(参看蔡邕传)可知文姬入胡,实在蔡邕未死之前。且诗中‘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及‘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云云,无不与卓传一一吻合。”而后游国恩又做了进一步的论述,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故蔡琰入胡之由,当从自述为确,不得以传文所记偶歧,而反遽疑其诗之伪也。”

蔡文姬: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上)韦力撰


蔡文姬墓全景

对于这两首《悲愤诗》,究竟孰真孰伪,我当然无权置喙,但既然这两首诗都记载于正史《后汉书》,那我的倾向还是看真。然而这两首诗的篇幅都太长,我分别节选一段如下,先录五言体: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彊)。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骚体《悲愤诗》的中段如下: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

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寐兮起屏营。

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

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对于蔡文姬这两首《悲愤诗》,后世学者的态度也不同。他们大多认为五言《悲愤诗》的真实作者是蔡文姬,而骚体《悲愤诗》则有可能是近代人的伪作,因为诗内所叙述的蔡文姬的经历跟事实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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