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我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兩家之間相距也就兩裡地,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有湖南人探親路經江西安福滸坑,撿到烏黑髮光發亮,又甸重(甸重:荷葉土話,此詞用來形容東西很重)的石頭,覺得石頭很奇特,便帶回家,後遇懂冶金人認定為上等的寶貝鎢金,從而引發大量勤勞的湖南人去江西滸坑搞副業。

五零年春,那時父親還不到十八歲,同大四歲多的伯父一起,也隨著當時湖南搞副業的大軍千里迢迢去了滸坑,那裡成了去江西搞副業的湖南人的第二故鄉,近80%都是湖南人,而滸坑許許多多自成一體的小山村,都是湖南人最集中的地方,因為湖南人非常勤勞,他們情願不要公家分配的靠近街中心,平坦、舒服又方便的房子,自己建房在滸坑的山山角角,然後把那裡建設成雞鳴、狗吠,到處是瓜果疏菜,桃花園式的村莊。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後來父親回湖南看望父母鄉親時,與母親訂親,後又結婚,因爺爺、奶奶沒有女兒,善良、本份、厚道、孝順的父親將母親留在湖南鄉下照顧父母。自己隻身回礦幹活……。直到三年困難時期,湖南餓 遍野,爺爺來了山上(那時湖南人稱去江西滸礦為山上),奶奶餓病過世,哥哥餓病死,外祖父也是那時餓病過世,母親說餓的沒有人能抬得起棺槨,棺材和屍體都是分開連拖帶抬才弄上山再下葬的;母親在自已也病餓成皮包骨頭(瘦的不到七十斤)的情況下,為了活命,半夜裡逃出家門,才來到山上,父母親終於團聚生活在一起了。

我就出生在滸坑山上的一個叫小學背的村子裡,那裡有二十幾戶人家,只有三戶除外,其餘都是湖南各地方的人,而我家四周都是湖南雙峰井字鎮人。我就在這樣的小環境裡出生、長大,我接觸的都是湖南人,小時候的玩伴,也大多是象我一樣出生在江西的小湖南人,我講一口自以為是的地道湖南雙峰井字話,直到上了小學,才學說普通話。

湖南人大多非常勤勞、善良,熱情,無論多苦多累,他們都很快樂,家中的客人,不管是遠道而來,還是一天來幾趟的鄰居,每次都會毫不吝嗇拿出自已家珍臧的糕點(自做的土果子),如:炒南瓜子、花生、刮片(紅薯做的)等等來招待,如果家中實在沒有可招待的,至少也會端上一杯熱茶來。我因我是湖南人而自豪。

可我畢竟生在江西,沒有去過湖南,湖南的印象也只能從父母、鄉鄰們繪聲繪色描繪的樣子來加以想像……腦海裡盡是湖南的美好,唯獨一樣不好,湖南沒有外裹漂亮糖紙,味道鮮美多樣的水果粒子糖和香甜的牛奶糖,只有一種糖紙圖案粗放味道單一墨黑色苦甜的糖粒子。

1975年我讀三年級,那時我十歲多點;弟弟讀二年級,九歲;大妹才剛五歲半,暑假剛開始,大舅母帶著她的孩子們從滸坑窯廠來小學揹我們家玩,她與母親交談甚歡,在我們家呆了近一天。我則同這些年齡相訪的俵弟弟、俵妹妹們瘋玩,沒有理會大人們說了什麼。

