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天蓬元帥戲嫦娥”原是水中撈月一場空?

再話西遊:“天蓬元帥戲嫦娥”原是水中撈月一場空?

《西遊記》第十九回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

唐朝佛子苦勞勞。

飢餐一缽千家飯,

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

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

月滿金華是伐毛。

此便是,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且看,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跟。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那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什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

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閒愛懶無休歇。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忽然閒裡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嬰兒奼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親言說。改刑重責二千錘,肉綻皮開骨將折。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

就此打住!倒回來看《西遊記》第三回片段,大天尊宣眾文武仙卿,問曰:“這妖猴是幾年產育,何代出身,卻就這般有道?”一言未已,班中閃出千里眼、順風耳道:“這猴乃三百年前天產石猴。當時不以為然,不知這幾年在何方修煉成仙,降龍伏虎,強銷死籍也。”玉帝道:“那路神將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閃出太白長庚星俯伏啟奏道:“上聖三界中,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頂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以異哉?臣啟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聖旨,把他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與他籍名在籙,拘束此間。若受天命,後再升賞。若違天命,就此擒拿。一則不動眾勞師,二則收仙有道也。”玉帝聞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著文曲星官修詔,著太白金星招安。

再看第四回片段,卻說那李天王與三太子領著眾將,直至靈霄寶殿,啟奏道:“臣等奉旨出師下界,收伏妖仙孫悟空,不期他神通廣大,不能取勝,仍望萬歲添兵剿除。”玉帝道:“諒一妖猴有多少本事,還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萬歲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條鐵棒,先敗了巨靈神,又打傷臣臂膊。洞門外立一竿旗,上書‘齊天大聖’四字,道是封他這官職,即便休兵來投;若不是此官,還要打上靈霄寶殿也。”玉帝聞言,驚訝道:“這妖猴何敢這般狂妄!著眾將即刻誅之。”正說間,班部中又閃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與他爭鬥,想一時不能收伏,反又勞師。不若萬歲大舍恩慈,還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個齊天大聖。只是加他個空銜,有官無祿便了。”玉帝道:“怎麼喚做‘有官無祿’?”金星道:“名是齊天大聖,只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且養在天壤之間,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寧也。”玉帝聞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詔書,仍著金星領去。

由以上情節可知,“唐朝佛子苦勞勞”的“西天取經”,原來是“玉皇設宴會群仙”場外戲的時空穿越。天蓬元帥“色膽如天叫似雷”的“扯住嫦娥要陪歇”,就是因為他“總督水兵稱憲節”統轄著銀河系的月球廣寒宮。不過,這個“敕封元帥管天河”的執法權,畢竟是來自玉皇大帝的“君權神授”。天蓬元帥登月戲嫦娥,當然是水中撈月一場空了。君不見,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種“全無上下失尊卑”的違法亂紀行為一經“糾察靈官奏玉皇”,就必然會遭到“安天大會”等級禮法制度的依法懲處。“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親言說”,才有了“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的“俗名喚做豬剛鬣”。

就像花果山美猴王從弼馬溫到齊天大聖的兩度封官襲爵一樣,當時也是這個太白金星“出班俯囟親言說”的“招安獻策”,才給美猴王留下了“情和性定諸緣合”的機會。因此,弼馬溫和天蓬元帥先後“棄道從僧”的“月滿金華是伐毛”,就銜接上了佛祖派觀音菩薩去東土尋取經人的“修成正果”。也就是說,美猴王和豬八戒“西天取經”的“修成正果”,實際上都是太白金星“招安獻策”的“懲前毖後”精神轉基因升級版。孫悟空曾經教訓豬八戒:“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

由此可見,當年美猴王和天蓬元帥“修道成仙”之道原本就是邪道。這個“聞道有先後”的“術業有專攻”,肯定都是“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的“術為道之用”。豬八戒當年“功圓行滿卻飛昇”的“身輕體健朝金闕”,是為了“敕封元帥管天河”的功名利祿。美猴王當年兩度招安官拜弼馬溫和齊天大聖,則更抱有“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打倒君王做君王”私慾劣根。至於美猴王與天蓬元帥的鷸蚌相爭,自然都是水中撈月一場空的“修成正果”。因為佛祖本身就是玉皇大帝的“護法大師”,美猴王與天蓬元帥結夥“西天取經”又是為了什麼呢?

