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故事:一個家族的改革開放史

連江故事:一個家族的改革開放史

我出生在福建省連江縣官坂鎮的鶴嶼東頭村。那是1974年,從記事起,對家鄉就有兩個主要記憶。一是它太窮了,大多數人都以番薯、“番薯米”為口糧,大米只留給年節,留給至愛的男孩或生病的老人。我母親曾為了大姐的5元錢學費借了三家,每家一元、兩元地才湊齊。就為了這區區學費,大多數女孩在小學階段就輟學了,讀到初中畢業的更是寥寥無幾。記得大姐上初中時,一開始與她結伴走十里地去鎮上學校的還有十幾個女孩子,到初中三年級時,已經只剩下鶴嶼東沃村的另一個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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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直到1981年才通電,告別了蠟燭、煤油燈。後來我在北京、在上海談起時,所有與聞者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而在貧困之外,讓我們這一代連江人永誌不忘的,或許還有它在淒寒中如同爝火的溫暖記憶。

這種記憶,來自眾多的身份認同。“家”不必說了,那是祖母、父母和兩個姐姐。“家”之外則是“自家人”,它包括叔叔一家、堂叔七八家以及幾個叔公、嬸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自家人”就是“五服”在本地的俗稱。“自家人”之外,還有“族”,比如我的五叔公、六叔公和七叔公是我的“自家人”,但他們的孩子已出了五代,就自起一支,一個族包括了血緣關係或遠或近的十幾支,我僅僅堂叔就有九十多人。在村裡我是“長房裡”人,在鎮上我是“東頭村”人,一個村就都是鄉親。在縣裡我是官坂鎮人,一個鎮都是鄉親。到了外地、外省,我就是連江縣人,一個縣都是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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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認同之外,還有生活方式。我外婆家在塘邊村,逢年我們要給她送年禮,逢元宵節舅舅要給我送燈,逢中秋節舅舅要給我送月餅。客人來家裡時,先是奉茶,繼而吃一碗有肉有蛋的點心,到了午間、晚間則酒菜招待,此外還有種種待客之道,比如不能掃地,以免讓客人覺得有逐客之意。五服內的堂姑、姑婆也都是親戚,她們的婆家就是我幼年的“遠方”,以姑婆們為例,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她們的閨名,她們也就成了“王厝裡姑婆”、“定海姑婆”和“曉澳姑婆”。至於婚禮、年節,更是古老而神聖,請帖上寫著“引新婦喜堂謁見”,年關將至的時候,孩子們相互叮囑著不能說髒話,除夕夜要關上大門守歲……20歲在北京求學時,讀費孝通的《江村經濟》,許多學生覺得新奇、複雜,我卻如同重溫幼年生活。那時我才知道,我的老家連江縣,或許是將傳統中國、“儒教”中國保存得最完整的地方之一。在此之前,經常聽大人說誰家是“奉教”、我們是“儒教”,我明白前者說的是信奉基督教,但始終不知道“儒教”是哪兩個字、指的是什麼。原來那是繼承了孔子教誨的偉大文明,它謙卑仁厚,它重禮守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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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1981年電燈在村裡亮起來的時候,恐怕沒有一個人能想到,無論貧困還是那種千年不變的身份認同、生活方式,都將徹底地成為過去了。我們是目睹傳統生活的最後一代人,我們將在被稱為“改革開放”的歷史大潮中,步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年代,其中夾雜著無數悲歡、眷念與期盼。以我們村為例,它的“改革開放”其實是從我們家、我父親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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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幼年時,省城似乎是一個很遙遠的存在。從鶴嶼出發,要先步行到鎮上或文山村路口搭車,翻越官嶺後才能到縣城,然後是琯頭嶺、紅山嶺、馬尾嶺……班車很破舊,在一路翻山越嶺中,通常要顛簸三四個小時才能到省城。在營養普遍不良的年月裡,許多人會暈車,暈車的人會嘔吐。更不必說,鎮上每天的班車只有兩趟,一趟到縣城,一趟到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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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我父親就坐著一趟破舊班車,翻山越嶺地去省城謀生了。他在城裡當起了“個體戶”,當時個體戶在城裡地位很低,但此後兩三年,他的消息卻一次次地轟動了村裡。

