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版】馬神廟巷的記憶 文

【語音版】馬神廟巷的記憶  文/阿今

 馬神廟巷示意圖 作者製圖

如今西安的青年人恐怕對馬神廟巷已所知甚少,其實它還在,不過易名為勞武巷。我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人,在馬神廟巷生活了三十多年。現在雖然早已不在這裡居住,但青少年時的記憶永遠銘刻在我的腦海。

馬神廟巷位於西安市內城西。清末民初附近有個著名的北教場,屬於軍事重地,就在馬神廟巷的東邊。西邊與南邊均為回民區環繞,馬神廟巷西側通灑金橋,南面則是另一個軍事用地——西倉。再往南就是廟后街了。馬神廟巷的北邊是蓮壽坊,如今已經是交通幹道蓮湖路了。

頗有文化氣息的巷子

馬神廟巷的西部早先有個馬神廟,不清楚先前香火是否旺盛,從我記事起,只記得它很早就被改造為一個公共場所,香火之地已蕩然無存。先在這裡成立了馬神廟巷小學,後來又辦了個海洋針織廠。

馬神廟巷呈L型。東西朝向路北有幾條小巷。最東邊稱為東巷子(因極窄也叫道道巷或小巷子),可以通往蓮壽坊(蓮湖大路)。往西數,第二條是個半截巷(因其街口有個開水鋪,所以也叫小鋪巷子),住了不到10戶人。再往西的中巷子最大,幾乎是馬神廟巷的中心。最西邊還有一個細長的死衚衕,稱為西巷子。

中巷子雖然也是條死衚衕,但裡面有片開闊地,住戶沿開闊地而居,自然比較熱鬧。這裡住著我的幾位小學同學和兒時玩伴。中巷子之有名,還因為這裡有個孫家花園。我幼年常被姐姐帶去花園玩,那是她同學的家。在我幼小的眼睛裡,這個花園又大又漂亮,每次去花園,我都快樂無比。那時,巷子裡沒有自來水,各家打的井水又苦又澀,而孫家花園裡有口甜水井,時常有人前去打水。我們家通常是買甜水吃,有時也去孫家花園打一桶水,我現在隱約還有和哥哥或姐姐抬水回家的印象。

路北的10號院,就是民國時期西安最大的古董收藏家之一的白輯五的宅院。關於白家,西安的文化學者宗鳴安在他的《長安節令與舊俗》一書中這樣介紹道:白家院子很大,進了高大的門樓,先是一條鋪著青磚的,掩著紫藤的小路,紫藤很粗大,形成的綠廊有十幾米長。走過青磚路,要上八九級臺階才能看到一條坐北朝南、東西環抱式的青磚小樓,主人名之為“瑞廬”,傳言說,瑞廬是張學良將軍資助的。上個世紀90年代,宗鳴安曾見過白家流出的幾件字畫,其中一件即是“瑞廬初成圖”,引首是劉自櫝先生用篆書寫的,圖是著名畫家李問渠先生繪的,後面有許多當時長安城名人的題詩。

路北的西巷子口住著著名中醫景莘農,他是辛亥革命的參加者,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他老人家和我的祖父是莫逆之交,我們都叫他景爺爺。他們也都是陝西書畫界的名人。景先生字志伊,學養豐厚,對經、史、子、集均造詣匪淺。後矢志中醫事業,治內科雜症,擅針灸,在西安中醫界享有“活字典”、“景百科”、“景萬有”之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景先生被聘為西安市衛生局顧問,歷任省文史研究館館長、市中醫醫院院長、省中醫院研究所副所長等職,著述亦甚豐。