第二天天還未亮,象在夢中,迷迷糊糊,隱隱地,似乎聽到大人們拿東西唏唏嗦嗦及悄悄催促小孩子,並出門上路的聲音。天亮了,我從床上坐起,就覺得屋子忽然空曠了,寂寞了許多。父親早起床了,他坐在廳屋了,他眯眯子地笑著,用一種怕虧待又似乎在安慰我的神情看著我,輕輕的地對我說:“你媽媽帶著弟弟妹妹和舅母她們回湖南老家去了”;他停頓了片刻,想了想加重了語氣說:“爸爸如果哪天回湖南老家一定帶你去!爸爸說話算數,爸爸向你保證!”我不知可否沒有作聲。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後來才知道舅母是帶了她最小的妹妹、兩個弟弟,還有自已的女兒和兒子們去的。(這裡除了我母親和舅母兩個大人,算舅母的小妹大些,我弟弟那時九歲,妹妹五歲半、表妹不到十歲,表弟六歲和三歲多點,舅母的弟弟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小學背算單家獨戶吧,因為戶與戶之間隔得一定距離,也沒有適齡的玩伴,星期天我則同父親一起在家幹活,除了星期天父親每天都要去上早班;上班前,父親就佈置家務給我做和寫點暑假作業。(比如,今天去拔幾塊紅薯地的雜草,把紅薯藤翻了,明天就把四季豆的種子剝了殼,後天,把那一堆幹玉米棒脫粒了收好)。事情基本排滿了一天,到父親下班回來,活也差不多幹完了。爸爸會表揚我活幹的不錯。那時家裡種的各種蔬菜、瓜果、紅薯都很多,除了人吃外,家裡喂的兩頭豬和雞們也吃,母親還隔三差五地的挑著去賣。

有了這些活幹,也就不會太寂寞,我將紅薯地裡的雜草拔起摔乾淨泥土,放太陽下爆曬(曬死後可充肥料用),然後將生了細根的紅薯藤翻起都往一個方向倒,不讓紅薯藤生腰根結細紅署,翻後秋節紅薯個大產量高,翻過的紅薯藤象梳好的辮子一樣,整整齊齊,老遠就能看出不一般的漂亮,父親下班回來就會挑了家肥去給紅薯補肥。

一次父親拿出一大堆幹玉米棒來,大約五六十個,等父親出門上班,我就開始幹活了,心想父親今天怎拿出那許多,真操心今個拼了命也難完成了,手也會痛死去,剝了幾個,就想出提高勞動效率的方法來。我就拿出個大腳盆來,找到搓衣板,那時的腳盤是木製的,搓衣板也是父親用木板親手做的,比較厚實,放入腳盤裡,把所有的玉米捧子都倒入盆子裡,利用搓衣板的梯齒,一個個刷起來。嘿嘿!我高興地笑出聲來,效果果然不錯,手也不痛,一下可脫下幾排的粒子來。結果,那天我早早地收了工,悠閒地躺在木竹製成的躺椅上看起小人書來,真是神輕氣爽。父親回家時看到我躺在竹椅上悠閒地玩,驚呀地睜大了眼睛:“咦!全剝完了,起碼兩天以上的工作量呢,都做完了?”原來父親省得麻煩就拿了兩天以上工作量的玉米棒子出來。他微笑著,眼神不太相信的樣子,目光掃過屋子能夠存放物質的地方,仍然笑著:“嗯!這麼多,都剝完了?”當看到袋中的玉米粒和空棒時,高興地表揚了我。

其實我天天都受父親表揚,沒有哪天父親不滿意的。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認真的孩子啊!因為父母認真、勤勞、善良的本性已經在我骨子裡潛移默化了。

兩個月的暑假就在這勞動和安靜中度過了,快開學了,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回家了,還帶回湖南老家親戚們送的各種東西,親鄰也來玩,家裡頓時沸騰起來,大家都很高興,母親愉快地與鄰親們談論回湖南老家一路的辛苦,勞累,快樂與新奇,弟妹們手舞足蹈高興地向我描繪火車的樣子,學著火車的起笛聲、行駛中的轟隆聲,講述著坐車的感受和見到的趣事。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說到外婆家吃了好多好多碧綠色的清甜的葡萄,那時我只見過書本上畫的葡萄,還未見過真葡萄呢!他們繪聲繪色地比畫著:細舅舅他們怎樣地在魚塘網魚,魚兒怎麼樣地活蹦亂跳,魚肉又肥又嫩,有多麼好吃。母親解釋說:“外婆家種了一根葡萄,就種在院子外的魚塘邊,長得非常茂盛,葡萄也結得特別的多,我們去時剛好碰上葡萄熟了,這些細傢伙天天吃葡萄,直到吃的不愛了,就開始用葡萄打仗,呼天呼地,打得葡萄滿地都是,喊不聽,罵不行,唉!”母親很感嘆地說:“細舅舅嘴上沒說,心裡肯定不高興,足你們吃,但沒叫浪費啊;魚塘原是外婆家的,早歸公社生產隊了,七月里正值“雙搶”時節,農村有吃“新“的習俗,公社也沿用這個習俗,打了新米,在魚塘撒下魚網撈上肥魚兒,好好犒勞大家,然後大幹一場,我哩(我哩:荷葉話”我們的意思“)正趕上公社生產隊裡吃新呢!”