先是還清了所有債務。在此之前,由於家貧累重、種種變故,父親大約負債千餘元,堪稱是一筆鉅債了。進城不過三四個月,他就一家家地上門償還,並且給每家債主或送兩隻雞、或添一小筆利息以示謝意。誰也不相信城裡的錢這麼好賺,誰又都知道父親是個知禮、守法的人,不會去偷去搶,這麼一來,議論紛紛也就難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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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而,一些進城看病或找他借錢的鄉親,也都親眼看到他的生意了。他不過是擺了個小攤賣豬肉、豬下水,每天賣一兩百斤,每斤能賺兩三毛。這筆賬誰都會算,一時之間村裡轟動了,說父親每天能賺三四十元,抵得上城裡人的半個月工資了。及至母親也進城後,收入又將近翻了一番,每年能賺2萬元左右。在“萬元戶”尚屬稀罕之物的年月,如此收入,當然稱得上非常富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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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兩三年,父親翻修了老家的房子,又在城裡買下一間房,只花了一兩千元,又花三四千元翻蓋起了一棟四層小樓。在蓋好房子後,我們家也算在城裡站穩腳跟了,1984年,我和兩個姐姐也進城了。當年秋天,我進入城裡新家附近的一所小學讀書,這時候,哪怕城裡人也不再小看個體戶了,他們正兒八經地把我們當作鄰居。除了每年七月節、春節要回老家之外,我們和城裡人已經沒有區別了……

現在想來,從1981年到1989年,應該是父親一生中最風光的歲月。父親是如此虛榮,他幾乎每月都要回一趟老家,或張羅紅白喜事,或參與修路、蓋祠堂廟宇等事務,在那裡他能享受到特殊的尊重。父親又是如此熱心,那幾年家裡來辦事、投宿、借貸的親友不計其數,他們總能得到或多或少的幫助,或留宿並招待酒飯,或借一筆錢以解燃眉之急,以至於專門用了一個本子來記下借出金額。父親還如此重視自己“連江人”的標籤,見到同鎮的鄉親就說自己是鶴嶼東頭人,見到同縣的鄉親就說自己是官坂鎮人,在省城,每一個連江人都是他的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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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親的示範效應下,此後幾年,陸陸續續也有一些親戚、鄉親進城謀生了。他們或者也當個體戶,或者跑起了供銷,這當中最成功的或許是我堂姐夫了。他從跑供銷開始,幾年後在老家建了一個小化工廠,至今還是老家有名的鄉鎮企業。不知不覺地,老家分成兩個部分了,一部分人在家,一部分人在外。不知不覺地,連江也分成兩個部分了,一部分是在家的連江人,一部分是在外的連江人。過去的年月,並非沒有在外的連江人,但他們要麼是讀書當官的,要麼是“下南洋”的,人數究竟有限。而從我父親開始的這一代人的進城潮、外出潮,卻是連江建縣1700餘年來所從未有過的。

