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寿材

寿材,是对棺材的雅称。

父母的寿材

寿材

我们家乡找木匠进门为上人制作棺材,称为“割”寿材。是不是这个“割”字?不得而知。奇怪的是,就是我们这一地方人偏偏将制作称为“割”。

“割”好的棺材放在家里,统称为寿材。如果装了死人,抬到了山上之后,人们普遍说棺材,没有人称寿材了。

过去,人生过了六十岁,所谓满了花甲子,儿女们就要为其张罗这件事了。农村人对寿材还别称为“老家”。老年人与老年人有时碰到一起去了,相互询问:“老家”准备没准备呀?这意思就是互问对方儿女们为自己“割”没“割”寿材。

农村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寿材一般归儿子负担,女儿不用操心。当然,没儿子的老人又是另当别论了。

寿材制作得又高又大,也是孝心的一种体现。这也如时下有的老人去世花钱一样,找道士花钱多,法事做得气派,人们就称赞:这个老人有福气哟,死后搞得这么排场,这么热热闹闹。哪怕死者在世时受罪,受气等,都无人提及了。

人世间,或许都存在着这个弊端:不看过程,只注重结局吧。

我兄弟俩,我是老大。父亲的寿材归我负担,母亲的寿材就归弟弟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是四十岁的那一年为父亲“割”寿材的,父亲那一年是六十四岁。记得是1986年,改革开放之后,木材市场大部分已放开,木材能够买到,但很贵。当时,仅买寿材坯料就花了八百多块钱。八十年代,八百多元是很值钱的呢。

记得当时黑白电视机(十四吋)才三百多块钱,买电视机的人家很少。我一个村庄上只有一户人家买了电视。当时播放《霍元甲》、《海灯法师》,一村庄上的小孩子们,天未黑就聚集到那个人家去看电视。因为,电视剧的时间正好是傍晚《新闻联播》节目过后。

为了父亲的寿材,我们也是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呀。那时,几个孩子都在上学,家庭经济正是紧张阶段。作为家中的老大,其他东西宁可少添置或者不置,父亲的寿材却不能不置。总不能等到父亲临终才去张罗寿材吧。临时张罗的也有,不过,那时情况一般都是万般无奈的人家。

父母的寿材

寿材

乡间还有个风俗:为老人“割”寿材是件喜庆之事,亲戚朋友都要送礼。于是,送礼必须要请客。“割”寿材一般是一天成功,要三个木匠,工资比平时高,好像是双倍的,完工时还要发双倍香烟和大糕等。

记得我那天宴请伙食四桌,花掉七百元钱。然而,花钱还是小事,为上人办好了“老家”,是为人子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母亲小父亲三岁。见父亲的寿材有了着落,心里就不自在了。但她在弟弟和弟媳面前不好催促,就在我面前唠叨:看他们那个样子,一时半会也搞不到我“老家”头上来哟。

弟弟小我一属,当年只有二十八岁。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这些都是人生的必然过程。经济和精力必须要有一个缓冲的阶段。我就安慰母亲:您身体健康,离死还远着呢,急么事唦!她说:搞好放在那儿,心里稳妥些。

其实,母亲的焦虑是多余的,大约在她六十五岁前后,弟弟就将她的寿材“割”好了。按年龄计算,弟弟比我好得多,三十岁刚过,就为上人将“老家”办妥了,这说明他的经济实力比我强。

非但如此,改革开放越往后越好,物资越来越丰富。母亲的寿材料比父亲的更大更好。寿材“割”得比父亲的寿材也高也气派。这下母亲无话可说了,我从她平时的言谈中,感觉到她的内心十分满意。

幸好是这样,如果她的寿材比父亲的寿材差,肯定又要在我面前唠叨了。因为,母亲的好胜心比父亲强。父亲不计较这些,他只要有寿材就行了。

我奶奶的兄弟,是我父亲的胞舅父,但他的年龄却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有一年正月,在我家吃饭。饭毕,他要将父亲的寿材丈量一下,目的是回去后,也要木匠将自己的寿材“割”成父亲寿材一样的大小。我就说:舅老爷爷真机械,您的寿材料如果很大的话,就“割”大一些有么关系呢!舅老爷爷说:寿材料还没买,我量好后,就按这个标准去买材料。