弟弟妹妹還告訴我:在六順堂去了少梅叔叔家裡做客,少梅叔叔養了好幾只又大又白的兔子,可愛極了,少梅叔叔還殺了只兔子給我們吃哩!兔子肉味比雞肉還嫩哩!長那麼大我還未見過兔子噢,自然羨慕了。可在六順堂沒呆上兩天,因為不好玩,弟弟要回外婆家去,母親好說歹說,就是不行,哭鬧著非要回外婆家不可,母親別無它法,只得依了兒子。母親又說:“是也是的,不能怪孩子,爺爺他們對細伢子不夠親近,而外婆是個非常慈祥、和藹、健康的老人,舅舅一家也非常親善,還有一起去湖南的俵姐俵弟及在一起去湖南認識年齡相仿又玩熟的玩伴,和湖南的俵妹們,很好玩唄”!

回江西時,親戚鄰們依依不捨前來送別,將自已家上好的東西送上,那時物質匱乏,各家就拿出自家有的土特產,不帶誰的誰就非常生氣說是看不起誰,光雞蛋就有一百幾十個,母親她們怎樣推辭都不行,為了防打破,親戚們想了個主意,把雞蛋全給煮熟了……

正值酷暑,母親與大舅母,挑著東西、帶著一群孩子,由汽車轉火車,火車倒汽車,又累又勞神,為了減輕重擔和中途吃飯的問題,火車上讓孩子們吃蛋。母親嘆口氣:“唉!他們的吃的吃,丟的丟,吃白的把黃丟了,吃黃的把白丟了,太浪費了……”我既羨慕又有點不解地說:“不能讓他們吃白的與吃黃的換著吃呀?”母親說:“哪裡顧得到嘛!帶著這幫調皮鬼,還有小的脫不了手,要牽著,天氣熱的不得了,車子上又擠得不的了,還有帶起這些東西……顧到了這裡,就沒有顧到那裡,能平安到家就不錯了……”

到家已經只剩下幾個破殼蛋。你想在那個物質很匱乏,出行不便的年代。我多羨慕他們,他們都比我小呀。不但坐汽車,還坐了火車,那時我沒見過真火車!沒有見過真葡萄!也沒有見過可愛的兔子哩!我都沒離開過滸坑呢!不過從湖南老家帶回的幾個母雞特別的精氣神,每天一個蛋,幾個月都不曾停產過,這個也真是奇蹟。

1977年暑期的一天,俵舅(母親親舅舅的兒子,我們都叫他鄒叔叔,是貨車司機)滿頭大汗地跑到我家,高興地笑著向父親宣佈了一個重大好消息:

“姐夫,我有便車去湖南,坐我的便車回趟老家!?”父親既驚呀又高興,不相信地問:“真的?”

鄒叔叔笑了:“真的,姐夫,我什麼時候扯過哄?(扯過哄:荷葉話說謊的意思)是真的,我那小姨子上山下鄉要到湖南婁底,我用車送她!你可以順便去。”

那個時候的司機這一行是很吃香的。因為車少司機也少啊,再者坐車也難。回一次老家真不容易,一是錢和時間緊張,另一是太遠太不方便了,要從滸坑坐汽車經章莊走盤旋而上的公路去宜春。然後換乘火車到株洲。再換班車到湘鄉,再換車到雙峰井字街下車,下車還要走好幾裡地的山路。光在去的路上就得花去兩三天的時間。鄒叔叔自信地說:“來回三天,保證不擔誤你上班”!