連江如此,東南沿海如此,整個中國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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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去看,以個體戶為主角的中國改革開放史,其實是非常短暫的。進入90年代以後,父親這些人或漸漸邊緣化,或淪為社會的最底層。在文化很低、見識很少之外,最深層的原因恐怕是時代已從生鮮、小吃、服裝為主的“衣食”階段,行進到以小公司、小工廠、建築商為主的階段了。與父親漸漸邊緣化同時,類似我堂姐夫這樣的小工廠主,類似幾個堂叔那樣的小包工頭,卻漸漸積累下可觀的財富,其關鍵因素或許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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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1991年前後,進城的輪到我們這一代了。這一年,叔叔家的堂兄以及族裡的幾個堂兄,先後進城,在一個建築工地上幹體力活。恰好是這一年,各大報刊鋪天蓋地地報道著“民工潮”,一部電視電續劇《外來妹》風靡了整個國家,他們就是這股全國性潮流中的幾滴水花。那幾年,在和他們的交往中,幾個細節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一個細節是我在他們工棚裡所住的一夜。那個工棚,就是他們未曾完工的樓房,裡頭當然是毛坯,又潮又髒,沒有水電,一整個晚上外頭車聲不斷。記得那個晚上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始終沒有睡踏實。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一個晚上而已,但他們卻都在那樣的工棚裡睡了好幾年,其中幾個人,甚至睡過了自己的大部分青春歲月。

一個細節是他們給予我的資助。當時我們家已陷入赤貧境地了,我還在求學,他們把資助我視為天經地義之舉。50元、100元,他們給予過我多少次資助?我已經記不清了。而那一張張紙鈔,通常是其中一個人的全部零花錢。那幾年,按時拿到工錢是不可能的,包工頭們只能每隔幾個月發兩三百塊錢,剩餘工錢要到年底才能結清,有時甚至還結不清。這種守望互助是這麼自然、這麼親切,甚至他們還顯得那麼謙卑,它是我一生也不會忘記的。

印象最深刻的細節,則發生在1993年夏天。那年我要參加高考,要赴京讀書,接連幾個月都要用錢。那時叔叔家的堂兄在屏南縣一個工地上幹活,我收到這麼一封信,“我睡下很久了,還是起來給你寫信”,告訴我他已經和工頭商量過了,工頭也確實沒錢。幾天後,叔叔家的堂弟從廈門回來了,那是年僅18歲的他第一次外出打工,帶回了幾百元錢。他請我吃飯、喝酒,他帶著我去倉山區的一家書店,買了我想要的書,他給我路費。第二天他離開我家,要回老家了,我剛關上門,他又敲門。開門後,他拿著30元錢對我說,“我忘了,還要給你留點零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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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堂弟給我買的《宋詞選》、《中國農民負擔史》等,迄今還在我家的書櫃裡。它永遠地提醒著我,“我是誰”,是“哪裡人”,是哪方水土的子弟。這樣的親情與愛護,除了說它是千年傳統的產物之外,我沒有別的解釋。它就是我摯愛的連江,就是我摯愛的中國,乃至一個民族生生不息五千年的奧秘所在。它讓我無論走得多遠,都一次次地回首,去眷顧自己幼時的那口井、那個村,以及自己來時的路。

他們守護著這樣的連江、這樣的中國。他們也受益於這樣的連江、這樣的中國。直到2005年,討薪都還是建築界的一個難點,乃至行業的標籤,但我的堂兄弟們卻很少有類似的糾紛。他們的包工頭有時是堂叔,有時是親戚,或親或故,打斷骨頭連著筋。在包工頭這一方,實在拿不到工程款時,逢年過節哪怕借債也要墊付一些;在堂兄弟這一方,他們也理解包工頭的難處,並不過分催討,更遑論起衝突、打官司了。此外,與外地、外省的建築工人相比,他們也通常有著好得多的上升途徑。以運金哥為例,在一個堂叔包下一個較大的裝飾工程後,他就成了小包,直到十年後成立自己的裝潢公司。以運建哥為例,在另一個堂叔前往武漢後,他也去了那裡,經過幾個月的學習就當上了監理……這樣的親幫親、鄰幫鄰,讓至今還在從事建築行業的堂兄弟們,或多或少地都有所成就。那些外地、外省建築工人的普遍境況,比如“留守兒童”,比如到四五十歲了還只是一個大工、熟練工,在我的老家是很少聽說的。

