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狗說,明知道要輸那就多輸一點

那天我贏了4萬多,這4萬塊錢瞬間讓我忘記了發生在老林身上的慘案。原來人類只是皮囊不同,皮囊底下並無二致。

賭狗說,明知道要輸那就多輸一點

送完兒子去學校,我照例將車子開往老林家,他早已將茶水泡好,蜷縮在沙發上,眼睛盯著電視,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陷進沙發,跟往常一樣,我倆誰都沒有言語。

這是老林癱在家的第2個年頭,也是我在老林家癱瘓的第3個月。在此之前,我跟他一樣,在家裡癱著,除了每天接送兒子,其他時間都窩在家裡:吃飯,睡覺,打遊戲。

一直到三個月前,沒心沒肺的我感到愧疚於父母,假裝出來找班上,再跟家裡撒謊,說自己找了一份月薪5000的工作。

月薪5000,在我們這個縣城已經是上限。父母滿是紋路的臉上終於有了久違的笑容,皺紋擠在一起,像乾涸龜裂的河床。

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所謂的工作,就是每天到老林家,跟著老林一起癱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知道,我不能將父母氣死,想來真是可笑,都說養兒防老,到了我身上,成了養兒妨老。

有時候我很羨慕老林,因為他沒跟父母住在一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家裡,只是偶爾要理直氣壯地應付一下自己的老婆。

老林對我說:“我還羨慕你呢,應付老婆比應付老頭子更難。”

我說:“那你何不跟我一樣,乾脆離了?”

老林說:“那是你老婆不要你。”

說完我倆哈哈大笑。

老林是我的發小,2010年我和他合夥開了一家設計工作室。兩人都是學設計出身,本身有底子,加上那時剛剛畢業踏入社會,初生牛犢,意氣風發,做的又是自己感興趣的事,每天像打了興奮劑似的,沒日沒夜地工作。

或許是運氣,或許真是當時的我們夠努力,到了2011年,公司從最初的兩個人發展到十幾個人。我和老林也都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在同齡人中,即使算不上出類拔萃,但白手起家,也算小有所成。

2011年底,老林結婚,他老婆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緊隨其後,也組建了家庭,第二年,也有了兒子。

家庭和事業上的順風順水,給了我倆一種錯覺——原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這麼輕而易舉。

那時,我倆都覺得自己的人生像開了掛一樣,想要什麼就可以實現什麼,在同學們還在打怪升級苦逼刷副本的時候,我倆似乎已經滿級了。

金錢來得太快,沒有足夠駕馭它的能力,它就像一輛偏離軌道的火車,拉著我們通往了一條萬劫不復的深淵。

當時我們的公司開在西安,兩人住在一起,2013年底,老林開始夜不歸宿。

起初,我只是以為這傢伙可能在外面養了小三,也沒多問。一天晚上,我和老林吃完飯,準備回住的地方。到了小區門口,老林說去買包煙,讓我先回去,轉身往小區對面走。

我假裝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到老林一路小跑穿過馬路,鑽進小區對面的一家遊戲廳。我尾隨過去,一進去就被裡面瀰漫的煙霧衝得睜不開眼。

過了後一會兒,我才看清裡面的狀況,只見老林坐在一臺打魚機前,衫袖卷得老高,嘴裡叼著煙,翹著二郎腿,左手操縱搖桿,右手用力拍打機子上的一個按鍵。

我走到老林旁邊,他抬頭看到是我,對我努了下嘴,示意我坐下。

我說,“這小孩子玩的玩意兒,你都這麼大個人了,好意思玩?”

老林全神貫注操縱著打魚機,對我說:“你不懂這裡面的樂趣。”

我問,“什麼樂趣?”

老林沒有回話,不多久,他從包裡拿出一疊鈔票,對旁邊一位漂亮姑娘說:“上分。”

妹子拿過錢,數了一下,兩千。然後拿鑰匙在老林坐的位置,轉了一下。老林機位上的數字飛速上漲,最後定格在20000。

我頓時明白,這傢伙在賭博。

兩分鐘不到,老林機位上的20000變成了0。他嘴裡罵了句娘,挪向旁邊空著的機位,又從包裡抽出一疊錢,遞給旁邊上分的姑娘。

我對他說,“幾分鐘不到幾千塊沒了。”

老林對我嬉皮笑臉,“這算什麼,一會說不定就能贏回來。”