說起來,馬神廟巷還頗有些文化氣息,西巷子的程家,中巷子的屈家、徐家,祖上都曾高中舉人,做過縣太爺,後來落戶馬神廟巷。徐家小我幾歲的徐志忻(筆名子心)天分很高,又家學淵源深厚,後成為陝西聲望很高的文學雜誌《延河》執行主編。他曾以馬神廟巷為素材寫了本長篇小說《黃色》,自書中我依稀能看到許多熟人的影子,倍覺親切。上世紀50年代出生在中巷子的宗鳴安,聰慧好學,幼時在屈家老舉人孫子處借到《封神演義》,閱讀的興趣自此一發而不可收;在程家借過《阿爾漢伯拉》,是他看的第一本外國書;在徐家借過《綱鑑節要》,是他的第一本歷史書。這些書籍伴隨他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在“文革”精神食糧匱乏的艱難歲月裡,他仍四處尋覓讀書,從不間斷。宗鳴安以後專攻文史研究,成為西安有名的文化學者、文史專家。出版有《長安四舊》叢書,包括《西安舊事》《長安舊影》《關中舊歌謠》《長安節令與舊俗》。另外還有《碑帖收藏與研究》等一批研究收藏與文字發展的書籍。

馬神廟巷東西朝向的路南,由東向西,我家是第一家。馬神廟巷由此掉頭向南。因此我家院子東牆毗鄰馬神廟巷的南北朝向。南北街上沒有人家,與我們家東牆隔街相望的是北教場的西牆。這樣我們家就成了馬神廟巷的一號。

往西七號院住著楊虎城將軍的弟弟楊茂山。他家的孩子楊成相是我的小學同學,但我們鮮有往來,也沒去過他家。據同在馬神廟巷長大的文史專家宗鳴安介紹,楊家住宅外表平常,二門卻雕花石刻精美異常,庭院深深,極為講究。八號曾住過一位在銀行工作的錢幼熙,是位碑帖收藏家。從8號院再往西接近巷口處,上個世紀是個遠郊汽車站。站外有個大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給這裡帶來蓬勃生氣,茶水、小吃攤給本巷居民提供了一些就業機會。

我家的“一畝三分地”

我們祝家這個馬神廟巷1號院,是上個世紀30年代誕生的。父母買下這個院子時,它還是一個北高南低的大坑,也就是我們後來所說的城市窪地。我家街對面可通向蓮壽坊的小巷子,它的路西也是一片低窪地,那裡住著許多從河南逃荒來的貧困人家。這種窪地動輒積水,最怕長期下雨。我家院子雖有兩口滲井,而滲井的吸納水量實在有限。記得1957年夏,一場持續不斷的連陰雨將我家後院變成澤國,積水數日不散。

我們家在馬神廟巷絕非富戶,但也薄有名氣。在1933年,先父就以年輕的畫家身份進入陝西民國時期第一個書畫學會——金石書畫學會。該書畫學會吸納了陝西當時有名的書畫家,父親與寇遐、陳少默等人私交很深。可他做人一貫低調,後來放棄了繪畫事業,只默默地在中學教書。我母親是小學老師,她教書認真,待學生和氣,在鄰居中頗有人緣。但我家的“有名”,其實來源於外界的臆測。因為我家的院子非常大,我從父母遺留下來的一張納稅單得知,院子有一畝三分地,這在城市是非常少見的。外人看到這麼大的院子,和院中的“洋房”,已多驚訝。而院裡的防空洞,也被人想成不知道那洞裡藏了多少金子。

其實,買這處窪地蓋房,是因為它比較便宜。蓋房時,父母手頭拮据,只好向親戚借錢。此時我的姨父楊庚池出面幫忙,他是一位工程師,免費為我家設計圖紙。他否定了中國傳統的庵間廈房,就是我們常說的房子一邊蓋或兩邊蓋。姨父別出心裁地採取了一個西洋式結構,將五間房連在一起。東北西三面仍像一個大的正方形,只是東南邊突出了一間房。這間房東、南、西三面門窗環繞,東南兩面透光,西面開了個門,房頂自然成為多角形,看起來很洋氣。由於院子地勢太低,蓋房時在已壘起的屋基上又加了將近一米高的屋基(1957年發大水那次,證明這個決定十分英明),這樣房子基本就與街面在一個水平線上了。五間房的牆體都是胡基壘砌的土牆(因為磚價不菲,家裡只好用胡基)。如今的年輕人對胡基早已陌生,這裡不妨多說幾句。

