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传来消息,当地时间3月29日晚上,法国新浪潮祖母级人物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逝世,享年90岁。
她的家人在一份声明中说:导演兼艺术家阿涅斯·瓦尔达周四晚上在家中因癌症去世,她的家人和亲人一起伴她最后的时光。
去年二月,阿涅斯·瓦尔达的制片人表示,她会在柏林电影节「放慢脚步」和「准备说再见」。
一年后,这部作品如约而至,瓦尔达最后一部纪录片《阿涅斯论瓦尔达》(Varda par Agnès)在柏林首映。
这部作品是瓦尔达对毕生创作经历的一次系统回顾,完全是一部个人创作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有很多非常珍贵的导演阐释,对她的许多影片的理解也因此更深了一层。
瓦尔达1928年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曾作为纪录片大师克里斯·马克的助手拜访过中国,留下很多60年代珍贵的中国图景。
1954年自编自导第一部剧情长片《短角情事》进入电影圈,她是一个真正生而为电影的人。她的丈夫雅克·德米亦是法国最知名的导演,其儿子马修童年便出演她的电影,其后作为导演、制片人、发行人承接衣钵。
中国影迷对她最感念的,应该是当年她把自己的作品免费授予给国内视频平台播放,丝毫没有大师架子。
我们之前多次写过关于瓦尔达的电影和生平,见下面这篇文章,特此重发予以纪念。
永远怀念她!
去年五月,瓦尔达奶奶度过了她的九十岁生日。
以前很长一段时间,人人都尊称她一声「新浪潮祖母」,但她看起来像是还处于生命的缤纷夏日,一点不像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
除了这种可爱心态,瓦尔达的夏日少女感首先体现她的发型和穿搭上。
在多年来,她一直顶着标志性的红色蘑菇波波头,尽管随着岁月流逝,新生的白发让头顶的灰白色圆圈越来越显眼了。
衰老本该令人沮丧,但这点灰白色的点缀,却让这发型更独一无二了。
她还总愿意把最鲜艳的颜色穿在身上,常常是宽大的紫衣红裤,也酷爱波点,耀眼地行进在有点儿怪诞的潮流先锋之中。
但说起来,瓦尔达最先锋的穿搭单品,还得数2003年威尼斯双人展上那套胖土豆套装啊。
那会儿,瓦尔达在展厅里扮成一只「会说话的土豆」走来走去;要是她有事不在场,还要在土豆套装上放上自己的头像卡片。
在众人惊奇的眼光中,胖土豆安之若素。
瓦尔达和土豆的奇缘始于那部关于拾荒者的纪录片《拾穗者》(The Gleaners and I,2000)。
在电影里面,瓦尔达在农场一堆土豆中偶然发现了一个心形土豆,她非常开心,立马跑去一旁,细心地拍摄这只奇迹般的土豆。
那时候她开始钟爱一只小小的数码摄像机,带着孩子谈论新玩具的兴奋,瓦尔达夸赞这东西新颖小巧,适合作为她随机记录时的得力工具。
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她可以只用一只手拍摄土豆,另一只手还在扒拉着看有没有更多。
这些被市场仅仅因为尺寸不合适而丢弃的土豆,瓦尔达拿了一堆,当宝贝收藏着,还做了个展览,即使它们在慢慢变皱,腐烂,还发了芽。
但在瓦尔达这里,连土豆都是艺术。
瓦尔达80岁的时候,拍摄了一部关于自己的纪录片《阿涅斯的海滩》,当作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电影一开头,瓦尔达自我介绍道,
我饰演一位小老太,矮矮胖胖,爱说爱笑,在这里向你们诉说她的一生。
接着,瓦尔达在她的海边忙碌着,将许多面镜子摆放在海滩上,它们被海浪冲刷,反复回溯,互相映照,制造着迷人的重重幻象。
她在镜头前走来走去,一会儿躲进海边巨大的鲸鱼腹中,一会儿坐着轮椅行过街道。
而当瓦尔达假装驾驶着一个卡通纸板汽车,试图向观众演示她是如何不精于倒车的时候,我在爆笑中感到和她已经建立了某种友谊。
