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死神”開車的人

为“死神”开车的人

“救護車和殯葬車,一個是搶救生命的,一個是送別生命的,坐在哪輛車上,家屬都會哭。”王亮說,兩種哭不一樣,救護車上的哭是有希望的、帶著祈求的;在他的車上,哭聲恰恰相反。

为“死神”开车的人

王亮開著黑色的殯葬車去接逝者。新京報記者衛瀟雨 攝

文|新京報記者 衛瀟雨 實習生劉靜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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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公主嶺市中心醫院建在繁華的城市主幹道上,37個臨床科室,520張編制床位。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醫院後門的通道上,經常停著的一輛黑色的金盃閣瑞斯商務車。它比普通麵包車大一點,從正面看,除了覆滿引擎蓋的兩個大字“殯儀”外,它和其他車輛沒什麼不同。

醫院附近常有救護車經過,駕駛員、醫護人員都穿白大褂,象徵著純潔、神聖。這輛金盃閣瑞斯的駕駛員叫王亮,穿一身黑色運動服。

“一個是搶救生命的,一個是送別生命的,坐在哪輛車上,家屬都會哭。”王亮說,兩種哭不一樣,救護車上的哭是有希望的、帶著祈求的;在他的車上,哭聲恰恰相反。

作為公主嶺市殯儀館的一名殯葬車司機,王亮的工作是送逝者最後一程。不論何時,只要電話鈴聲響起,他就要出發。過去一年,他出發了超過2000次,從醫院、社區和零下20攝氏度的郊外野草堆裡接回了2000多位逝者。最多的一天,他的電話響了23次,意味著23個人的死亡。

2018年8月,王亮在一家短視頻平臺開了直播,講述殯儀館的故事。和王亮一起,殯儀館的殯葬司儀趙虹浩、綜合部員工王興國也陸續開播,還被粉絲們合稱為“鐵三角”。他們展示各種殯葬用品,分享登記逝者信息的“生死簿”,帶著粉絲們感受這最後一程中的苦辣辛酸、人間冷暖。

王亮說,這份離死亡最近的工作讓他明白,活著有多好。

壞消息先生

在殯儀館的值班室,黃曆永遠是最新的一頁,上面寫著今日運勢、宜做的和忌諱的事。旁邊是一本普通日曆,至今停留在2017年11月。門框上擺著驅邪用的艾草,停屍間的20多把鑰匙都開過光。

對於王亮來說,這個房間裡的每個電話都是壞消息。

他最不希望電話響起,儘管那意味著他的收入:市區內接逝者,一次8塊;到100公里外的長春接,一次16元。“我寧願一趟不接,就掙我2700塊的基礎工資,誰願意開著那個車出去讓別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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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儀館門衛室,登記遺體存放間信息的“生死簿”。 新京報記者衛瀟雨 攝

3月8日晚上11點多,王亮的電話又響了,他開著那輛金盃閣瑞斯駛向一個車禍現場。

與普通麵包車不同,殯葬車的車體被分割成兩個區域,前面的駕駛座、副駕駛和一排三人座位屬於生者;後面的車廂能像後備廂一樣打開,有固定擔架的鐵桿,逝者會在這裡走完最後一程。

在殯儀館工作了兩年,王亮去得最多的是市區的幾家醫院和大型社區。從那些地方接來的逝者,大都與死神經過了一場漫長的拔河,系自然死亡。家屬們會為逝者換好素淨的壽衣,再把他們抬進車裡。在開往殯儀館的路上,逝者的兒女要坐在副駕駛,扛著招魂幡,其他親屬坐在第二排。

一些意外發生地或刑事案件現場,也能看見王亮的身影。有時是靈車開不進去的荒地,因為一個男人醉酒後步行回家,但方向走反了,被凍死在路上;有時是進出只有一條道路的小村,因為一位老人在那裡上吊自殺。

3月8日那天,王亮去的是車禍現場,這是眾多意外中最常見的情況。趕到時,他見到了那位54歲的女性逝者,頭部因為撞擊變了形。

那一次,沒有親人來送她,只有鄰居和幾名一起打麻將的朋友。王亮遞給他們一個白色的遺體袋,希望先將逝者放進袋子再抬進車裡。“但是他們嫌麻煩,把遺體袋鋪開,墊在逝者身下就不管了。”王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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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歲的王亮,高個子,瘦瘦的,看起來皮包骨頭。因為兩根眉毛長得又濃又寬,直播間裡有人說他像鍾馗。

自從入了這一行,他養成了許多職業習慣,不能笑,不能說“再見”,不能穿紅色的衣服。就連和家人去照相館拍親子照,攝影師都說他,“你怎麼一點不笑啊?”