所謂胡基,可比喻為土做的大磚。一個胡基,它的架子(也叫模子)是一尺寬一尺五長。打胡基時,找一塊平地,將模子放在平地上,先將土鏟進模子,用腳將四角踩實,然後用胡基錘在模子中部隆起的地方往下砸,砸實、砸平,再打開模子,一塊胡基就做成了。打好的胡基立在胡基場一個一個擺好、陰乾。砌牆時,把胡基先一個個立起來併攏碼好,然後在上面敷一層草泥,上面再平鋪一層胡基,敷一層草泥,如此向上壘,一面牆就起來了。

牆砌好後,用草泥將牆體內外覆蓋一遍,幹了以後再刷一層草灰,看起來體體面面。這就是我家的“洋房”。住在裡邊的我,其實不時被牆縫裡爬出的土鱉嚇著,還有窗戶上爬著的壁虎,也很瘮人。但“洋房”畢竟與眾不同,難免讓外人懷疑這家人有錢(解放後有錢不是好事)。及至“文革”抄家,才發現那防空洞已經多年沒有打開過,裡面除了積攢多年的塵土再無他物。究其本源,其實是抗日戰爭時期,日軍的飛機常常轟炸西安,父母擔心躲避不及,才在院子挖了個防空洞。經過抄家洗禮,侄子們索性將防空洞挖開,讓它變成了垃圾坑。

我家東邊臨街的院牆則完全是土牆,甚至不是胡基。這跟大多數農家的牆一樣,風吹日曬,難免塌陷,街面地勢又高,路人在牆外居高臨下,我家一覽無遺。母親在院子裡種了不少果樹,春季桃花、梨花、杏花等競相開放,奼紫嫣紅,色彩繽紛,站在殘缺的牆外,即可觀賞。上個世紀50年代,由於疏於管理,各種果樹先後死去,只剩下幾棵洋槐。白色的槐花可做麥飯,美味可口。親戚、鄰居常來採摘。院子還有兩三棵椿樹和一棵梧桐樹,我幼時聽說梧桐能引來鳳凰,就天天期待。梧桐的葉子長了又落,鳳凰卻從未光臨。值得一書的是,由於果樹先後死去,在困難時期,母親在空地上種了一片麥子,沒有鐮刀,收穫時好像是用剪刀剪下了麥穗。

清靜的馬神廟巷變成熱鬧的勞武巷

上個世紀40年代,馬神廟巷因為人少,顯得很清靜,道路兩側有樹,我家門前還有條小渠,那流水據說來自老關廟附近的西五臺,流到我們巷子東頭,明渠變成暗渠,一直流向東邊的蓮湖公園。一天,我玩耍將小皮球掉進“河”裡,來不及撈上來皮球就隨水流而去了。丟失玩具的黯然心情讓我記住了我家門前曾經有過流淌的水。那時春節期間,常有芯子、高蹺、跑旱船等社火隊來表演。一次一個踩高蹺的人不小心一腳踩進水渠,引起了一番軒然大波。

馬神廟巷也曾有過商業氣息,我家對面,也就是半截巷口,有家開水鋪,兩三位老人在經營。記得用鐵皮或竹子皮的熱水瓶打一瓶開水也就一二分錢。開水鋪往西,有個賣鍋盔的王姓老兩口,他家的鍋盔有股麥香味,十分好吃。中巷子口有個雜貨鋪,經營者是吳媽兩口。外婆常去那裡閒坐,和吳媽聊天。我們兄妹若得到點錢,就會去小鋪買點花生、瓜子什麼的,那是我們喜愛的地方。

隨著城市的發展擴大,馬神廟巷也在不斷變化。“文革”中,馬神廟巷被改名為勞武巷,意味著勞動與武裝相結合,至今仍沿用。滿街的平房也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起逐漸被一些大單位看上,建成樓房,從而陸續替代了平房。我們家雖是低窪地,面積卻不小,被拆除是首當其衝。我陸續住了三十多年(期間有幾年在外地居住)的四不像的老屋,從此只能出現在我的夢境中了。之後,馬神廟巷那風清月白的自然風貌,漸漸被擠得密不透風的樓房所代替,許多一層樓都改成了沿街的小商品店,吃的用的,大都是外地人租來經營。整日熙熙攘攘,人流不斷,熱鬧異常。那幾條路北的小巷子,有的被打通,有的與主街連成一片,也不見了蹤影。

我魂縈夢牽的馬神廟巷,漸漸地消失在現代化的進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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