而这也是瓦尔达希望的:与她的观众建立联结,建立友谊或亲情。
她曾说,
我并不是一个在票房上取得了巨大成功的电影工作者,但我是一个很受喜爱的电影工作者。
没错,我们非常爱你,瓦尔达。
瓦尔达从不羞于承认自己是电影领域中的少数派和边缘人,她也知道,自己的电影其实拥有很少的观众,但她很开心去做属于自己的领域中的「公主」。
她创造着,也分享着,在某些严肃而有意义的东西之外,她还会冷不防地跟你分享些别的,比如她的天花板坏掉啦,白菜真特别啊,路上的货车很可爱啊,曾经她听过一个怎样的故事之类的。
她在电影这场游戏里,自由地讲述着,和她的观众交朋友。
如果你打开一个人,会发现风景;
如果你打开我,会发现海滩。
翻开瓦尔达的一生,海与海滩无疑是与她联系最密切的意象。
瓦尔达自己电影公司的名字叫Tamarias,其实这是海边的一种美丽的植物名称。
在纪录片中,她在街道上制造了一个海滩,Tamarias的成员们踩在沙子上办公。
1940年,为躲避战乱,瓦尔达随父母从布鲁塞尔来到法国南部的海港城市塞特生活,在此她度过了惬意的童年和少女时期。
这段时光为瓦尔达的一生打上了蓝色的印记,从此,渔民、大三角帆船、海浪、海鸥在瓦尔达的记忆里打转。
瓦尔达来到巴黎后,并没有接受什么电影的学习和训练。
在索邦大学和卢浮美术学院她学的是艺术史,在夜校学的是摄影。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用水彩和唾液为照片重新上色。
瓦尔达喜欢绘画,绘画是她最自然的灵感,这也是为什么,在瓦尔达的电影作品中,我们常常发现绘画艺术史的溯源。
像是在《五至七时的克莱奥》(Cléo from 5 to 7,1962)中,克莱奥贯穿始终的对癌症与死亡的忧心,就是瓦尔达从16世纪德国画家汉斯巴东格林作品中得到的灵感:
美丽丰腴的女性,身旁有死神对她耳语。
在五十年代,瓦尔达成为了很优秀的摄影师。
当时,在周恩来总理的邀请下,瓦尔达带着她的禄来6X6相机和徕卡M3相机,来华旅行了两个多月。
从云南的雨林到东北的工厂,她带着对东方的新奇感,拍摄了数千张珍贵照片。
25岁之前,瓦尔达不仅没进过电影学校,甚至也不怎么看电影,阅片量也就十部左右。
那时,瓦尔达做摄影师结识了一些演员朋友,还在雅克·德米的介绍下结识了戈达尔,戈达尔鼓励她制作低成本的黑白电影。
就这样,在1954年的海边,瓦尔达以极低的成本拍摄了第一部电影《短角情事》(La Pointe Courte,1954),深深影响了此后的法国新浪潮。
对于电影的距离和生涩,恰恰给了瓦尔达的想象力以空间,造就出这部不拘一格的作品。
毕竟对于瓦尔达来说,艺术、电影以及她的生命,首先关乎想象力。
我可以在你身上发挥想象力吗?
这是个典型的瓦尔达式问题。
瓦尔达不索取别的,只是索取和人们的相遇和交流。
因此,她对出现在生命中的人都很温柔,无论是亲人和朋友,还是邻居与陌生人,她珍重地对待对方的境遇、生命和历史。
在短片《尤利西斯》中,她介绍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右下角是一头死去的羊,左上角是裸体男人的背影,他的身后有个小孩子,名叫尤利西斯。
这让瓦尔达印象深刻,所有看着大海的人,她都叫他们尤利西斯。
多年后,瓦尔达去寻找照片中的男人和小孩尤利西斯,让他们讲述那天的记忆。
这是一本返回到过去的书,我把自己残缺的记忆、一些清晰的信息和其他人的记忆汇集到一起。
瓦尔达有着自己关于记忆与时间的哲学。
「我的记忆成天回转,就像盲头苍蝇,我疑心是否该全部记住。」
多亏了影像,她得以还原和确定那些晃动而模糊的记忆。
而似水年华流过,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边界越发模糊不清,瓦尔达坦言,
现实于我意义不大,我对生命一无所知。
于是她审慎而谦卑,怀着对人的爱,将人们邀请进入她的影像海滩,然后她使用那种始终温吞而轻快的声音,面对观众将她的生命和艺术娓娓道来。
瓦尔达拍电影,常常是拖家带口的,比如她的儿子马修,简·伯金和夏洛特·甘斯布、戈达尔和安娜·卡丽娜……亲朋好友们的身影重重叠叠,瓦尔达用爱的影像覆盖其上。