他隨身的錢包裡有個護身符,是妻子從廟裡特地求來的。因為怕丟,護身符被疊成了一小塊,縫進了皮質錢包的一個夾層裡。

除了水杯、衛生紙,王亮的金盃閣瑞斯里還有許多米白色的棉線手套——有時逝者身邊沒有親友,他也要搭把手,幫忙搬運遺體。

與王亮相比,趙虹浩、王興國與逝者的距離更近。趙虹浩是殯葬司儀,主要負責協助家屬辦好逝者的身後事。為了在形象上接近職業,他留起了鬍子,手上掛著手串和戒指,買畫著祥雲、盤扣的衣服,穿布鞋。

王興國在殯儀館做了15年,殯葬車司機、遺體整容化妝、屍檢、太平間看守、推遺體進火化爐等工作全做過。為了讓逝者走得有尊嚴、走得儘可能漂亮,他會為一些遺體縫合四肢、洗臉、刮鬍子、梳頭髮、化妝。為了防止逝者面部塌陷,還要在他們的嘴裡填滿棉花。

誰都不想見到的人

王亮等人服務的公主嶺市殯儀館,位於城市南邊一座小山上。

過去,殯儀館門前是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兩邊是破舊的民房,路上還堆著柴堆,平常極少有車通過。直到3年前,土路變成了102國道,寬了,平了,可還是沒車願意往這裡開。人們覺得殯儀館晦氣,那條路“通往人生的終點站”。就連送人到這裡的出租車司機,臨走時也要丟個硬幣,說是給小鬼的“買路錢”。

在這裡工作的人,也要承受外界異樣的目光。

趙虹浩原本經營一家佛教用品店,為了掙到更多的錢養活一家老小,才改行做了殯葬司儀。聽說女婿來了殯儀館,趙虹浩的老丈人氣得跑來訓斥,“沒本事的人才倒騰死人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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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虹皓的房間裡擺滿了與風水相關的書。新京報記者衛瀟雨 攝

妻子單位的同事也變了臉色,開始向她抱怨“你老公長得真嚇人”;同學聚會時,妻子也被告知“別帶你老公”。

殯儀館整容師李春樹(化名)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職業。他正在上初中的兒子,至今不知道父親在殯儀館工作。每次遇到兒子學校要求填寫家長的工作信息,他都填民政局。李春樹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一名同事的兒子曾在學校被人嫌棄,沒人願意和那個孩子坐在一起,說他爸爸是“煉人油的”。

就連王亮的車都遭遇過各種尷尬。一次外出接逝者的路上,車子遇到坑坑窪窪的地方走不動,他硬撐著把載著逝者的車子開回了殯儀館,用腳一踩輪胎,走氣。當時是傍晚7點多,王亮連跑了3家修車行,都沒人願意給他修車。工人說,“裝死人的車我們不敢捅咕。”

洗車更得自己來。王亮第一天上班與上一任司機交接車鑰匙時,就問過,“夏天濺上泥了怎麼辦?”對方答,“沒人給刷,自己收拾收拾。”

因為不時遇到意外死亡的逝者,王亮的車上留下過各種東西,冬天血跡凝固在車上,要燒開水一壺一壺沖洗;夏天遺體腐爛,要用高壓水槍才能衝乾淨。

如果從情感上講,大概很少有人願意在這裡上班。但在這個東北小城,殯儀館是國企,有五險一金,工作穩定又還算清閒,王亮們捨不得放棄。偶爾有人想要另謀生路,卻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會了,找不到其他工作,不如在這裡繼續幹下去。

自從來到殯儀館,許多人不再和朋友聚會,不再走親戚;有親朋結婚時,他們會遞上自己的份子錢,但人不到場,怕被人說晦氣。

2019年的大年三十輪到王亮值班,按照殯儀館的規矩,他可以把靈車開回家裡,需要出車時直接從家出發。但他選擇一個人留在殯儀館過年,沒有年夜飯,沒有春晚,沒有紅包。他說,鄰居們至今不知道他的工作,他是“誰都不想見到的人”。