父親心動了,心想:是啊!不擔誤工作,又節省了路費,還那麼方便。自己也很久沒回去了呀,想家啊!鄒叔叔說:“明天傍晚涼快了點就出發,六點的樣子。燈光球場靠近你機修廠的地方等著上車。不要帶太多的東西因為他小姨子有很多傢俱和木頭,屋裡(湖南老家)缺這個(大躍進時荷葉、井字一帶森林被毀殆盡,造成後封山育林二十幾年),多帶些回去,另外還有十幾個人,只能帶點間單的隨身行李……”。

父親為了先前自己許下的諾言,決定帶我去。

父親聽從了鄒叔叔的意見,第二天父親下班後,我和父親便早早地吃過晚飯,帶上簡單的行李愉快地下了小學背的小山坡,提前到了等的地方,陸陸續續又來了好些人,他們都是鄒叔叔的親朋好友,當中還有大舅。大卡車終於來了,同時飄來難聞的汽油味,卡車四周豎滿高高的新鋸的杉木板。木板之間沒有空隙,貨車很高,大人們輕易地爬了上去。我則在父親和大舅的的幫助下,吃力地攀上了車,看到車內大杉木已將車四周木板的一端壓實,木板的另一端高高豎立在空中,有的地方用繩之類東西拴住,車中間也有很多大杉木及傢俱,它們又壓實了車四周的木頭,這個辦法已使車內東西相對穩固。那時因為湖南木材奇缺。所以鄒叔叔的小姨子在調回老家婁底時,才會帶這類當地稀缺的東西。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我們就坐在這堆木頭上,我覺得有點怪異,難聞的汽油味交織著人們的汗味,坐的地方既不舒服又不安全的。讓人有點窒息。也許是坐汽車和去遠方的好奇吧,我忍了。那時的馬路還是沙子路,每天都要養路工人養護。就這樣我們高高地坐在貨車子的木頭或傢俱上上路了,從滸坑經章莊然後開上了去宜春的盤旋向上的公路。

車很艱難地向上盤旋著,盤旋著,就象老牛拉著載滿重物的破車顫顫巍巍地吃力地爬著、搖晃著,加上難聞的汽油味,吃過的晚飯開始在我的肚子裡上下翻騰,一股酸水憋在嘴裡,並儘量不讓自己吐出來,也不敢吱聲。我暈車了,還未到萍鄉就實在控制不住了,翻江倒海地吐起來,有大人趕快來拉我到車邊上,木板子短點的地方向外吐。本來是吃飽了上路的,現在全都吐了,連胃裡的酸水全都倒了出來。我就象病了一樣,渾身痠軟無力,大人們擔心地說:“到湖南還早的很呢!你就那個樣,怕到的了不喲?”然而有個大人,不同情也吧,還抱怨把地方弄髒了,也是,空間不大,嘔吐物確實讓人不爽,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也不想這樣。

我們就這樣艱難地顛簸地行駛在去湖南的路上,晚上涼快正好趕路,一路上少有休息。白天我們在濃濃的烈日下燻烤,為了防中署我們每人頭頂一個草帽,餓了吃點隨身帶的乾糧與水,一路上我們遇上好幾個哨卡,在快到哨卡處我們就得聽從鄒叔叔口令,車上全部的人員,將頭壓得低低的,不出聲音,來躲過哨卡(雖然四周的木板高且密不透縫,但中間的木材堆的也高,我們坐在上面,頭部是可以看到的)。有一次,大人們在車上高談闊論,哨卡處的人突然出現在哨卡所的前方,鄒叔叔急忙壓低聲叫我們趴下,等到我們聽清鄒叔叔的口令時,哨卡人員發現了這輛裝滿高高貨物的卡車上有人,便高聲斥責,不讓貨車過。車上的人全嚇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鄒叔叔很無奈。但鄒叔叔畢境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他一面和哨卡的人員周旋一面叫幾個被發現的人下車來,趁哨卡的人不注意時,悄悄告訴他們向前方走過一兩裡,汽車在前方等他們。我很佩服鄒叔叔的穩重和膽識。我想,如果不是叔叔的機智,我們去不了湖南是小,把我們丟在這荒無人煙的半道上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2007年白虎嘴後面看六順堂