我无语,心里老大的不情愿。父亲催我去端梯子,他俩要上楼去丈量。

父母的寿材

寿材

农村人还有一种说法:寿材办好后放置在某个地方,是不能随便动的,如果无端的一动,预示着寿材的主人有灾。更严重的说法,就是要死亡的。

舅老爷爷明不明白这个风俗呢?我无从知道,他家在桐城香铺街,离我们黄马河有几十里距离,是属于两个县。俗话说:出门三五里,风俗不相同。舅老爷爷不顾忌这些,也可能是风俗上的不相同吧。

父亲知不知道这一点呢?我想他肯定知道。但他奈何不了自己舅父的执拗,只好顺从他,并协助舅父丈量自己的寿材。

父亲平生优点很多,涵养性强,明知自己吃亏、受屈,从不伸辩。对舅老爷爷是言听计从,敬重有加。夸张一点说法,舅老爷爷要他割股,他也许都不会眨眼晴。

这件事发生在八十年代末,父亲快七十岁了。我估计他在这个时段,心里肯定是忐忑不安的。因为,舅老爷爷动了他的寿材,这对于父亲是犯忌的。后来有一件事证明了这一点。

当时,家里有几斤桐油,桐籽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小孩子们平时拣来集攒的,后又兑换了桐油,放置有几年了。

妻子跟我商量:这几斤桐油给老头子油寿材,我们都不会弄,就叫父亲自己将寿材油一油吧,以后找漆匠来上漆也方便一些。我就把这个想法对父亲说了,他不置可否,一直不愿意,也未动手油寿材。

父亲从合作化的时代起,在生产队里一直担任粮食、经济保管。几十年如一日,競競业业,从无微词。在任何生产队,粮食、经济保管都分开的,不能让一个人担任,而他一当几乎是半个世纪,一直到分田到户。原先生产队的农具都归父亲一手上桐油,对这一行他是最内行的了。

结果,硬是将家里几斤桐油干掉了,随后,连同装桐油的瓶子一起扔掉了。寿材既没油又没漆,一直是副白坯子。

舅老爷爷先我父亲而去,大概是在九十年代初。他将自己的寿材置好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奔丧的后辈之中,就算我父亲和我三叔年龄最大。其时,逝者的这两个胞外甥都已过古稀之年了。

舅老爷爷的去世,我想到父亲对死亡的认识。当时叫父亲用桐油油自己的寿材是不妥之举。妻子对桐油被废很不满意,这似乎不应该了。就是哲人,对自己的死亡都存在忌讳的心理,何况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人。谁不畏惧死亡呢?后来,我思量且反省自己,这件事太残酷了,不应该决定要求父亲油自己的寿材。

2013年,父亲九十一岁,为他“割”的寿材,27年后才派上了用场。

五月初七日下午三点钟,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此前病危的几天里,幸好我妹妹回来帮忙,与母亲共同服侍他,减轻了我的压力。当时,我正在将老屋拆掉重新改建,砖匠和小工每天好多人,既要照看他们施工,又要添置材料。家族之中又在修谱,事头特别多。我深知父亲不久于人世,毕竟是九十以上的高龄,身体也像机器一样,一旦废旧了,零部件都巳老化了。

我一边忙着其他的事务,一边着手准备父亲的后事。关键一点:寿材还是白坯子,一个寿终正寝的老人,寿材竟然是白坯子,这在乡间要遭到遣责的。临时找漆匠?没有那么便当,何况又是炎天暑热之季。于是,我到镇上买了两桶黑漆,一桶青漆,两袋快干粉和烯料、刷子等。瞒着父亲,自己尽快地将寿材漆好了。

弟弟一家人远在新疆,初七下午用电话告诉了他们。初八下午,他们一家人坐飞机赶了回来。因为高温,父亲的灵柩不能在家久停,初九下午,按照预定的计划,将父亲送老归山。一切程序,都有条不紊,圆满而又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父亲的灵柩不能马上入土,要放置在地面上。我们家乡叫厝,厝放短则三年,长则五年或七年不等,只能厝单不能厝双,才能下葬。

