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花果山猢猻鷸蚌相爭“稱王稱聖”又若何?

再話西遊:花果山猢猻鷸蚌相爭“稱王稱聖”又若何?

《西遊記》第十五回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

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且看,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銜著橫骨,心心領諾。

注意了!注意了!讀過《西遊記》的人都知道,這條小龍就是當年冒犯了玉皇大帝的“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觀音菩薩能夠把它變成唐僧的“馬匹毛片”,實際上還是“佛說蜜多三藏經”的法術造化。佛祖為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統治秩序“護法”,這當然是天仙地鬼的魔幻故事。那麼,唐三藏為大唐皇帝的君臣父子等級禮法秩序“效忠”,這會不會是“菩薩揚善滿長城”的“塵世毛片”?或者說,護送唐僧“西天取經”的孫行者,本身就是當年花果山猢猻的“美猴王毛片”?

從頭再來看,當年美猴王在花果山的“稱王稱聖”,這固然是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的“獸之道”。即便是這個猢猻不是美猴王,也總會有另一個猢猻“稱王稱聖”。因此,這個美猴王的“道心開發”,就有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大鬧天宮”。如果真是在“學人禮說人話”的文明世界,這也不過是演繹著“春秋無義戰”的“禮崩樂壞”天下興亡週期律。然而,在天仙地鬼的魔幻世界,卻永遠是玉皇大帝“安天大會”統治秩序的“存在即合理”。因此,就有了為玉皇大帝保駕護航的“如來佛無形之手”,也就有了佛祖一手策劃的“西天取經毛片”。

所謂“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那麼這個“菩薩揚善滿長城”之“善”,究竟是什麼善緣善果呢?這個問題,我們還是要從美猴王起初“大鬧天宮”的“誑上勾當”來考察。如果說,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統治秩序就是“善”。那麼,這個猢猻的“造反有理”肯定就是“惡”,唐三藏為大唐皇帝的君臣父子等級禮法秩序“效忠”也必然是“善”。反之,如果說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統治秩序原本就是“大惡”。那麼,這個猢猻“西天取經”的“金身正果”,已經必然是“大惡”。

再以中國式“道術用”與“時勢位”天人合一有無相生陰陽易變系統運動思維來看,究竟是道法自然法則大公無私抑強扶弱“天之道”,還是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這才是人類世界正邪善惡“道不同”的“道路之爭”和命運之爭。君不見,在昔日長達三百萬年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時代,人類道法自然法則“損有餘而補不足”的抑強扶弱“天之道”,就曾經進化出了公有制計劃經濟初級階段的原始共產主義大同社會文明,從而實現了“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社會化大生產均衡發展。

只是到了距今大約五千年前,因為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個人主觀意識能動性初心自私物慾惡性膨脹,他們又道法叢林法則“損不足以奉有餘”的弱肉強食“獸之道”,這才導致了原始共產主義大同社會到原始奴隸制小康社會的“公私之變”。特別是從“民主法治”的古希臘奴隸制商業城邦和斯巴達商業軍國主義時代以來,又經古羅馬帝國奴隸社會“君權專制”的軍事殖民擴張和中世紀基督教“神權專制”的“十字軍東征”宗教戰爭,再經歐洲“文藝復興”和哥倫布船隊殖民征服“新大陸”的奴隸買賣“世界自由貿易”狂飆突進,直至形成今天“美元霸權”金融殖民統治的民主法治“普世價值”和市場經濟全球化國際慣例“割韭菜”體系,就一直在演繹著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

僅就最近“五百年未有之大鉅變”而言,自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直到美國的“世界霸主”更新換代,也依舊是私有化商業化拜金主義“紙牌屋遊戲”的貿易戰爭惡性循環。如果說,從“日不落帝國”到“美利堅帝國”的世界秩序轉軌,同樣是叢林法則經濟食物鏈體系週期性重構的科技創新系統升級。那麼,“西天取經”和“洋務運動”的“西學東漸”,是不是花果山美猴王“般若真言救鬼靈”的時空穿越呢?至於“心靈雞湯”和“精神鴉片”云云,又是不是瑪雅人和印第安人“龍子歸真化馬形”的“魔幻毛片”變奏曲呢?