這樣的親幫親、鄰幫鄰,又何止是在建築行業?七叔家的兩個堂妹,先跟著親戚去東莞賣衣服,幾年後就在親戚的幫助下開起了服裝店,每年獲利幾十萬。外婆家所在的塘邊村,幾百人在廣東賣衣服,他們大多有著與堂妹類似的經歷。堂兄1995年離開建築行業了,先是去徐州賣魚丸,繼而又在連雲港做小吃,但他家境的漸漸寬裕,卻是和同村親友一起在上海開網吧以後……總之,無論賣服裝、開網吧還是做建築、打隧道,連江人從來不會單打獨鬥。所有的成功,都還來自於那個傳統的連江,那個傳統的中國。

那個傳統的連江、傳統的中國,還延伸到了海外,延伸到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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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的家鄉、我的連江而言,一個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話題,或許就是“偷渡”了。它為法律所禁止、為輿論所爭議,卻為民間所同情。坦率地說,我從來不覺得“偷渡”有什麼錯,一個人以自己的雙手去尋求機會、財富與更好的生活,又能有什麼錯?2007年,我在《生活》雜誌擔任高級記者期間,曾專程回鄉,寫了一篇琯頭鎮的偷渡調查。我刻意用了悲憫的態度、同情的視野,去描述那些在海外鄉親的悲歡與命運,卻意外地發現大多數讀者對此也懷有同感。這個長篇報道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干涉,恰恰相反,或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緣故,當期雜誌還獲得了“亞洲出版業協會”年度卓越大獎。

就我的家族而言,第一個出國的人是我的堂弟,第一個偷渡的人,卻是我在琯頭鎮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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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弟是在1993年秋天通過“勞務輸出”的方式去漁船上務工的。那是一條臺灣的漁船,常年在南美海域、非洲海域捕魚,堂弟在船上是廚師。整整六年時間,我和他的唯一聯繫就是他在漁船靠岸時的電話,一年也不過一兩次罷了。我聽說他在烏拉圭、在巴西、在南非;我聽說船上只有兩個中國人,一個是臺灣的船長,另一個就是他,剩下的都是越南或菲律賓的船員;我知道船上的生活艱辛而單調,但他卻從來不談勞累;我在1999年接到他又一個電話時,發現他連方言都說得囫圇不清了,畢竟和臺灣船長的交流也僅限於普通話,他太久沒有說家鄉話了……如此年復一年、辛苦勞作,堂弟的收入卻仍然頗為微薄。叔叔和嬸嬸,不過每季度能從勞務公司拿到幾百美元而已。

堂弟在1999年返鄉,為家裡蓋起了房子。他是打算幾個月後再去漁船上謀生的,但在為新房上樑送請帖的路上,他卻慘死於車禍。堂弟之死,讓全家悲從中來,也讓我有如折臂膀之痛,此後許多年都耿耿於懷。寫到這裡時我的眼淚又要流下來了,我永遠不會忘記1993年的那一幕幕場景:他在那個晚上從廈門來到我家,告訴我他有錢,足夠我去北京讀書了;他帶著我去倉山區的書店,給我買了《宋詞選》、《中國農民負擔史》以及其餘的幾本書;他和我在夜市攤上喝酒、吃炒菜,對我說做生意難,還是當官好,希望我以後當縣長;次日上午他又敲開我家的門,滿面笑容地說,“忘了再給你一些零花錢了”……這樣的淒寒中如同爝火般的光和熱,其實是伴隨了我一生的。我唯一的遺憾和慚愧,不過是家鄉的長輩、堂兄弟都把我當作一個傑出子弟,自己卻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成就。

堂弟在烏拉圭有一個小孩。那是一個女多男少的國家,在漁船靠岸時,他和一個當地的女子同居,並且生下了一個兒子。在語言不通之際,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愛情?他是否會告訴他的兒子,老家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在中國連江縣的官坂鎮,在鶴嶼東頭村?他的兒子是否以為,他的父親是不要他們了,而不知道他屍骨已寒,就連墳上都年復一年地長出青草了?……堂弟去世後,我們曾在他的遺物裡發現他女人和他孩子的照片,曾找到一個電話號碼,也曾委託精通西班牙語的先生打過那個電話,卻始終沒能聯繫上。而在堂弟之後,去異國他鄉漂泊的,就包括琯頭鎮的表妹、叔叔家的堂妹、六叔家的堂妹、五叔家的堂弟、二姑家的表弟,以及多達十餘個弟妹了。