就這樣,一個黑夜一個白天終於快過去了,天又暗了下來,我們已經從江西走入湖南醴陵境內,鄒叔叔想抄近路快點,結果走上了一條僅夠一車通過的小路,並且在岔道口又走錯了。小路盡是些二十到三十公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子,因車子太重,車子行駛在這樣一條充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子的路上,似鴨子踏水般搖晃的利害,路邊每隔一小段豎有一根很矮的電線杆,那時沒有水泥電線杆,所有的電線杆都是木頭的,也許是湖南那時缺木材,杆子全都又矮又小。每根電線杆上架有四根電線,行駛的貨車上高高豎起的木板不斷地將電線刮斷,頓時,火花四濺,車上的人高度緊張不斷地用幹木棍挑開防備,低頭避閃。我們坐在這貨物壘得高高的貨上,心真是無比的忐忑害怕,擔心著不是被電死,就是翻車死去。

經過的村莊真是倒黴了,我看到一村接著一村停電了,不斷地有抱怨聲傳來:“哎?怎麼突然停電呢?”中間夾雜著罵人的聲音。貨車走走停停堅難地行駛著,深夜行人少有,每到一個岔道口就著急,碰到行人叔叔則以求救似的口呼、小心地問:老鄉,去某某地方,往哪條路行,左邊,還是右邊?……。

天快亮了,我們終於上了正道。路平坦寬暢了,這個白天平隱順利了許多。車也開的快了許多。我們也舒坦多了,下午四點多鐘,我們終於到了湖南株洲。

在株洲鄒叔叔把我們帶到他的一個好友家,朋友家非常乾淨,但房屋空間很窄,他從床底下拿出許多小板凳來給我們坐。床上面還有床。我們坐的很擁擠;我好奇的想,城市住房居然這麼緊張。朋友很熱情,當了解我們一路的情況,非常理解我們的辛苦,晚飯我們就在他家用餐,這是我們出發來第一次正餐大米飯。飯菜香極了,一個排骨海帶湯,還有其它菜,朋友說:“在這樣的酷暑,排骨海帶湯是最能解暑的了。“我覺得他說的極是。這頓飯把我們幾天耗損的元氣補了回來。真是一個及時而又消暑的大補餐啊!

我注意到鄒叔叔黑瘦了許多,雙眼佈滿血絲。、吃過晚飯我們又上車趕路了,天黑時我們到了火爐長沙,鄒叔叔說今晚去招待所住一個晚上,要不,這樣開車會出事的,太累了。大家都極力贊同,同樣想好好休息一下。

那天晚上,我們住招待所了,一個房間七八個單人床,有蚊帳。我和父親睡在一張單人床上,一人一頭還是十分擁擠,擠和熱沒關係,只要能夠有一小塊平坦的地方躺下睡覺就好,可是蚊子太多了,因為床太小,蚊帳根本不起作用,個頭碩大的蚊子成群結隊,嗡嗡地不停地在我們身體的周圍飛舞,也不知多少次從蚊子叮咬的刺痛中醒來又睡去,睡去又醒來。人在窄窄的床邊不停轉動,父親可能皮夫粗糙些,睡得好一點,但我的轉輾,肯定影響了他睡眠。

剛要好好睡一會時,天亮了,我們擦著睡眼惺忪的眼,趕緊洗涑後吃點東西,又上路了。謝天謝地!一路順風,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樣子,我們到湘鄉,在路邊小店吃了點東西,休息片刻,父親他舒了口氣,終於離家不遠了。

而我看到店門前那條凹凸不平的兩米寬的黑黑的馬路上,有十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擔煤和裝煤,他們有的穿著飛薄(飛薄:雙峰土話,很薄的意思)的舊衣褲,有的則乾脆打著赤膊,身上大多有東一塊西一塊黑色的煤印,街邊邊有一個四十幾歲的長得不好看的女人笨拙地織著紗衣(紗衣:紗手套拆下的紗線,象織毛衣一樣織的衣服),她織的紗衣針腳,比我這小孩的針腳都差很多,操著濃濃的湘鄉音,快速地,高聲地和左右街鄰說話。在這我見到的全是說湘鄉話的人,感覺很新鮮,特別是那群忙碌的半大孩子的行為,我就問父親,父親笑著回答我:湘鄉是個古縣哩!歷史悠久、人文薈萃,英才輩出,交通十分方便,還是鐵路的樞紐所在,山西煤產豐富,地表就很多,鐵路能將山西的煤輕易地運到這裡,細伢子是趁著暑假無課賺學費的。我打心底裡佩服鄉湘人自小就這麼能吃苦能幹。

