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中产男人和三个邪恶的底层人
一
说书人施耐庵先生有那么一点点幽默感，打开《水浒传》，开篇就是朝廷高官洪太尉出于好奇心，揭开了镇妖石碣上的符，放走了一群凶煞邪魔——他们是来败赵家的江山的。
但这群凶煞邪魔，绝对不是天外来客，不是外星人下放到地球的；他们就在大宋朝的社会里边，俗话说的好，当你的菜，也坏你的菜。
大宋朝的太平盛世不长久了，社会隐伏的各种危机露出端倪：我们考量一个社会是不是稳定，就得看中产阶级的生活状态。
中产阶级是一个社会的支柱：他们不是社会的掌管者，但可能参与管理社会；他们不是权贵，但往往与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是穷人，但可能有一大帮穷人靠着他们生活；他们没有生活在底层，但可能有许多底层人是他们的老亲戚……因此社会稳定与否，就必须看中产阶级稳定与否。
看看《水浒传》里边的三个中产阶级男人的故事，就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看大宋江山飘摇于云端树梢，听一百年多年的大厦在风中咔咔作响。
二
宋江，职业是基层公职人员。有稳定的工作，有比较体面的社会地位，家里有田产有庄园。这是大宋朝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男人。
宋江的日子我们可以这么来描述——
作为政府公务人员，不算官员，还没进入社会的权力体系。规规矩矩上班，既有一份稳定收入，也尽一份社会责任。
他喜欢交交各路朋友，不管是走江湖的武松，还是晁盖这样的乡绅，既有柴大官人这样的贵族后裔，也有街上卖陈皮汤的小生意人——宋江有良好的社会形象，他愿意行善周济穷人，也愿意仗义帮助朋友。
宋江过的是一份滋润的小生活：闲暇可以跟朋友打打牌喝喝酒，虽去不了天上人间享受海天盛筵，泡泡高档澡堂子坐坐KTV还是可以的。这是一个大宋朝的中产男人可以有的生活享受。
他还没娶大老婆，却从天上掉下个小老婆：但这并非他欺男霸女，而是行善做好事，被强行给与的感谢。在大宋朝有个小老婆不是犯法的，也不违背社会道德。
你怎么看，宋江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中产男人：他唯一的缺点，是交了一些可能违法乱纪的朋友——这最终导致了他的人生溃败。
三
宋江一出手就干了一件违反公职人员纪律的事儿：给劫匪晁盖们通风报信。晁盖们轻松逃脱了：不止是宋江，还有和宋江一样的违法乱纪的公职人员——比如两个都头朱仝和雷横，他们几乎是抢着私放晁盖们。
事后，宋江依然体面地做着郓城县的押司，朱仝雷横们，依然做着都头——假如有个稍微细心严谨的县官，不费力都可以调查出这里边的猫腻。但可怜郓城县乃至东平府的大人们，除了一次又一次挨上边的骂，竟然查不清生辰纲劫案……直到那帮人轻轻松松逃上了梁山。
您可能看出来了，大宋朝基层政治体系已经衰朽不堪了，一方面是基层官吏违法乱纪成了常态，一方面是基层官员的无能和懒政——基层政治体系如此，说明这社会的政权体系已经从里边烂透了。
晁盖们逃上梁山之后，还派刘唐大大咧咧地到郓城县来感谢宋江：写信给他，送他金条。这两根金条直接引发了宋江的危机：阎婆惜偶然发现了他的招文袋，看到了梁山的来信，向他索要金条。最后宋江一怒之下杀了阎婆惜，这才陷入了法网，被发配江州。
阎婆惜：这个躺在中产男人身边的底层女人，成了宋江挥之不去的人生劫难——这真是有点儿邪恶，因为是他在危难之际救了她母女俩。
即便宋江违法乱纪，他也并不想上梁山落草为寇；最后都快在刑场砍脑壳了，他才变成了梁山的一员：这一点至关重要，不到生死关头，中产阶级永远不会和一个政权血拼。中产阶级是遵守规矩的，他们有底线：那就是不破坏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则，不与权力为敌。
四
再说说卢俊义。
卢俊义是大名府的社会达人：家里有生意，场面上有声望。他是一个地道的中产阶级男人：有家产有社会地位，还有爱国热情和社会责任担当。
卢俊义和宋江不一样，他与梁山八竿子打不着，却势不两立，到处公开宣布他要去捉梁山贼寇，把他们一个个地绑来接受法律惩处。
卢俊义为什么痛恨梁山？
他身上有这个社会最主流的价值观：他要维护社会，凡是与这个政权为敌的，都是他的敌人。
卢俊义算得上是个地地道道的“自干五”——自己带着干粮，也要去干梁山。结果，他没把梁山干掉，却把自己干到了梁山。
我读到这儿，忍不住笑了，施耐庵先生真是太好玩了。
五
