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旦角流派:“無硯秋之嗓音,不能學硯秋也”

曹聚仁(1900-1972),民國著名記者、作家。浙江浦江墩頭鎮蔣畈村人。畢業於浙江第一師範。1922年到上海,任教於愛國女中、暨南大學、復旦大學等校。曾主編《濤聲》、《芒種》等雜誌。抗日戰爭爆發後,任戰地記者,曾報道淞滬戰役、臺兒莊之捷。1950年赴香港,任新加坡《南洋商報》駐港特派記者。50年代後期,主辦《循環日報》、《正午報》等報紙。

 竹於園談京劇流派,見聞甚廣,時有勝義,唯劇曲史較疏耳。他說:“青衣最初有胡喜祿,稍後有餘紫雲(余三勝之子,叔巖之父),時小福(時慧寶之父),繼之以陳德霖,先後皆著盛名,音調清越,響徹雲霄,柔中帶剛,韻味醇厚,非以柔媚相尚也。所不足者,重音而不重字,並不講求做功。迨王瑤卿出,始重字眼,倡新腔,兼擅做功。梅蘭芳、程硯秋,從瑤卿學,各立門戶。梅氏更能苦學,其身材修短合度,做功表情,細膩熨帖,唸白清脆動人,可謂前無古人。惜唱功過於流麗暢達,而少含蓄蘊藉。硯秋盡改舊腔,以奇險取勝,雖非正軌,確有獨到之處。此外尚小云、荀慧生則在梅、程之下矣。”

談旦角流派:“無硯秋之嗓音,不能學硯秋也”

《西廂記》梅蘭芳飾紅娘 程硯秋飾崔鶯鶯 尚小云飾張生

 “先君子最賞餘紫雲,謂紫雲歌喉清勁腴潤,韻味無窮,時小福嗓音次於紫雲,但婉轉熨帖,亦不可及。猶德霖之於瑤卿,剛柔不同,未可軒輊耳,王幼卿學德霖,兼師瑤卿。初出演時,大為都中顧曲家所激賞,謂為紫雲再世。惜不數年,嗓音不繼,調亦漸改矣。”

 “常熟陳道安精擅胡琴,於青衣一道,尤有心得,主尚舊派唱法,改正字眼,自是正宗。嘗雲:‘程調不可學,久之則嗓音盡失,梅調由舊派蛻化,尚存典型。’道安此說,並非尊梅而卑程,蓋無硯秋之嗓音,不能學硯秋也。’”

 “程硯秋善用嗓音,其‘生澀’處有不可及者。其音如猿嘯鶴唳,其調幽婉曲折。經營裁製,別創奇格。開青衣之新徑,盡變化之能事。若以唱功論,旦角中當居首座。‘生澀’二字,人所難能。生能免熟,澀生奧趣,猶詩之有險韻拗體,自然超逸拔俗,得斯旨者,唯硯秋與鳳卿耳。”

談旦角流派:“無硯秋之嗓音,不能學硯秋也”

程硯秋之《梅妃》

 “梅蘭芳色藝復絕古今,不唯擅長青衣,昆旦、花旦、刀馬旦、小生無不精能。梅門弟子首推李世芳,色藝俱佳,不幸遭飛機橫禍而早折。程門弟子當推趙榮琛。新豔秋學程調;雪豔琴、言慧珠學梅調,皆能通肖,坤伶中不可多得者。” 

 “戲曲中堪全才者,唯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三人,其藝已至化境。但亦有短處,鑫培嗓音稍狹,身段略嫌矮小,不宜唱王帽戲,小樓身體魁梧肥重,演猴戲如《水簾洞》《安天會》亦嫌不稱。蘭芳喉音儘量發揮,而少含蓄,便覺韻味不厚。此皆天賦限之,非人力所能補救。” 

 秋文說:京劇旦角以青衣為正工。原來青衣和花旦這兩種行當在早期分工是很嚴格的,演青衣的不演花旦,演花旦的不演青衣。這種慣例,直到餘紫雲、王瑤卿、梅蘭芳以後才打破。京劇旦角表演藝術從胡喜祿、梅巧玲到王瑤卿,經過了一個積累經驗的時期。旦角流派的繁榮是王瑤卿以後的事情。

談旦角流派:“無硯秋之嗓音,不能學硯秋也”

左起王蕙芳、陳德霖、王瑤卿、梅蘭芳、姚玉芙

 在王瑤卿以前,著名的旦角演員也很不少,清同治、光緒年間,有所謂“同光十三絕”,其中旦角有梅巧玲、餘紫雲、時小福、朱蓮芬四人。梅巧玲是梅蘭芳的祖父,工花旦,餘紫雲和時小福、花旦田桂鳳同時,而餘紫雲青衣兼演花旦,兼有時小福之典雅和田桂鳳的流利,在京劇旦角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隨著旦角表演藝術的發展,出現了陳德霖和王瑤卿。陳德霖嗓音清脆堅實,吐字做功典雅穩重,造詣極高,以後的旦角大都受過他的影響。王瑤卿是陳德霖弟子,但在表演藝術創造上,卻超過了陳德霖。王瑤卿初工青衣,兼有餘紫雲、陳德霖之長,嗓音清脆圓潤,後改為花旦,做功及唸白都有獨到的功夫。