我在邊上看著,錢在機器上只是數字。不一會兒,老林面前的分數從100000漲到了800000。那是8萬塊。

老林說的對,這錢來得太容易了。

我在邊上看得心癢難耐,躍躍欲試,但最後忍住了。我知道面前那部機器其實是一座深淵,掉進去再想爬上來就難了。

老林見我在邊上看得興起,扭頭對我說,“你先回吧,這地方待久了,你也忍不住要玩。”

我對老林點點頭,“你也早點回。”說完我扭頭往外走。

我知道,再坐下去,我真的忍不住會掏錢。

那天晚上,老林贏了三萬多。

第二天,我再次跟著老林去那裡,在邊上坐了一個小時,看著老林機位上的數字漲漲落落,代表鈔票的數字由幾萬變成幾千,又從幾千變成幾十萬。

那種感官刺激讓人血脈噴張,鬼使神差的,我也掏錢上了分。

然而這錢來得容易,沒想到去得更容易。不到半小時,我就輸了7000塊。

當我準備再次掏錢時,發現身上的現金已經沒了。我立即清醒過來,剛才輸掉的不是數字,而是真金白銀。那是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因為賭博輸掉這麼多錢。

我心有不甘,又暗自慶幸身上帶的錢不多。我知道再玩下去,肯定還是輸。

老林坐在我對面正賭得興起,見我發愣,抬頭看了我一眼,“輸了多少?”我沒做聲,當時的我正在心疼錢。

老林說,“別玩了,趕緊回去。”

那晚,老林又是徹夜未歸。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看到老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滿臉油光,一身疲憊。

我問他,“贏了還是輸了?”

老林說,“他媽的本來贏了兩萬多,後來想著乾脆湊個整數,贏三萬就回來,結果全輸了,還搭進去兩萬塊。”

我問老林,“你這段時間天天晚上不回來,就是玩那東西去了?”老林點了點頭。

“輸了多少?”

老林嘆了口氣,“不知道,前後大概有十幾萬吧。”

我心臟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像被針扎一樣,一陣一陣地疼。我慶幸自己才剛剛接觸,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慘案,警醒著我不能陷進去。

老林說,“剛開始只是覺得好玩,而且贏了點,想著反正是贏來的,輸了也無所謂。沒想到把贏來的錢輸了後,又忍住掏錢出來玩,結果就一直輸。”

我說,“那你明知道要輸,為什麼不少輸點,早點收手。”

老林沒有回答,只是對我說,“你千萬別再碰那東西了。”

輸掉七千塊的那種失落和難過的情緒很快就被時間淡化,兩天之後,我再次跟老林去了那裡。


賭狗說,明知道要輸那就多輸一點

賭博廳內的打魚機 | 作者供圖

那天,我贏了4萬多,接近我一個月的收入。這4萬塊錢瞬間讓我忘記了發生在老林身上的慘案。原來人類只是皮囊不同,皮囊底下並無二致。

我開始出現一種錯覺,錢來得這麼容易,還上什麼班開什麼公司。辛辛苦苦創業幾年,還不如在賭桌上忙活幾個小時。

我開始在心裡打算盤,假如每天小贏幾千,一個月就是幾萬,每天小贏一萬,一個月就是三十萬。

於是,我的噩夢開始了。

我和老林一起,開始將大部分時間投入到遊戲廳的打魚機上。兩個人默契二十多年,在這件事上也心照不宣。

我們一起去遊戲廳裡,一玩就是一個通宵。

到了2013年快過年的前幾天,那家電玩城關門,我輸掉20多萬。

2014年開春,我和老林回到西安。全城嚴打,很多賭博場所都沒有開門。

那段時間我和老林表面每天安分在公司裡上班,內心卻煎熬無比。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去西安的各個街道轉悠,希望能在某個角落裡碰到一家要錢不要命的遊戲廳開門營業。

我的腦袋裡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對我說,“那20萬豈能白白輸掉,我要扳本。”

然而遊戲廳始終都沒再開門,我和老林內心的心魔一直沒有死去,只是暫時偃旗息鼓,等待時機,伺機而動。

6月份,巴西世界盃開始,在世界盃賽事的帶動下,網絡博彩業遍網開花,全民賭球。

我和老林不甘落後,既然“無魚可打”,就賭賭球緩解一下。7月份,世界盃結束,我和老林又各自輸掉將近10萬。

2014年11月份,因為一筆單子落在武漢,我要在武漢待三個月。一到武漢,忙完手頭的工作,我就在街道上瘋狂尋找遊戲廳,終於在常青路找到一家,我幾乎熱淚盈眶,一頭扎進它的懷抱。

