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今能持否


汝今能持否

我离开办公室后,办公室真空在那里吗?那椅子就这样耽误了?那桌子这样干净了?我离开画室的时候,画还没有干,毛笔还是湿润润的,半截沉香在慢悠悠地清燃着,万籁俱寂,气味凝固在那里。画册上的吴昌硕歪着嘴巴笑,那么远又那么近。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睁开眼睛替我值守着,替他自己值守着,空间里有分分秒秒的盼望,有时时刻刻的更新,也有点点滴滴的不确定……

窗外南飞的大雁呼喊着、拍打着翅膀,我是认不得它们中任何一只了,你确定回头的那只不认得我?不,它一定是眷恋着什么,它一定也欲哭无泪过。

我曾经不顾一切的要卖掉巴克,巴克是一条黑色的拉布拉多。它被新主人牵走的时候用十分幽怨的眼光掂量我。我很难过地决绝。它拉尿的样子太像一个人,像一个不知羞耻的男人,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的解裤子。我受不了,我的脸都跟着丢尽了,巴克不会明白,巴克改不了。

我站在四楼,看见秋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圈圈地碎去。我看见李师傅一路小跑着拿开车位上的牌子,让周先生的车停进去,周先生摇下车窗笑,李师傅早已笑着等在那里。我看见一群群人排队按指纹,按对了闸门就”啪“地分开让你进去,让人感到淡淡的喜悦,就这样轻松地胜利了,就这样一大早就得到认可。

是的,我每天在白日梦的片段里蜗行。唯有这时候我感到了无挂无碍的自由。我没有目的地寻找着。刚刚我路过一个公园,那些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个不愿意表态的人。有风吹过,它们就张牙舞爪地像一个暗喻。我远远地绕过着它们的枝叶,我们互相安慰。生而为树不能无动于衷。生而为人,我深为遗憾。

想想从前我还很年轻,记性那么好,过目不忘,云长兄般昂着头睥睨众生。

那天,父母都出去了,家里安安静静。我将毯子披在身上,双手从“僧袍”里伸出来,双手合十。

我的面前放着一面摔破的圆镜,我看见里面荡漾着白色的笑容,几根天青色的血管在我眉间蠕动。

我问:“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我答:“能持。”

又问:“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

又答:“能持。”……这是觉远剃度时的对白,我闭上眼睛,感到清凉的戒刀掠过我的头顶。真真切切的,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再问:“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

……

这是一个飘忽粗泛的声音,普通话的余音里夹杂着乡音和些许不确定。看看镜中稚嫩的脸庞,我怀疑这声音不属于自己。或者,镜中的影像并不是我这个人。人和声音在慢慢地重叠和氤氲。

这年,我十岁。这是一个秋雨秋风纠缠不清的早晨。恍然中,我站起来喊冷!

就这样,我第一次有了我、质疑我、游离我。我得慢慢地接受和适应。

汝今能持否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少年的我,对着金井河边的纵横阡陌、延绵青山,喃喃着。渐渐地,我以为这话本就是我的,我分不清这声音属于我还是属于沈从文?

一个夏日的星空下,我在人群中看电视,张满爷家开个代销店,他家率先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14寸。电视机放在窗户里面,荧屏前隔着竖条条的窗户钢筋。电视里的韩信被吕后所杀,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着韩信呓语般的呐喊:“我这一背,乃是帝王之相!”“相!相!!相!!!”悲凉的回声从城墙里飘出来,纷纷洒落向黑压压的人群。人群迅速散开,韩信结束了生命,小山村结束了喧嚣。熄灯睡去,黑色压着黑色、寂静垒着寂静。

汝今能持否

我睡不着,脑袋嗡嗡的,漫山遍野都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声音。当年蒯通帮韩信相面,说他背面有帝王之相,规劝韩信反叛刘邦,韩信不从。临死,韩信背对吕后,在一句“帝王之相”中淡然决绝。我激荡难言,披着毯子,举头望月,独对山乡,衣袂飘飘。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与韩某悟对通神,才能体味人世种种,才能默然观照。

一天,高考再次落榜的张本富和我并排躺在稻草堆上,他一有时间就看《做了奴隶的母亲》,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说:“我一定要跳出农门,是的,是的,我这一辈子,乃是帝王之相。” “相!相!!相!!!”回声如鼓点撞击着我的心。

顺着这个声音,我开始认真读书、亲切待人、爱惜物命、勤快洗澡、自强自重。但我看着眯眯眼的张本富,看着他鼻子右边那块黑斑,充满疑问:“难道这就是帝王之相?”比我高一截的他讪讪地站在那里,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扭头朝家里走去。我大声地喊着:“我这一辈子,乃是帝王之相!相!!相!!!”回头再见张本富的时候,他满脸鲜血,他用一把小刀划掉了那片黑斑。他站在我面前,气宇轩昂。

现在,张本富抱着孙子坐在田埂上,右颊上残留一小块刀伤。看着他,我突然好想对他说:“当年,你的名字改改可能更好!”我看着他眼中日渐暗淡的光芒,什么也没说,我和他并排坐下,我分了一只烟给他,他吸得“滋滋”的响。

是的,一路走来,我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形象和气味扑面而来。我看书,有个声音就说:“善读可以医愚。”我就觉得心里满满的,周边荡漾着灵气。我看见一个人戴着墨镜、理着光头走过来,我就轻声对自己说 “我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然后远远地走开。独自在外求学,夜深人静想家。我就边写边念“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回家”,我在一种悲壮、勃然的气氛中鼓励自己长大。在在处处,我都能找到人生的参照,我的声音、我的关键词指引着我走过所有的不确定。我在自己的声音里化身无数,我在自己的声音里如梦如花。歪歪斜斜的,我跟着自己的声音沿着金井河走出去,又沿着金井河回家。

不知道哪天开始,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开始模糊坍塌起来,我忘记了谁是谁,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常常不知所措,我常常站在夜里。四顾茫然,我一无所有我一无是处,于是我只好写点什么,记性不好就只能靠印象,就只好凭直觉,就只傻傻地听自己的心跳,就只好做白日梦,就只好不分东西南北地任性。

我们一起,和圣人俗人山河大地一起行走在这空空的人世,我们被山坳里的阴影剥削了,被孤寂的星空剥削了,被无边无际的未知剥削了,被山神菩萨剥削了。

琴声响起,我用回家的方式应战,走向画案应战、走向官走向民走向朋友亲人和仇人应战。我的眼中充盈着泪水。我觉得,我爱这一切,或者是因为我没别的可以爱。可是,世界上又有什么东西值得爱呢?我必须爱有所及,我滥情于一个表情,滥情天底下这巨大无边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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