湖南湘鄉話,我是熟悉的,我們小學背也有好幾戶湘鄉人,他們說的話我能聽得懂,但整個地方都是一個湘鄉音,給人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

湘鄉離雙峰很近,不久我們又上車,在馬路邊我看到有學生在教室上課,老師和同學極認真,在滸坑我們的課堂亂糟糟的,經常有同學逃課,在這個大環境下我也曾逃過課。但他們全都講湖南話,心想:他們沒有學拼音,老師都不會說普通話?真不可思議!

我們到了婁底,鄒叔叔和他在湖南的鄉親們幫小姨子卸完貨,就送我們到了雙峰井字街,此時已經到了傍晚,父親帶著我走在了一條彎彎曲曲的上坡山路上,走著走著天便暗下來了,雖然有淡淡的月光,但路兩邊矮矮的小罐木投下的陰影,使的路變得更窄了,路越發地看不太清楚,腳步明顯地放慢下來,忽然聽到我們身後的山路下面有說話的聲音,我們轉身看到有幾個手電光在晃動,就知道有人上來了,父親很高興,便拖長聲音大聲呼喊:“下面的人是不是六順堂的,是不是去六順堂”。下面有人聽到也高聲回應:“是往那個方向行的,經過六順堂,你是哪個?“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近了知道是不遠的鄉鄰,彼此有非常熟識之人,便互相攀談起來。他們也照應我們,用手電前後輕搖,讓沒有手電的我們,借了光前行,我們一行人一邊藉著微弱的月光和手電光行走,一邊咄著粗氣攀談著,彷彿是多年不見的好友。偶遇到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他們談家鄉的曾經和現在的樣子,一路上非常愉快,疲憊早已一掃而光,腳步似乎輕快了許多,爬過一個山頭,又轉了個大彎,父親說到屋門口了,便大聲叫著滿叔的小名。

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那時農村裡沒有什麼娛樂,大家都上床睡了,有鄉鄰(說是鄉鄰,其實都是家族親戚)聽到叫喊聲,便問:你是哪一個也?……。當他們知道是遠方的親人後,既驚呀又高興,飛快地穿衣起床迎接我們,一見面便互相親熱地呼喊對方,言語流露出的盡是親情和思念,其它鄉鄰聽到說話聲,全都出來了,互相傳遞著我們回來的喜訊,結果大家都從各自的屋裡出來了,噓寒問暖,有小輩因不相識,便大聲不依不擾地追問,直到大人回答說是江西的伯伯回來了,才肯吧休(大人們都沒空搭理小輩的)。

寒暄了一會兒,我們才進老家自己的屋裡(祖父祖母和父親四兄弟沒有分過家,祖父去世後老屋及家產都留給了滿叔,我們家老屋是六順堂的西廂房),爺爺自然很高興,因為兒子和孫女從江西回來了;人群也隨著跟了過來,整個六順堂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把我們團團圍住了,小孩子斜依著門框,手指含在嘴邊,目光怯怯的,楞楞的,仔細地打亮我們。大人們則熱烈地交談著,有人覺得奇怪便問:“八哥(父親排行文八,所以比他小的家族兄弟及弟嫂們都叫他八哥),你哩坐的麼子車嘛?搞到這麼晚才到屋裡呀!麼哩不早點嘰動身嘛!……噢~這樣啊!那太辛苦了……。明天就回去!?難得回來,麼哩不多住幾天嘛?這硬要多住幾天才行!”父親則說:“哎呀呀!我也想多住幾天!沒有假呀,要上班!但多住幾天工作沒得了,我們一大家子吃什麼嘛?要不是老俵有便車,還回不來哩!“有的仍覺奇怪,上班又如何?非多歇幾天不可,有知情的則解釋單位上不比農村裡,作息時間自己作主,有嚴格制度的,表示理解。有的問:肚子餓不餓,吃夜飯沒?父親笑笑,說:還沒哩。這時我才真覺得有點餓了,幾個嬸孃,忙著要回家幫我們做飯吃,父親忙攔住他們說:“寞客氣了,明天還要去雷公堂(外婆家)打個轉,今日要早點困,明日清早就得起床,明天下午我哩就要返回江西咧!下次回來一定到你家去,今晚就在自己家裡隨便吃點剩飯剩菜就行,滿娘則快速地去熱剩飯剩菜,另外做了個雞蛋湯皮,雖然是剩著的而且簡單,但比起旅途的艱辛,卻倍感溫馨。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大家聊了一陣,就深夜十一點多了,那時還沒有電視,落後的農村雖然不點煤油燈了,但開著低瓦數的白熾電燈,勉強能看清人,對於那時來講,真的是夜太深了,平時此時,應該早就進入了夢香,有人感覺困了,有人想到了我們第二天要早起就提醒大家,回屋休息,這時大家才不舍地各自回家了。

