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到底窮不窮?

賈府在月錢方面的定例,使得姨娘的半主半奴身份,在月錢等待遇方面,體現最為明顯。可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本文通過分析趙姨娘的經濟現狀,一反讀者以為其貧困可憐的刻板印象,揭示其“裝窮”只是出於自我想象,自我邊緣化,來給自己不擇手段的爭奪賦予正當性。

趙姨娘到底窮不窮?

作者

驚天一鴻

趙姨娘在金馬玉堂的賈家,可算個異類。她是半個主子,卻粗俗不堪。每逢她出場有戲,多半是在爭鬧。從一包薔薇硝、一瓶玫瑰露,到弟弟的二十兩喪葬費,甚至女兒的零花錢以至一雙手做的鞋,無物不爭。再加上她自己的表白,給人一種感覺,似乎她是大宅門裡的一個窮人,已經窮到衣食不周的地步。

真實情況如何呢?王夫人給襲人漲月錢的時候,說“以後凡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可見“二兩銀子一吊錢”的月例,正是周趙姨娘的待遇。第五十五回中探春說:“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裡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裡襲人領二兩。”賈環不比探春,從小跟著賈母,他的月例像賈蘭一樣歸趙姨娘統一支配。

趙姨娘到底窮不窮?

再刨除賈環的月例,只計算趙姨娘的月錢,一年也有二十四兩銀子十二吊錢。按劉姥姥的計算,二十多兩就夠莊戶人家過一年了。何況趙姨的衣、食都是賈府的統一開銷,沒有特殊要求不需要額外花錢。

當然,這種置身事外的計算必然有不周到的地方。賈府中人除了吃穿,也還有許多開銷。探春喜歡“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需要自己攢錢託人去買。趙姨娘未必有這樣的風雅。探春偶然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交給廚房。趙姨娘也不肯這樣自覺。但她也一定有許多必不可少的支出。是否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呢?

馬道婆向趙姨娘討要緞子鞋面,趙姨娘感慨:“你瞧瞧那裡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似乎更印證了她的入不敷出。她的哭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馬道婆雖然有心施法鎮魘,卻也擔心“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

趙姨娘的回答口氣很大:“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在此話仍不能取信之後,趙姨娘馬上拿出“白花花一堆銀子”,還在五百兩的欠契上“印了手模”。在有的版本中,五百兩寫作五十兩,但那無關緊要,因為不是當場兌現的。如果不能“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這欠契就未必會兌現。如果“法子靈驗”,按趙姨娘的設想,“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五百兩五十兩都是區區小數。

我們著眼的是趙姨娘收買馬道婆時的許諾:“如今我雖手裡沒什麼,也零碎攢了幾兩體己,還有幾件衣裳簪子,你先拿些去。”先付定金,後寫欠契。但是她這裡提到的有體己、有衣裳、有簪子,到真正交割定金時,卻只有“白花花一堆銀子”,並沒有衣裳首飾。而這一堆銀子已足以打動馬道婆“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裡應著”,非常滿意了。

馬道婆並不是沒見過大場面。來趙姨娘房中前,她剛在賈母那裡攬了每天五斤燈油的供奉。那供奉是為了保祐寶玉,轉頭拿趙姨娘的銀子鎮魘寶玉,人品低下自不必說,是否也有一層原因,對每天五斤燈油的數量不夠滿意?馬道婆對賈母提到別人的施捨,“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賈母聽了,“點頭思忖”,沒有馬上接茬。馬道婆何等乖覺,立刻轉了口風,說為父母尊親長上可以多舍,為子孫舍多了會折福,提出“大則七斤,小則五斤”的標準。在這個範圍內,賈母還是選擇了較低的檔次。

馬道婆在賈母那裡的收穫未滿胃口,於是“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逛了一回”,然後才來到趙姨娘房中。她開始並沒有把趙姨娘當作主要目標。唯有這樣,趙姨娘的出手才會讓她“滿口裡應著”大喜過望。

趙姨娘到底窮不窮?

趙姨娘的報酬包括兩部分,現交的“白花花一堆銀子”和“五百兩”(五十兩)欠契。我們不知道這“一堆”有多少,那麼打動馬道婆的,會不會是後者?但欠契是否兌現,要看“法子”是否靈驗,還要看趙姨娘的信用度。趙姨娘自稱手裡沒錢,兌現欠契,是指望“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這個預測可靠嗎?

賈府是大族,最盛的是榮寧二府。榮府有賈珍賈蓉父子,傢俬不可能到賈環手上。寧國府中又有兩房,長房的賈赦有親子賈璉。趙姨娘與馬道婆謀害的是王熙鳳和寶玉,而不是賈璉。即使魔魘有效,死的是王熙鳳,賈璉的繼承權不會受到影響。所以趙姨娘所說的“傢俬”,只能是賈政這一房的。

賈政有五個親生兒女。元春貴為皇妃,不會爭奪孃家財產。寶玉如果被魔魘而死,也無妻兒繼承。探春受到賈母和王夫人寵愛,將來一定會有一份豐厚的嫁妝,好在探春是趙姨娘親生女兒,雖然諸多矛盾,也可以放在自家人行列,不予計較。但是還有賈珠的遺孀孤兒,李紈賈蘭。怎麼能不把他們考慮在內?

李紈性格內向,不好出頭,有許多場合都可有可無。賈蘭年幼,戲份也不多。但寶玉說過“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看待。”王熙鳳也說過“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在任何情況下,財產分配絕不會少了李紈賈蘭這一份。並且因為賈蘭是賈政的嫡長孫,按中國宗法社會的規矩,這一支有更多的繼承權。這樣一來,即使魔魘生效,熙鳳被害,不會“這一分傢俬”“都叫他搬送回孃家去”;寶玉也被害,少了一個財產繼承人。但傢俬全歸賈環,仍舊是白日做夢的空想。如果說趙姨娘粗俗愚蠢,考慮不周,馬道婆這老謀深算的三姑六婆,又怎麼會輕易相信“愚妾”的妄言?

馬道婆未必肯相信趙姨娘關於未來財政的狂想。欠契上五百兩或者五十兩銀子能否兌現,馬道婆也不能完全相信、毫不懷疑。但眼前“白花花一堆銀子”已經足夠耀花了她的眼。她沒有想到,一天到晚哭著窮,連女兒的零花錢都要覬覦的趙姨娘,竟然有意想不到的私房積蓄。

趙姨娘到底窮不窮?

趙姨娘的財政預想雖是狂想,她的經濟現狀卻是豐厚富裕的。她藉助馬道婆魔魘謀害熙鳳寶玉,她折辱探春爭取超額的喪葬費,以至於她和芳官動手打架爭一包薔薇硝,都是為了爭財爭物,又不全是為了財物。她真正要爭的是一口氣,一口不滿足於現有地位而生的怨氣。她找不到改變現狀的途徑,又不肯甘心認命,這口怨氣就在她心窩裡發酸發酵,衝得她四面出擊,處處爭鬥,雖然屢戰屢敗,卻仍要屢敗屢戰。

趙姨娘不是一個可愛的角色,在她身上甚至很難找到什麼優點。但她同《紅樓夢》中絕大多數人物一樣,也是大時代大環境下一個小小的犧牲品,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悲劇人物。雖然衣食無憂、收入不菲,但她的心靈卻時時受著折磨。那二兩銀子一吊錢的月例,在窮人家是一大筆錢,對於她乾涸的心靈,卻只是杯水車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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