丧事忙完之后,部分亲戚还未散去,母亲发话了:要弟弟将她的寿材提前漆好,免得临时匆忙。是的,父亲寿材的油漆没有干透,就被抬上了山。我忙于其他事务,忽略了父亲寿材的最后工序,又因时间伧促,草草将其凑合而成,效果肯定没有油漆工做得专业,做得完美,我心有愧疚。

母亲目睹了这个全过程,她没有指责我的不足,却强调起弟弟来了。母命难违,这年年底,弟弟及弟媳就这样做了。找来了油漆师傅,将母亲的寿材刮灰,布缝隙,上油漆,花去四百多元,效果确实比父亲的寿材美观多了。

有一句话说:生不逢时。这话通俗,人们都明白它的意思。然而,世间却有“死不逢时”的事情。2014年,是安庆市掀起殡葬改革之年。从宣传到具体实施,时间特别短暂,强劲之风迅速席卷全市数县,一大批有寿材的老人哭得呼天抢地。

这一年,母亲八十九岁,父亲刚刚去世一个年头。她正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成天哭哭啼啼,又突遇要举行火葬。规定寿材全部上缴,一副只补助八百元钱。寿材如不愿缴出来也不强迫,但不准土葬,一律火化,留着寿材也没有用的。

母亲思想压力太大,成天喃喃自语:老天爷为什么不把我收走?烧成灰多么可怕哇!我就安慰她:火化是趋势,又不是针对您一个人。中央首脑死后都火化,您比他们还尊贵呀?人死了还怕什么呢!

无论我怎么安慰,她都是听不进去。总是说老头子有福气,死得是时候,她没有福,活着受罪。这段时间,母亲在惶惶不安之中度日如年。

大概是在五月份,村里收寿材的小分队来到弟弟家。村干进门就委托我,要我做好母亲的安抚工作。他们也怕老年人在抬寿材的瞬间,心里承受不了打击,怕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经办人责任也挺大的。

我跟在母亲的后面,寸步不离左右,生怕她做出非常的举动。还好,她很平静,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将自己保存二十多年的寿材抬上了车子。当车轮滚动的那一刻,她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哇,死了连副棺材都没得睡呀!此时此刻,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只有陪着她流眼泪。

2014年,安庆市的殡葬改革几乎是一场风暴。凡是厝在地面上的棺材,无论厝的时间长短,一律要埋进土里。于是,社会上就掀起了一股葬坟的风暴。

按照往日的风俗:葬坟必须要等到冬至过后。所谓秋收冬藏,葬者,藏也。然而,这一年的三伏刚过,就有人开始葬坟了。到年底,天天都有安葬的,乡间成立了许多葬坟小分队。有时,一天要安排两三户。地师这一年发了财,刻石碑的,买香火的都跟在后面挣了不少钱。

这一年的腊月大寒节过后,将近2015年的立春之时,我将父亲的棺木下葬了。推迟到年底的目的,就是要从名义上让父亲厝上三个年头。没找地师看山向测穴位,自己简单地选择了一个日子,在本村的一个山坡上,将父亲入土为安,尽到了做儿子的义务。

然而,当年我将近古稀之年,母亲还健在。也就是说,这个义务只能才尽到一半呢!

殡葬改革已历时五载了,火化已形成了共识。如今,乡间若死了人,再也没有人还想着用棺材入殓了。但接踵而来的又在骨灰盒上讲究了,又在做法事,超度亡魂的仪式上进行攀比了。

母亲今年九十有三,身体硬朗,耳不聪目却明,头脑时有小糊涂。冬天,能扎到人多朝阳的地方晒太阳;夏天,能选择荫凉的风口处纳凉,就是不愿意呆在家里。有的时候,乡村水泥路上,偶尔有出殡的队伍经过,唢呐声凄美而悠扬,鞭炮也突然响起,出殡的轿车一辆接着一辆,浩浩荡荡。那阵势,非常气派。

每遇此景,母亲就眯起双眼,望着远去的车队,脸部表情有些许的凝重。她在想什么呢?也许,是想起那曾经消逝的寿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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