直播間裡的悲傷

幾年前,王亮就在一短視頻平臺上註冊了賬號,經常看視頻消遣。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與職業相關的ID“接屍人”,“因為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叫《趕屍人》。”

但去年夏天以前,他從沒想過自己也能開直播。直到2018年8月,一個河南的戶外探險主播特意跑來公主嶺,舉著手機在殯儀館到處拍。王亮覺得有點意思,讓那名主播幫他開通了直播權限。

剛開始,王亮只想在直播裡和老朋友、老同學聊天,講講他在“山上”的殯儀館裡與逝者打交道的日子,緩解一下無聊、壓抑、沉悶的情緒。但幾次直播下來,一群陌生人湧了進來,看他的ID,詢問他的工作。王亮開始用直播接待好奇的粉絲,給他們講殯儀館的故事。

在平臺上,拍攝墓地和墓碑、火化現場、車禍現場、遺體等內容會被封號。所以王亮只敢拍攝殯儀館的門衛樓、停車場、外觀像七層佛塔的骨灰存放樓,以及手機前置鏡頭裡的自己。

一次直播時,王亮接到的逝者是一名因整容意外去世的26歲男子。在汽車的晃盪聲中,逝者的母親回憶起為生兒子交的超生罰款,兒子在全家的寵愛中長大,直到兒子打算在結婚前整容……這位母親心中無限酸楚,但不得不接受兒子離世的現實。當把這位逝者送到殯儀館時,王亮發現直播間裡來了2000多人。

現在,王亮有26000名粉絲,大部分是“看熱鬧的”。他們想讓王亮拍存放遺體的冰櫃,拍火化爐,王亮都拒絕了。

粉絲裡,有人認為死亡是件遙遠的事,不必認真對待,拿千奇百怪的死因當段子聽。有人甚至在直播間裡亂說話,問“啥時候來接我啊?”遇上這種人,王亮便會表情嚴肅,告訴他們“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

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出於獵奇心理。有的人談論自己的生死是在傾訴內心的痛苦,因為現實生活中,他們找不到這樣的傾訴對象。

一次,有網友留言:“我最後一次睜眼,能看到在天堂裡的兒子,那樣我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後面是6個哭著的表情。

王亮點開她的主頁,發現全是和她逝去的孩子有關的內容。颳風了,她寫“那縷清風我能感受到是你回來看我們,對嗎兒子?”做夢了,她寫“今天媽媽夢到你,為什麼是十二三歲的時候?”王亮很理解,留言安慰她,“你的孩子在天上也會希望你能好好的”,還請粉絲們“都去給她點點關注”。

看了王亮的直播,趙虹浩、王興國也加入進來。還有不少其他在殯儀館工作的粉絲和他們互動,尋找職業認同感。

王亮會告訴大家,做這行要注意哪些忌諱,要怎樣和家屬溝通、調整心態,不能“自己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山東濟南的劉超今年34歲,和妻子一起開靈車。他覺得王亮和做這行的許多人不一樣,“身上有一股勁兒,對生活很熱情,每天都樂呵呵的。”

生命的重量

來殯儀館工作前,不像其他人,王亮不害怕面對死亡。他有不少親戚在殯儀館工作。

他9歲時父母離婚,之後由爺爺奶奶撫養。12歲爺爺去世時,他親眼看著爺爺被推進了焚化爐,但對死亡的認知也只是“以後見不著爺爺了”。他沒哭,“該上學上學,該咋地咋地。”15歲時父親去世,他依然沒哭。

來殯儀館前,王亮對這份職業的想象“就是個開車的”,他既不害怕死亡,也不會太過接近死亡。但在這裡,他的一雙手接觸到了遺體,將遺體搬運進殯葬車的瞬間,他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为“死神”开车的人

2018年,王亮發了一條朋友圈:“我能送每位逝者最後一程也算挺偉大的”。 受訪者供圖

一次,他接走了一名13歲的男孩,有先天性疾病,體育課跑步時摔了一跤,之後回家待了3天,人就沒了。

父母把男孩的遺體抱上車,又把他生前的衣服、足球、籃球、溜溜球挨個放在旁邊,關上車門,蹲在地上抱在一起哭了。王亮也跟著哭了,那是他在工作中唯一一次流淚。

現在,王亮熟悉市區的每一條路,開車時會選擇平坦的、不擁堵的路段。對於這個職業來說,車開得穩一點是對逝者最後的尊重。

因為這份職業,王亮們見識了太多死亡,太多別離。但對於逝者家屬來說,有時,接受死亡和別離並不容易。

趙虹浩接過一個單子,一位40多歲的男人因車禍去世,家人們把讀大學的兒子喊了回來,但不敢告訴他實情。按照當地規矩,這個大男孩應該拿著招魂幡一路將父親“送走”,但他不肯踏進殯儀館的大門。“他說我不進來,我就想著我爸是出差去了、出去玩了,去哪都好。”