進了遊戲廳的我,沒日沒夜地在打魚機上奮戰,並且打電話給老林。老林二話沒說,直接坐高鐵奔了過來。

老林來後,我倆玩得更瘋。有天我倆正玩得興致盎然,突然衝進來許多身穿制服的警察,我一臉懵逼,但很快就猜到:這是抓賭的。

接下來的事情不出所料,場內所有人都被拷了起來,站成一排,立正不準稍息,看著警察拿起凳子現場將打魚機全部砸毀。

老林說:“媽的,我分還沒下呢,好幾千啊。”

我說:“他媽的,不會被拘留吧?”

結果一語成讖,當晚錄完口供,我們一行人被拉往江漢區拘留所,行政拘留5天。

那是近十年來,我作息最規律的五天:沒有手機,沒有wifi,沒有電腦,只有一臺高掛頭頂的電視,以及晝夜不熄的日光燈。

每天早上七點起床,刷牙洗臉吃早飯:青菜蘿蔔;上午看一個小時電視;十點準時到樓頂放風30分鐘,厚著臉皮找人討煙抽;中午十二點準時吃午飯:青菜蘿蔔;下午看兩個小時電視,五點準時吃晚飯:青菜蘿蔔,晚上看電視到九點準時睡覺。

週而復始,兩天下來,講話是蘿蔔味,呼吸是蘿蔔味,連放屁也是蘿蔔味的。

兩天後,遊戲廳老闆通過關係給我們帶話,每個人補償500塊錢一天,並捎進來香菸,撲克,可樂和雪碧。伙食也越來越好,導致我們出去還長了膘。

五天時間,我學會了一首粵語歌:友誼之光——周潤發主演的電影《監獄風雲》的插曲。

教我們唱這首歌的是一位廣東仔,十七歲,因為盜竊被逮。被逮進來的那天,他很高興,因為他偷的那個人,包裡沒錢,沒錢就不會判,拘留幾天,他早就習慣了。

出了派出所,我和老林到江漢路步行街,由內而外買了一身衣服,有那麼一瞬間,我們決定重新做人。

第二天,老林回了西安,而我經過了一番掙扎,再次進入遊戲廳,除了出去取錢,再沒出遊戲廳的門。

武漢的單子因為我的不聞不問,甲方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下找了別的公司,我自知沒有理由責怪對方,輸光所有的錢後,只好匆匆回到西安。

回來後,我和老林又迷上了網賭,每天坐在電腦前玩分分彩。

他說,“沒有回頭路了,他的銀行卡里已經所剩無幾,再慘還能怎麼樣呢,我們必須要博一博。”

接觸分分彩後,我和老林依然是輸多贏少,而且那些贏來的錢本來就是自己的,回本已經不是我們的目標,一夜暴富成了終極夢想。


賭狗說,明知道要輸那就多輸一點

賭博下注 | 作者供圖

沒過多久,前幾年辛辛苦賺來的錢就徹底輸光了。

存款所剩無幾,我開始編造謊言,跟家裡說公司需要資金週轉,將還沒的來得及裝修的新房賣掉,轉手就將錢全部投入到網賭。

我想,就一次,這是最後一次,回本了,我就再也不賭了。

只是,我再次輸得精光。

這次我輸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錢,還借了高利貸。

2015年年底,我被追債的堵在住處,寫了一張30萬的欠條。

2016年年初,我和老林將公司解散,償還了高利貸。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回到家後,我開始逃避現實,沒日沒夜地睡覺,這一睡就是一年。

妻子在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加上之前因為賭博對她的不聞不問,她出軌了。

家裡曾幾次催我出去找個工作,調整一下心態,日後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只是他們哪裡知道,我對月薪幾千的工作已經提不起任何興趣。

在我的眼裡,只有賭博才能翻身,只有賭博才能恢復往日耀光。

2017年年底,區塊鏈突然在網上被炒得沸沸揚揚,各種造富神話一夜之間霸屏網絡,千倍幣萬倍幣層出不窮,我和老林覺得翻身的時機到了。

我們賣掉了最後的積蓄,在比特幣漲得最瘋的時候,一頭紮了進去。沒想到,從2018年5月份開始,比特幣一路瀑布,到現在跌幅達百分之70,我和老林血本無歸。

2018年7月底,我離婚。

8月,我滿30歲。

三十而立,不存在的。我三十妻離子散,因為我是一名賭狗。


作者嚴簡,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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