他們偷渡的歷程,大同小異。他們在海外的生活,也大同小異。那依舊是傳統連江、傳統中國的延伸:以五叔家的堂弟為例,偷渡費用是六叔家的堂妹墊付的,到了美國後,他先是在六叔家堂妹的餐館裡當廚師,清償部分欠款後,就開始積攢自己開餐館的錢;開起了餐館後,他的餐館就接納了九叔家的堂弟,開始了又一輪的循環。任何一個弟妹,都離不開那個家、那個族、那口井、那個村、那個老家,任何一個弟妹,都還活在過往生活的溫暖而親切的庇護裡。但他們的孩子,卻大大不同。

時至今日,我在美國的十餘個弟妹,大多都已成家立業了,有著多達二三十個的孩子。我從未見過其中的任何一個孩子,不知他們更熟悉的是英語呢,還是普通話亦或方言?他們大多在美國出生,天然地是美國公民,我不知道在弟妹們說起連江縣、官坂鎮、鶴嶼東頭村以及幼年事蹟時,他們是覺得那是自己的故鄉呢,亦或僅僅是一個遙遠的所在?我不知道那個傳統連江、傳統中國,日後在他們身上依然是生活的背景呢,還是一些駁雜古舊、仿若歷史遺蹟的文化現象呢?……我能知道的只是,他們的生活必定與我們大大不同,我們是傳統連江、傳統中國的最後一代人。

又何止是這些遠在海外的孩子們?我兒子自幼在北京長大,將北京視為自己的家鄉。當他入學時,由於戶口關係,我們將他帶回福州求學,他一次次地哭著鬧著說要回北京。他不會像我這樣,有大堂伯、叔叔、堂叔們構成的“自家人”,也不會有一個個堂兄弟構成的血濃於水的記憶,對他來說,所謂“堂兄弟”,不過是幾場婚宴上偶然見到的幾個孩子罷了。我兒子如此,我堂兄弟們的孩子,其實也大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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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傳統連江、傳統中國的最後一代人。而在我們二三十個堂兄弟分居各處、留在老家的不過寥寥六七人之際,家鄉富了。這一回,是真的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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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1993年赴京求學以來,說來慚愧,我返鄉的日子不過幾次。在1999年冬天為堂弟送葬後,一次是2003年夏天,一次是2007年秋天,一次是2011年初春,還有一次是2014年深冬。及至2016年在寫作《精衛填海》期間,我有意在老家縣城賃了一套房,居住了半年。幾次返鄉的見聞,稱為滄海桑田或有過之,但確實,我幼年在家鄉的痕跡,已經絲毫見不到了。

1999年冬天,在聽聞堂弟的噩耗後,我匆忙坐上一部出租車趕往老家。馬尾嶺、琯頭嶺的隧道已經通了,到老家縣城不過大半個小時的車程。經縣城到幕浦村、浦口鎮的路也已修通了,但出租車還要翻越官嶺,並且從官嶺到村裡還是砂石路。次日將堂弟送上後山、送進田土後,從山上看下去,許多老屋還在著,房頂結著厚厚的青苔。村裡固然有些新房,但外牆大多是水泥,裝修更加談不上,可知是勉強蓋起來了。

當時堂兄還在艱難謀生,幾個堂叔則主要依靠養殖,還都談不上寬裕。至於當包工頭的堂叔們,他們有的工程款被一拖幾年,逢年過節比大多數人還要狼狽。但此後幾次,種種令人目不暇給的變化出現了。