這一夜我們是在老家的寬木板床上睡下的,一覺未醒,睡得香,第二天清早,我還沒有睡足,父親就把我叫醒了,說是要去外婆家,我一咕碌從床上起來,洗漱完畢,隨便吃了點,就在六順堂出口處等。父親和祖父在屋內,自是有嘮不完的嗑,自己在江西家庭經濟也緊得很,但還忘不了給祖父一些錢作為孝順,父親也帶了一些農村買不到的七七八八給滿叔他們。

有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起得早,看到我很想跟我搭訕,但又不知講點麼子為好,我發現身邊有個桔子樹,就說:這裡還有一顆桔子樹哎!她趕快跑過來糾正我說的,不是桔子樹,是關子樹。“關子就是桔子”,我說。她仍然認為我說錯了,並且糾正我的口音。嘻嘻!他們嘲笑我的湖南話不地道。是江西出生長大的,他們硬說我們是江西人,特別是小孩。我覺得有點難過,我明明是湖南人,跟你們說湖南話呀!不過我也只得認了,他們說話拖腔拉調,湘音味十足,父親說的湖南話都沒那種腔調了,何況我呢!真的不的不承認我與他們比起來有點另類!與他們也不能聊更多的話來。我畢竟是地地道道江西化的湖南人了。

我在大門口等了一會,父親與滿叔出來了,手裡提了個盛裝了米飯和冬酒、鞭炮之類的竹籃子,原來他們去準備貢飯了(貢飯:祭祀用的齋飯),與祖父揮手道別後,我跟著父親與滿叔沿著彎彎的山路走了一段,在一個小土堆前停住了,父親告訴我,這是我奶奶的墳地,他們各自在墳前作輯三下,示意我也給奶奶拜拜,我沒有見過奶奶,她老人家在我還未出世前就過世了(是三年困難時期走的),父親是孝子,我自然學著做,在墳地上放完鞭炮後,與滿叔揮手道別後,滿叔回六順堂了,我則跟著父親走了一段下坡的山路,上一條寬寬的柏油馬路(那時我在滸坑沒有見過柏油馬路),我們沿著馬路走了一段,又走了不多的坡路,到外婆家了;外婆家比爺爺家氣派多了,房屋都是高梁大棟,裡面房間也很寬暢,房間也多,各種雜屋齊全且非常實用,細舅舅與細舅母是個勤快人,外婆的身體看起來非常健康,力氣也大,比母親還健康的多,她是一個非常慈祥和藹的老人,我在一個閒屋裡看到外婆正用一團箕在處理要退殼的芝麻、黃豆。簸箕在她手裡兩下一下,那些癟芝麻、癟黃豆則非常聽話式的,揚了出去。

外婆做事十分乾淨利落,我在外婆另一間房裡的條桌上看到一些和影照,有一鑲了木框的相片,是父母親年輕時的。第一次看到他們年輕的樣子,具然一個那麼帥氣,一個那麼清秀,他們很幸福的樣子。

隔壁鄰居是大外婆家(外公的哥哥家),與外婆家共屋堂,大外婆家的房子沒有外婆家的精緻和氣派,但也是相當的不錯,她家有一特色,屋簷下很多燕窩和燕子,牆壁上有幾十上百隻燕子嘰嘰喳喳,交頭接耳,一點也不怕人,這群燕子全是黑背白肚皮的,個頭也比我先前在江西看到的黑背黃肚皮的燕子大,它們應該是真正的家燕。