追根溯源,我們還是要問,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秩序,難道就是“君權神授”的“存在即合理”嗎?“玉皇設宴會群仙”的場外戲,卻又時空穿越到“唐朝佛子苦勞勞”,難道不只要是君臣父子等級禮法制度的“禮崩樂壞”天下興亡週期律嗎?歸根結蒂,究竟是道法自然法則大公無私抑強扶弱“天之道”,還是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這才是人類世界正邪善惡“道不同”的道路之爭和命運之爭。

驀然回首,自原始共產主義大同社會到原始奴隸制小康社會“公私之變”以來,特別是從“民主法治”的古希臘奴隸制商業城邦和斯巴達商業軍國主義時代以來,再經古羅馬帝國“君權專制”的軍事殖民擴張和中世紀基督教“神權專制”的“十字軍東征”宗教戰爭,又經歐洲“文藝復興”和哥倫布船隊殖民征服“新大陸”的奴隸買賣“世界自由貿易”狂飆突進,直至形成今天“美元霸權”金融殖民統治的民主法治“普世價值”和市場經濟全球化國際慣例“薅羊毛”體系,西方世界就一直在演繹著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

憑誰問,今日“美元霸權”的私有化商業化拜金主義“紙牌屋遊戲”貿易戰爭惡性循環,是不是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秩序時空穿越?全世界錢奴房奴自私自利一盤散沙的鷸蚌相爭窩裡鬥,又是不是美猴王和豬八戒駕鶴西遊“修成正果”的精神轉基因歸來去兮?這個問題,或許只有瑪雅人和印第安人才能夠給出最精準的答案!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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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十九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跟。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那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什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

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閒愛懶無休歇。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忽然閒裡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嬰兒奼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親言說。改刑重責二千錘,肉綻皮開骨將折。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裡賭鬥。好殺——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姦幼女正該拿!閒言語,亂喧譁,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痠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鬥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徑回洞裡,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裡,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裡?”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象一個野豬模樣,其實性靈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裡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他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資,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

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竭絕,才見始終。”行者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碎,口裡罵道:“那饢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的睡在洞裡,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饢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著鈀,抖擻精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這個呆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象你強佔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閒講,看老豬這鈀!”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園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

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鍛鍊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老君自己動鈐錘,熒惑親身添炭屑。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鬥列。名為上寶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皆因仗酒卻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盡我作罪孽。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洩!”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呆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裡,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洩?”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唬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鬥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錘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鍛鍊,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

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裡,到如今久不聞名,你怎麼來到這裡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裡請你來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裡?累煩你引見引見。”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這裡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

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燒得象個破瓦窯,對行者道:“我今已無掛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揹著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髮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欣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跪下,揹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波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呆子,你說麼!”那怪把菩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

拜罷,三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呆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只有個火居道士,那裡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旁,諸親下坐。高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

三藏道:“不瞞太公說,貧僧是胎裡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壇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輪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做乾糧足矣。”八戒在旁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

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哥呵,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里都耽擱了?”三藏道:“少題閒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背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飢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什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緻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銜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綵鳳齊鳴,玄鶴錦雞鹹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

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欠禮。”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裡。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殷勤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經雲《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勸。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脖,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雲: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

多年老石猴,那裡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藤。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

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者道:“你那裡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裡多。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裡。那洞裡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叫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

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跪下道:“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裡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唸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豔麗,薜蘿繞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揹包,斂鸑紥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裡去?我問你一個信兒,此間是什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裡嚷道:“我莊上沒人,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

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裡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紘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裡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那裡去,端的所幹何事,我才放你。”

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佔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裡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裡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你放我走罷。”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若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裡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裡來的?”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裡?”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

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裡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

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行者道:“怎麼變麼?”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彀。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裡,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擅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裡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鬨,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裡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裡面。”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裡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裡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

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

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

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裡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裡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裡,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裡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繕麻,倒樹摧林如拔菜。

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颳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裡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裡哼哼颭颭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託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

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姐,你往那裡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

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裡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著,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

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象模樣。”他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裡走!你抬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諮牙璟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裡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鬥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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