趙虹浩前前後後勸了那個男孩三天,最後,孩子答應為父親燒紙、引路。“但是直到把他父親推進火化爐,他一直都把腦袋別在一邊,沒看一眼。”趙虹浩說。

在殯儀館的院子裡,王興國幾乎每天都能遇到哭著燒供品的人,其中一個30歲出頭的女人讓他印象深刻。這個女人的母親不在了,她在棺材前跪著,一邊磕頭,一邊哭嚎,“家裡好不容易有點錢了,你還沒享福啊!

殯儀館整容師李春樹遇到過一位逝者,臨死時瞪著眼睛,面目猙獰。家人試了很多次,想要為他合上眼睛,都沒成功。李春樹為他清理了臉上的血跡、汙垢,合上了眼睛,還為他修理了眉毛和碎頭髮,並用顏料給嘴唇上色。當逝者被推出整容間時,逝者的兒子抓著李春樹的手哭了。

“我相當於替那些父親、兒子、愛人,去照顧他們的家人吧。”李春樹說。

什麼都沒活著重要

趙虹浩發現,人們往往在面對死亡時,才能意識到生命裡最重要的那些東西。

他記得,一位老紅軍去世後換上了部隊的軍服;一名公檢法幹部離開時,隨身帶走了所有的獎狀、證書;一位學者火化時,讓子女給他燒了300多本書。

還有一位老爺子,去世後,孫子叫來一輛輛重型卡車,後面放了一大罈子,裝了200斤酒,都是老爺子生前釀好捨不得喝的。家人把這些酒一口氣倒進了火化爐。

“財富已經不重要了,到了殯儀館,留下的信息都一樣:姓名、性別、年齡、死因、接屍地點、日期。”王亮說,再有錢的人,到了這裡也是個人名。

幹了這麼多年,趙虹浩早就看開了。他喜歡數字4,車牌號是440,寓意著“死亡以後就是歸零”。

如今,趙虹浩每月能掙一兩萬,三年前,他就花了30萬元買了輛越野車,頂配,車庫都要15萬,“是拎著一大袋現金去交的款”。他的房子買在市中心的商業街,光是歐式風格的裝修就花了13萬。

女兒的升學宴,他也要辦最好的,選在縣城最豪華的酒店。一天半的時間,他和太太打了400多個電話請人參加,最終坐滿了25桌,每桌放的都是中華煙。

王亮沒趙虹浩這麼看得開,他才30多歲,家裡的兒子才5歲。他想看著兒子結婚、生子,之後自己才能安心閉眼,所以現在特別惜命。

为“死神”开车的人

王亮和家人的合影,他的兒子5歲了。受訪者供圖

因為見過太多車禍現場,不工作時,他平常寧願打車出門;在外面酒喝多了,他就在附近找個酒店住一晚,不願意冒險回家。

為了保護兒子,他給家裡的所有窗戶裝上了鐵絲網;兒子喜歡滿屋跑,他就給傢俱邊角包上海綿;他從網上看到了煤氣爆炸的新聞,此後便不許兒子進廚房;他害怕兒子和其他孩子打架,到現在都沒送他去上幼兒園……

在王亮看來,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只有活著才能見到老婆、兒子,才能喝酒唱歌、逗殯儀館裡那隻會說話的鷯哥。3月29日,他在連續8次出車後告訴自己的粉絲,“生命如此可貴,請好好珍惜。”

或許因為看了王亮等人的直播,一些粉絲的生活也在慢慢改變。

一名剛讀大一的粉絲漸漸不熬夜了、吃早飯了,開始珍惜現在的日子。他聽到了直播裡逝者家屬的哭聲,決定對自己的親人好一點。

一名失去過寶寶的母親,經常讓自己陷在剛失去孩子時的回憶裡。通過王亮的直播,她看到每天都有那麼多人與他們的孩子離別,她決定接受這個現實,珍惜仍然在她身邊的另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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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瀟雨

動物園園長

E-mail:[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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