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大哥喝麵茶
我爺爺有個老兄弟，我們叫他老爺。老爺是跑馬場、舞廳的常客，只可惜沒有後代根苗，為此他娶了兩個老婆。為了區分開兩個老奶奶，我們背地裡把先娶的，住在大直沽後臺的老奶奶叫大老奶奶，把住在黃家花園教堂後的，叫小老奶奶。
黃家花園
老爺常年住在教堂後，小時候常陪爺爺去看老爺，爺爺一身灰色長袍顯得更加清瘦，三綹長髯在胸前飄忽，右手拉著的柺棍在他身後一路走，一路噹啷、噹啷響著，我們祖孫從大直沽走到黃家花園。小老奶奶家洋氣，席夢思床、皮沙發、西洋檯燈，廁所裡有了抽水馬桶。
大直沽
爺爺從來不去大老奶奶家，老爺就是偶爾去了，送點零花錢，夫妻相對無言，坐片刻就走了。我小時候總想去大老奶奶家，因為我老伯在她家。大老奶奶家的擺設和我們家不一樣。我家堂屋一進門對面是大佛櫃，佛櫃上有一個大大的佛爺鑲在鏡框裡，佛爺旁是列祖列宗的靈位匣，過年時才把靈牌擺出來，灶臺上邊還有個灶王爺龕，到了年三十晚上，明燈蠟燭燈火輝煌。
灶王龕
大老奶奶家的堂屋是條案、八仙桌、太師椅，迎面牆上的玻璃框裡，鑲著南繡的山水花草四扇屏。堂屋上手側還有個窗戶叫婆婆眼。大老奶奶家最使我感興趣的，是大老奶奶上房屋炕上被閣子旁邊，那個用布簾遮住的神秘角落。每次去大老奶奶家，我一進上房馬上用孩子好奇的眼，掃射那個神秘的犄角旮旯。但懼怕大老奶奶，不敢看個究竟。一次，大老奶奶離開她的炕頭出去了。我乘機馬上爬上炕，快速掀開白門簾，一眼看見裡面端坐著微笑的娃娃大哥。母親說應該叫"伯伯"。至今我記得娃娃大哥，不，娃娃伯伯有一歲孩子大小，一身合體的中山裝，梳著分頭光亮而平滑。
天津博物館：娃娃大哥
看來大老奶奶當年從大直沽"五月廟會"上，"拴娃娃"拴來的娃娃大哥，是在民國早期。每年"五月廟會"還要去"洗娃娃"。
"五月廟會"上，我在送子娘娘神像下的桌子上看到滿桌子的泥娃娃，大的也就是半尺高。大老奶奶家的娃娃大哥，不對，娃娃伯伯有一歲孩子大小，這是經過了多少年的"洗禮"？！
小時候我不解地問母親："媽媽，娃娃伯伯吃飯嗎？"母親笑嘻嘻地說："吃啊，和咱一樣吃餃子撈麵。"母親看我一臉迷惑，便說："我給你講個娃娃大哥喝麵茶的故事。"母親的故事張口就來。
麵茶
在宮后街，每天有一個賣麵茶的貨郎擔子走街串巷地吆喝："麵茶嘞，麵茶嘞。"每到這戶人家門前，總有一個小小子頭戴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有板有眼來買麵茶。買了麵茶，端進院子，不給錢。開始貨郎心想：這是個大戶規矩人家的孩子，不差錢。可是接二連三地欠賬，貨郎有些惱火。
這天，聽見叫賣聲，面善的小小子又來買麵茶，端著麵茶又進院子了。貨郎跟在他身後，走進青磚瓦房四合院，院裡靜悄悄乾淨利落，只見小小子進了東廂房。貨郎捅破窗欞紙，從指尖大的洞往裡看，看見小小子上了炕，沒了動靜。貨郎在院子裡高喊："有人嗎？你家孩子喝麵茶不給錢！"聞聲從北房出來一位商人打扮的長者，趕忙迎客。得知前來討賬，長者滿臉無辜說："我家沒小孩，哪能欠你的麵茶錢。"貨郎指著東屋說："他就進了這間屋子，上炕了。"長者一口咬定："不會，絕對不會，我家真的沒有小孩子，你別誣賴好人。"貨郎一聽"誣賴"二字火了，橫著闖進東屋上房，爬上炕，掀開炕旮旯的布簾，一把抓出裡邊的娃娃大哥，說："就是他，就是他！"長者哭笑不得，難為情地說："他是我家娃娃大哥，是個泥塑的，怎麼能去買麵茶喝？！真是胡攪蠻纏！"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爭吵中一不小心把個娃娃大哥掉在地上，摔成八瓣，一肚子的麵茶流了滿地。長者傻眼了。貨郎指著滿地的麵茶趾高氣昂地說："你看！你看！還賴賬！"長者滿心疑惑，滿肚子委屈，面對現實只得當面還賬。事後長者的大門上多了一把鐵將軍，他感嘆："哎，話不能說死，事不能做絕。"
母親的故事如同一條永不幹涸的小河，緩緩淌進我懵懂的心窩，在她比古論今姍姍道來的循規蹈矩、旁敲側擊的一個個如同醒木般的故事裡，長大後反思，才知是人生真諦。可是那時，自從聽了母親的這個故事後，我一直滿腹狐疑，也想看看娃娃伯伯肚子裡每天到底吃的是嘛？！
2019.1.25
摘自《阿瑟號沉船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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