 京劇青衣,從來不注重做功和道白,只講唱功。餘紫雲雖兼演花旦,也未把這兩種表演方法結合起來。到了王瑤卿,他才用花旦豐富了青衣的做念,用青衣豐富了花旦的唱。應該說,王瑤卿是比較全面的、唱做念俱佳的旦角。由於他的促進,旦角乃進入極盛時期,出現了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和尚小云。他們都或多或少受過陳德霖和王瑤卿的影響。 

 徐慕雲說:京劇旦角的流派,形成甚晚,當四大徽班極盛時雖有“三慶多生、四喜多旦”的說法,但正工青衣專重唱,一點做功、表情都沒有,如《祭江》《祭塔》那些大段的反二黃,能把聽戲的人唱得打瞌睡。而且唱腔不唱字,臺上一齣戲唱完,觀眾聽不出一個字來。至如著重做功唸白的花旦,與專重武功出手的武旦,又往往在一整齣戲裡聽不到幾句唱。以比較之生行,未免相形見絀。

 餘紫雲兼時、田之長,青衣、花旦兼擅並演,加以其父三勝又為生行中與長庚齊名的錚錚人物,所以,紫雲聲譽超過前人以上。他對化妝力求美觀趨時,格外得觀眾的喜愛。後來王瑤卿、梅蘭芳復繼其餘緒發揚而光大之,乃造成旦角中的新規模。並稱青衣、花旦為花衫。如此一來,不但豐富了旦角的劇目,並且對於唱、念、做、打各種藝術的表演,發揮了演員所長。 

 辛亥革命以後,女演員盛極京滬,其後梅蘭芳又創古裝花衫,服飾一新,化妝美豔。南北名旦,無不競相排演。旦角之有派,就這麼開始的。

談旦角流派:“無硯秋之嗓音,不能學硯秋也”

梅蘭芳之《西施》

 談京滬劇壇掌故的,我介紹竹於園《花墟劇譚》、秋文《京劇流派》、李元龍《京劇瑣話》、陳定山《春申舊聞》、齊如山《自傳》以及徐慕雲《京劇雜談》,他們都是第一流劇評家(許多方面,他們的見解也頗相近)。我在這兒,還得節引徐慕雲的一番話如次:

 從前的旦角,多為鬚生配演或合演幾齣名劇,如《探母》《武家坡》《汾河灣》《烏龍院》《御碑亭》等。間或單唱一出《落花園》《綵樓配》《拾玉鐲》《春香鬧學》等,所佔時間,不過半小時,因此不能滿足觀眾的要求,何況那時老生主演的大型戲《三國志》《鼎盛春秋》,武生主演的《青石山》《混元盒》等一直受到觀眾的歡迎。倘使旦角要想與向來居各行首席的生角爭雄劇壇,那就要在音樂、唱腔、舞蹈、身段等種種方面有新的藝術創造和新的發展,並且還要編排新劇,加強陣容,使牡丹、綠葉有相得益彰之妙。他說:“京劇初興時,廢笛用琴,改吹為拉,在音樂伴奏上起了很大的變化。”旦角,從王瑤卿開始,也講究以字行腔,胡琴的調門儘管低,但字須唱正,旦角也要像老生那樣唱出字兒味兒,有感情的節奏。王少卿又創造用二胡輔佐京胡,還助梅蘭芳創制新腔。梅劇團四十年來用了兩把胡琴(京胡、二胡),全國劇團也都起而仿效了。其他唱腔、舞蹈的創新,到了梅、程諸氏,可說集大成了。 

 徐氏說:梅、程、荀、尚四人在藝術的成就上,各有所長,無所軒輊。梅的年歲較長,多從名師真傳,崑腔戲也素有根底,且天賦特佳。當其與楊小樓、金少山合演《霸王別姬》時,雖楊、金二人嗓音高亮,軀幹雄偉,但觀眾只覺其珠聯璧合,旗鼓相當,論其唱則四平八穩,恰到好處,做功亦雍容大方,不求工而自工。程硯秋在音韻行腔上極為考究,初從榮蝶仙習藝,幼功甚有根底,嗓音雖不甚佳,但能以字行腔,唱、念很少有倒字飄音。《文姬歸漢》《金鎖記》中之反二黃,如訴如泣,極耐尋味。水袖和舞蹈的功夫,更是人所弗及。荀慧生幼習蹺功、花旦,刀馬皆有很好的基礎,擅長做功,尤能以爽脆的京白在《十三妹》《穆柯寨》等戲中顯示其特長。《紅樓二尤》為彼獨擅之劇,前花旦,後青衣,在同一劇中,一人兼演兩個性格不同的婦女,這也正因他先習花旦,後改青衣,所以演來才能恰如其分。尚小云早年專工青衣,嗓音甚佳。《二進宮》一劇,他和王鳳卿(或王又宸)、裘桂仙三人合唱,雖同樣調門,不覺吃力。又與龔雲甫合演《母女會》,亦甚享名於時。他除唱工戲外,兼擅武戲。《梁紅玉》《峨嵋酒家》等,晚年時常演出,嗓音武功,均未稍衰,可見他幼功之深。 

 而今是到了新的發揚光大的時期了。

(《上海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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