畢竟不知此去是甚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同步閱讀:

附原著:

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去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迭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唿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叫:“悟空,是那裡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澗裡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

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

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

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鑽出一條龍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趕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道:“師父,那孽龍也不見蹤影,只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啊,卻怎生尋得馬著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裡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按落雲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吃了,四下裡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韁,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白日裡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

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啊!這萬水千山,怎生走得!”說著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裡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麼!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裡去尋他?只怕他暗地裡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

行者聞得這話,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孫大聖莫惱,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祇,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眾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

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龍,教他還我馬來。”眾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寬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只聽得有人叫罵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裡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吒一聲:“休走!還我馬來!”輪著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鬥,果是驍雄,但見那: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須垂白玉線,這個服幌赤金燈。那個須下明珠噴彩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孃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來來往往,戰罷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罵詈不絕,他也只推耳聾。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鬥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於深澗中,坐臥寧,心中思想道:“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出去,罵道:“你是那裡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裡不那裡,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

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鬥。鬥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裡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唸了一聲唵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甚麼?”二神道:“大聖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裡,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麼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麼師父的馬來?”

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陡澗。只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飢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無知,今日衝撞了大聖。”

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裡。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土地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飢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託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裡的孽龍吞了,那大聖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麼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

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裡留住祥雲,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

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甚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唸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繫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

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

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飢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裡來的潑魔?你嚷道:‘管甚麼那裡不那裡,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銜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甚麼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麼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裡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

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剗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

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裡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剗著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

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門裡。那裡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裡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上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

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裡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行者的眼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繫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裡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

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裡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

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裡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線明。

襯屜幾層絨苫迭,牽疆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札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鍊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佈施!多承佈施!”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裡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

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

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裡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裡,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裡是甚麼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裡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

畢竟不知此去是甚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詩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

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

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迴向。

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

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徵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飢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

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里,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這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麼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甚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吊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

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出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出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

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覆上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嵒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麼。”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象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象那小頭陀一般,我再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揹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裡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那裡去!”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點玉塊,唬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哪!天哪!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裡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旁揪了一條葛藤,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象個針兒,收在耳裡,揹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裡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隻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見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

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星墜,但見:焰焰斜輝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出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裡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裡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

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裡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裡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裡住?我在那裡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

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貼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裡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痴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是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象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今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

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摺子,圍在腰間,勒了藤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象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餵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飢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唿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吒一聲道:“那和尚!那裡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唬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甚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裡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甚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

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症,說甚麼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裡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麼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兇,執著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

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三藏道:“只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象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懲般緒咶惡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

三藏急抬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嘆,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麼就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裡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柱著錫杖,一隻手揪著韁繩,悽悽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裡來的長老,孤孤悽悽獨行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奉聖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經者。”

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凶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裡,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

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裡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洩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唸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旁,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唸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筋斗雲,徑轉東洋大海。按住雲頭,分開水道,徑至水晶宮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宮裡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聖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

龍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鍾茶吃。”龍王道:“承降!承降!”

當時龍子龍孫即捧香茶來獻。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甚麼景緻?”龍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龍王道:“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著他扶漢。後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松子遊,悟成仙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

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聳身,出離海藏,駕著雲,別了龍王。正走,卻遇著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干?”慌得個行者在雲端裡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我才閃了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藏抬頭道:“你往那裡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龍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說,我會駕筋斗雲,一個筋斗有十萬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象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吃。象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吃。”

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裡,還有些乾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缽盂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麵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豔豔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

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著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吃乾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住的又唸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裡取出針兒來,插入箍裡,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蜻蜓,翻筋斗,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覆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痛了。

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裡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唸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

三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迴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唸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

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