而其中最动人的形象还是新浪潮另一位代表人物,雅克·德米。
瓦尔达最爱的来自南特的男孩,雅克·德米。
所有的死亡都会让我想到雅克·德米,每一朵玫瑰或海棠都是送给雅克·德米的,在所有逝去的人中他是我最珍惜的。
自从1958年在图灵电影节相遇以来,瓦尔达和德米相守了三十多年,大部分时间在诺木提小岛上度过,他们在那儿和他们的猫咪谷谷(Zgougou)生活和创作。
家庭生活中的瓦尔达和德米,「灵魂伴侣」的模范
尽管德米是双性恋,但这他们之间的爱无关。
德米晚年罹患艾滋,瓦尔达用相机记录下了他生命的最后时日,拍摄他的白发和斑点,也拍摄他写作。
德米写下了他关于童年的记忆,一个修车匠的儿子是如何与电影结缘的。
瓦尔达问他,「如果我拍这部关于你童年的电影,你会快乐吗?」
德米说,会的。
于是有了这部动人的电影情书,《南特的雅克德米》,饱含着瓦尔达对德米的爱,以及他们对艺术和电影的爱。
电影完成几个月后,德米去世了。
电影的最后,依然是海边,雅克·德米略显疲惫地坐着,眼神温柔,看着镜头。
远方 海线已退
你如海草 被风轻拂
海滩上 你轻轻幻想着
恶魔与奇迹
清风与海潮
……
——瓦尔达对他轻声唱道。
越近耄耋之年,瓦尔达反而越像孩子,也没有停下她在这个世界漫游的脚步。
不得不提的是,那部非常可爱的纪录片,《脸庞,村庄》。
瓦尔达和小自己五十五岁的艺术家JR(让·热内)驾驶着小货车,在法国农村和公路上漫游,在旅途中,也是在工作室里。
瓦尔达说,和劳动者站在一起创作是她的原则。
农民、工人、邮差、牧羊人(还有羊儿)……一路上,他们为形形色色的劳动者拍摄肖像,将巨幅照片贴在建筑上。
如此超现实,像一个梦境。
瓦尔达还着迷于她的装置艺术,21世纪瓦尔达的身份更像是个新潮的视觉艺术家,印象最深的是她用胶片「建造」的几个小房子。
瓦尔达将拍摄过的 35mm胶片做成了一个小房子,称它为「我的失败小屋」(My Cabana of Failure)。
「失败」是因为电影《创造物》(Les Créatures,1966)在当时票房惨淡。
电影就是我的家。
待在小房子里,就像生活在一部电影之中。
自然光穿过胶片,打上阴影和色彩,其实电影不外乎如此。
这样的小房子不止一个。在洛杉矶还有一个,使用的电影胶片是当年在洛杉矶拍摄的《狮子,爱,谎言》(Lions Love ... and Lies,1969)。
最近的一个,是用电影《幸福》(Le Bonheur’s,1965)做的,这个小房子是个开满向日葵的温室,来呼应电影中的花儿。
瓦尔达拍电影,搞艺术,做好玩的事,始终关乎人性,不懈地展示和表达世界上关乎本质的主题。
她的艺术里有女性、流浪者、拾荒者的位置,对他们瓦尔达充满了善与怜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瓦尔达曾参加过女性平权运动,她说,「我想当个快乐的女性主义者,但我实在很愤慨。」
如今,瓦尔达仍与凯特·布兰切特一起在戛纳反抗电影业中的性别歧视,而在#Metoo运动中,她也很欣慰看到女性得以诉说和呐喊。
闲暇时间,瓦尔达也选择拥抱互联网,可爱地接受着这个世界的新奇事物。
在JR的建议下,瓦尔达去年开了ins号。
瓦尔达抱怨着,「我根本不习惯每天更这个」,但老太太真的谦虚了,她还是很会玩的。
至于衰老,皱纹、斑点、白发、迟缓的行动和恼人的眼疾,它们时刻提醒着瓦尔达时日无多的生命。
这对她来说也许尽管是限制,却也是她观察和创造的素材。
瓦尔达好像永远准备着被某人或某事打动,不吝于把不竭的想象力、好奇心用在上面,这是她一直以来在做的,也是她最爱做的。
就像她说的,
世界上有很多难题,常常分裂,我们需要联系。
而去创造事物,让人们见证这种联系,不会因此伤害到任何人。
这是她的艺术,也是她对世界的爱与责任。
作者 ✎ mersso
本文首发于奇遇电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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