2003年返鄉時,“偷渡”到美國還被視為成功的象徵,叔叔家的堂妹、六叔家的堂妹,就是在這一年抵達美國的。但幾個堂叔已在上海投資網吧,俗稱“做點”,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我忘了那時官嶺、文山嶺的蓮花山隧道是否已通車了,但至少,從省道到村裡,已有了一條筆直的水泥路。

2007年秋天,我帶著助手在琯頭鎮採訪,助手是畢業於復旦的小高,採訪結束後說去你的老家看看。我們向省電視臺的同行借了一部車,並在他們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官坂鎮,並在叔叔家借宿一夜。當時堂兄已在上海“做點”,叔叔的晚境已經開始寬裕了,看到我們到來,非常高興。就是這一次,我意外地聽說,在同縣做房地產或做隧道工程的鄉親的帶動下,幾個堂叔年收入上百萬、幾百萬,是我依靠工資一輩子也不可能企及的。“做點”的收入也已不在偷渡之下,老家的日子,已經不大依靠養殖了。

2011年初春,塘邊村的表弟結婚,我和母親、妻兒一起去喝喜酒。這是我妻子的第一次去老家,也是我兒子的第一次回老家。村裡密密麻麻地都是新樓,舅舅驕傲地說:“裝修和城裡沒兩樣,在城裡的人,哪有這麼大的房子?”就是這一次,我聽說母親的兩個堂妹,也就是我的堂姨,原本是村上最苦寒的家庭,此時已在廣東開服裝店、年收入幾十萬了。塘邊村這樣的人家有百餘家,就連我七叔家的兩個堂妹,也是在這一年前往廣東做服裝買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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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2014年深冬,我和妻突然萌生了返鄉之心,坐了一部連江鄉親的出租車,一路和他閒談到縣城。偷渡、“做點”、房地產、隧道,無所不包括。在縣城的皇家大酒店住了一夜後,次日又坐河南籍司機的出租車到官坂鎮,並步行到梅里村、老家東頭村,我們看到了一排排外飾極為漂亮的新房,乾淨整潔的村街。妻感嘆說:“遠遠地看,有被震撼的感覺,真富啊!”妻也畢業於名牌大學,一口流利而地道的英語,並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當她說“被震撼”時,我也真切地感到,老家是富了,真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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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們兩代人的故事。這就是一個家族、一個村或一個縣的改革開放史。經歷了40年的歲月,我們的父輩已鬢髮白霜,他們已完成了篳路藍縷的創業使命。我們也已步入中年,哪怕最小的堂弟、堂妹,也都已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已活在一個與我們幼時截然不同的世界裡,我們的孩子更是。我們實則是活在傳統中國的最後一代人,我們的孩子,卻將面對著新的世界,和新的生活。

如今,曾聚族而居的二三十個堂兄弟、堂姐妹,已分居在國內不同的城市,分居在大洋兩岸。我們的孩子,大多已喪失了與鄉土的聯繫。世界已經如此之大,傳統中國已勢必無可保留,也不必保留。但作為我們這一代中的知識分子,我卻永遠懷念著那些淒寒中如同爝火的光和熱,並盼望它的精神實質,延續到我們下一代人身上。畢竟,人不僅要生存,還需要在親情、家園和溫暖中棲息。畢竟,一切在破裂,一切在生成,一邊在離別,一邊在回首,任何文化的傳承,都是去形式而傳實質。任何人類的代謝,也都如此,否則人將只是在大地上游蕩的孤魂。

以一首《故園之戀》,來表達我對父親、對我摯愛的連江和摯愛的中國,這40年滄桑歲月的懷念。來表達我對散居在各處的孩子們的愛,包括那個堂弟留下的、永遠不會再有消息的侄兒。這就是我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時代:

“走過了一山喲,又一山囉

“走過了一江喲,又一江囉

“清晨我們曾分手,腳步在四方漂流

“小路上我們在走,夕陽裡我們在走

“……走過多少歲月,不改我故園的情

“人間多少霜雪,難移我的如初情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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