卢俊义家里有两个仆人：一个是忠仆燕青，一个恶奴李固。这两个仆人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李固差点儿死掉，是卢俊义救了他，并且让他当了管家；燕青是卢俊义收养的流浪儿，对他像亲儿子一般。
卢俊义和宋江一样，都常有行善义举，堪称
社会的良心。这是中产阶级最重要的伦理价值和社会责任感。卢俊义去捉梁山好汉，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算计，回家之后，就被李固告发他私通梁山，顿时沦为囚犯。这件事显示的底层人的邪恶，比如李固，比如阎婆惜——随时恩将仇报，证明了这个社会的下层人人性已经极度堕落。
《水浒》引发人一些联想，很有意思。假如李固陷害主人成功了会怎样呢？他会娶了卢俊义的老婆，然后变成大名府的新一个社会达人。这让我想起了高俅——这个东京城里的混子，一旦变成了社会上层人，进入了权力体系，他将成为政权里边的癌症，最终必将摧毁这个政权。
中产阶级男人卢俊义的故事很有意思：他本来想尽社会责任，去抓梁山贼寇，却不想落入了法网，在大名府大小官员那里，卢俊义的社会声望和他对政权的热爱，都不值一提，他们只不过把他当成了钱袋子。
官员体系不但平庸无能，而且贪腐成性——为这样的社会尽责任，激情洋溢地去当“自干五”，卢俊义就是个笑话。
六
好吧，让我们来看看第三个中产男人：西门庆。
在阳谷县，西门庆是个大老板，也是社会名人——做着药材生意，开着酒楼银号，来往的都是州县官员和社会名人。
在《水浒传》里边，西门庆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恰恰相反，他的表现基本上属于遵纪守法，中规中矩。我们可以看看孔家两兄弟追杀武松的情景，张顺张橫兄弟谋杀宋江的故事，比起这些水匪村霸，西门庆算是一个体面的企业家。说他是大宋朝的中产阶级代表，并不过分。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唔，潘金莲。西门庆遇上潘金莲，那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偷情故事，也许于社会伦理不合，但终究也无伤社会大局。
七
这时候邪恶的底层人——王婆子出现了。
王婆子，她无非就是个吃瓜群众，她擅长说风情，但这并不邪恶，大宋朝城市如此繁荣，市井生活也相对开放。
王婆子的邪恶在于她为了一点小利益，就能怂恿西门庆和潘金莲谋杀武大郎——谋杀武大郎对他有多少好处？真的不多。但王婆子就愿意策划这样的事儿，她是个既无道德感，也丧失了善恶之心的人。
西门庆既然谋杀了武大郎，就注定了结局的惨痛——他被武松干掉了，像中产阶级餐桌上的一坨吃剩的小牛肉一样，被摔在狮子桥下的街道上。
西门庆只是想要和一个女人搞风情，结果把自己搞死了。这是西门庆的错吗？你不允许一个中产阶级男人和一个女人搞点儿情事？
故事的精妙之处在于有个王婆子，她不但促成了男女之事，还促成了杀人灭口之事。王婆子真的很邪恶，她是下层人彻底坏掉的一个证明。
下层人坏了是什么样子？那就是为了蝇头小利也愿意杀人害命，那就是必要时可以卖妻鬻子，也可以出卖良心——社会的主流体系有多腐坏，下层人的价值观就可能有多崩溃。
八
读《水浒传》我不由叹息，施耐庵先生真是大智慧：他只是讲了几个人的故事，却暗示了一个时代的风雨飘摇，透视出上层人和下层人的命运，也展示了社会体系的危机与崩溃。
像宋江、卢俊义和西门庆这些人，他们堪称是大宋朝社会的主流，作为中产阶级代表，他们承担了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也承载着这个社会的希望与绝望。
同时，也有三个邪恶的底层人，直接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阎婆惜的无情无义，让宋江倒了霉；李固的贪婪恶毒，让卢俊义变成了囚徒；王婆子的贪心邪恶，让西门庆丧了命。
下层人的贪心和无情，为什么变成了一种邪恶？因为大宋朝的城市发达，社会已经呈现出商业社会的面貌——所谓金钱至上，没有什么比利益更重要的东西了。
城市发达，商业繁荣，催生了人人唯利是图的价值观——这并不意外，现代资本主义早就给历史上了这一课，所以现代民主法制体系要在此基础上产生。但可悲的是，大宋朝还距离现代社会太远，一方面整个社会追逐金钱和利益，一方面是朱熹们正在把一套虚伪刻板的道德信仰强加给社会。
这种现实生活与道学讲坛的巨大反差，终究成为一个历史的笑话。
《水浒传》的故事像是一句送给末世的咒语：大宋朝的中产阶级，要么上梁山，要么下地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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