我們在外婆家吃了一頓豐盛舒心的午飯,外婆家是樣樣都有,午飯不久外婆問我困不困,困就去那邊床上睡一下,並示意我去,很快我就睡著了,對一個沒有午覺習慣的我,睡得可是又香又甜,一直到父親叫醒我,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外婆家住的地方與鄉鄰比較分散,我們來去傖促,沒有時間去拜訪他們,很多鄰親也不知道我們回來了,鄒叔叔來接我們了,就這樣,我們又匆匆地坐上貨車,往江西方向行駛了。

回來倒是十分順利,也舒服了許多,因為沒有高聳的豎立的木板,貨車中間沒有很多雜物,車上人也少多了(有的人不急著回滸坑)。五點的光景貨車停在株洲一個有許多汽車輪胎的地方,我們都下車,等貨車裝滿輪胎我們又坐了上去,輪胎有一股不好聞的橡膠味,行駛途中也會有滑動,但坐在上面還是比較舒服,因為有彈性。後來我也不知道到哪裡了,反正知道車子一直在開,天很快又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累了,車就停在路旁少休片刻,順風順雨的,一個白天又一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天亮之前,我們終於回到我親愛的江西滸坑這個家了。

我們用四個夜晚和三個白天,就從江西安福滸坑到湖南雙峰井字街老家,然後又從湖南雙峰井字街老家回到江西安福滸坑,坐在人貨混裝沒有頂棚的貨車箱裡,我覺得是個奇蹟。當時很多人也認為不可思意,這次是我第一次那麼遠距離出行,也是這輩子最疲憊,最恐怖的一次出行。

我想這次出行人中,當數鄒叔叔最累了,不能吃好,休息好,既要高度集中開車,還要為車上的人擔驚受怕,我想:如果我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叔叔是不是會腸子都會悔青呀?好在叔叔開車的技術確實高超,所有的難關都過了。

我夢想中美好的湖南,似乎有點變味了,還有一個觀念也改變了,我真不是一個地道的湖南人了,雖然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湖南人,我生活的環境也象個小湖南,但畢境有區別,在這個小鎮上多少還有全國各地的人,出了這個特殊的小鎮,真還是江西為主,我應該還是江西人,最多也只能說是江西湖南人了。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為止第一次去湖南,現在我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人世了,在滸坑的老一輩,已經不多了,有的已經隨兒女定居他鄉,有的已離世,我也早已不生活在滸坑,滸坑也有了具大的變化,我想湖南也是一樣。但我的心中一直裝著我的滸坑,對於湖南雖然我只去過一次,但無論何時何地我的心中一直都裝著她(我父母曾經生活過的魂牽夢縈的地方),我們三姐妹的名字裡就是父母對家鄉思念的最好的見證,江南,安南,贛南。南都是湖南,其它的字都代表江西。

我心中的湖南老家

鳥瞰滸坑小學背(2016年春)

親親的我的家滸坑,親親的我的湖南老家湖南雙峰縣白碧公社白馬大隊六順堂。(井字鎮陳家村六順組,2016年陳家村又改名為約溪村六順組)

注:1、這是作者發在QQ空間的回憶錄,其弟在文字上做了少許修改。文章樸實無華,情真意切的流露出對家鄉的眷戀和深愛!

2、母親是逃到滸坑的,半夜裡跟著在滸坑當工人的堂兄逃出來,在井字街汽車站還沒上車時還被抓到了,理由是農村勞動力不能流失(當時的生產隊長是黃XX),好在母親的堂兄和眾多隨行人說情,說母親是去江西治病,母親那時病懨懨的,瘦的只有70斤,好說歹說,才放人;到滸坑父親帶母親到條件好醫院治好了病,半年後母親的體重才恢復正常,達到120斤左右。謝謝那些說情的好人,要不然,沒有了母親,我們也根本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3、滸坑背靠安源山,西依武功山、北連明月山,滸坑河南下安福縣並蘆水、入吉安匯贛江、北去鄱陽。上世紀中葉滸坑還是一片原始山林,是華南虎天然集聚地,因為地型為坑狀,所以當地人把這裡叫虎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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