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諾夫碰到此類情況，一貫如此處理……他背棄了對文字的忠誠，屈服於對審查的恐懼。他不再出版這類書籍，還撤回了原來籤的合同……”
1936年，紐約地下出版人塞繆爾·羅思因“傳播色情”被美國檢方送進監獄。在監獄中他寫下這段話，指責美國著名出版人阿爾弗雷德 A. 克諾夫(Alfred A. Knopf Sr.) 被美國反墮落協會稍加警告後，立刻放棄出版有爭議的作品，並撕毀已簽約的合同。
阿爾弗雷德 A. 克諾夫創辦的克諾夫出版社（Knopf）
至今仍以精裝書享譽世界
羅思的確有資格嘲笑這些佔用大量資源卻擅長自我閹割的出版商人。因為阿爾弗雷德·克諾夫這種出版人“並不熱衷於挑戰審查制度，他覬覦的是紳士出版商桂冠。”
1930年，羅思曾因印刷發行未刪減版的《尤利西斯》，因傳播色情圖書被判入獄2個月。3年後，蘭登書屋（Random House）獲得《尤利西斯》在美國合法出版的權利，這件事載入出版史冊，蘭登書屋成為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文學出版帝國。
《尤利西斯》
1956年，羅思因為出版《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被判入獄5年，但這次判決書中留下了一個漏洞。很快被一位年輕且極具叛逆精神的富二代出版人，藉機成功出版了未刪節版《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他和他的格羅夫出版社（Grove Press）也被載入史冊，隨後格羅夫出版社大膽出版了《北迴歸線》、《裸體午餐》等敏感書籍，百無禁忌成其特色。
《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
諷刺的是，當《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出版時，羅思仍在獄中服刑，不過這將是最後一次入獄，在出獄後的第13個年頭，羅思因疾病去世，就像從未存在過。因為他從未成功過。
如今，克諾夫出版集團、蘭登書屋、格羅夫出版社這些世界出版巨頭，依舊佔據著出版地圖中的重要資源和財富。但我希望你能穿過輝煌高尚的出版業，走進它的背陰面，看到有位出版人，他為爭取出版自由，被控告14次，進出監獄5次，在監獄中服刑累積9年。
他從未被監禁和審查擊垮，即使同行們從未向他伸出援手，並輕蔑地稱他為“世界文學賤民”、“海盜”、無恥的色情書販、一隻骯髒至極的豬，然後心安理得地享用他窮極一生抗爭到的出版情色類書籍的自由。
現在，請您務必記住這位出版史上的無名者，他叫塞繆爾·羅思。
塞繆爾·羅思
Samuel Roth
（1893-1974）
01
警察抄家，將他按在牆上
然後告他襲警
1954年，警察砸開羅思家的大門，拿著搜查令衝進羅思家裡，他們肆無忌憚地衝進臥室，打開衣櫥，把大大小小的抽屜掏出來扔在地上。羅思要求打電話給律師，但被警察制止，他只能衝出家門，跑向街邊的電話亭。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聯繫律師，這是一位公民的基本權利。
但很快兩個警察追上了他，將他死死按在牆上，並以襲警的名義逮捕他。
羅思和妻子被警察帶去地方檢察院的辦公室。辦公室裡還有羅思的下屬，這幾位職員說出版社也遭遇了突襲，裝有檔案的櫥櫃、辦公桌直接被搬上警車，以及裝了十幾輛卡車的書。在突襲中出版社職員向警方詢問情況，答案是：“據我所知，你們老闆在業界算完蛋了。”
不久，羅思收到了一張法院傳票，與青少年犯罪有關的聽證會，發起人是當時的總統候選人之一的埃斯蒂斯·基福弗。
在聽證會上，基福弗將所有炮火瞄準羅思，懲罰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書販，會為他爭取不少政治好感。
基福弗指責羅思的生意會導致青少年犯罪。羅思否認，理由是他自己的孩子在他身邊長大，現在在他公司上班，但並沒有變成少年犯。何況，少年犯根本不會受到書的影響，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看書。
羅思繼續用舒緩的英國口音，自信地闡釋他所出版的書均具有文學價值，卻因為個別色情段落而被封殺，這個國家不是很諷刺嗎？請那些覺得這些書有問題的調查員們，先做個智商檢測吧。
這份從容顯然冒犯了總統候選大人。基福弗轉而指責羅思與曾因引誘而去賣淫的女性簽署出版合同。“一樁臭名昭著的新聞案件的主角，為什麼你想出版她的書呢？”
“依我看，《新約》也是圍著這種女人轉的。”
此番辯論不會改變在場任何人的看法，羅思不會變，基福弗也不會，參與聽證的議員們一致同意，羅思和他的出版生意應該受到懲罰。
羅思在聽證會發言中（1955年5月31）
聽證即將結束，羅思做總結陳詞：“我相信，批評我的人錯了。”他看向基福弗“我相信你比他們錯得更多，因為你對我妄加判斷。我也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說服你，你確實錯了。”
“那你可能要說很久。”基福弗說。
“我會做到的。”
走出聯邦法院的大樓，羅思為剛才的表現非常滿意，但也預料到他已經輸了這場戰鬥——向執行權力者們表明自己的態度，並決心說服他們時，必將付出沉重代價。
很快羅思收到律師的消息說，美國政府列出26條淫穢罪名，並對他提出公訴。
審判持續了9天，62歲的羅思獲刑5年。如果他得罪的不是總統候選人，如果在聽證會上他表現出一絲絲求饒的態度，情況都不至於如此糟糕。
作為出版人，他習慣了近三十年來被FBI監控，這些執法者會用蒸汽騰開羅思的私人信件，查看完畢，再原封不動地裝回去。警方還會突襲出版社，沒收全部的文件和書籍，權力讓他們覺得摧毀一家出版社就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即使出版了合法書籍，司法機關也要以欺詐讀者逮捕羅思（色情宣傳卻出版非色情書籍）。對待一條落水狗，你可以將各種莫須有的罪名扣在他的頭上，看上去都是為民除害。
但作為丈夫，羅思愧疚於妻子必須多次忍受誹謗或突襲。作為父親，羅思看著兩個孩子，好像天生就懂怎麼應對調查者的盤問。幸好家人始終羅思左右，一起承受政府機構、教會、出版業、作者們的集體詛咒和侮辱，直至羅思在家人的圍繞下去世，這一點也未曾改變。
在羅思為美國人爭取閱讀自由的漫長戰役裡，除了家人，沒有人向羅思援助，無論是出版業同行和作者。
02
因為他是“賤民”
所以不配出版這些好書？
羅思就像一個滑稽的倒黴蛋，每次將他送進監獄的作品，都將短期內被規模更大的出版商成功出版。《尤利西斯》是，《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也是。
難道，出版只是有錢人角鬥的遊樂場嗎？
拿下《尤利西斯》版權的是企鵝蘭登的創始人貝內特·瑟夫。你是否知道，他的出版事業起步便是出版社大股東，因為不想做員工，所以直接買下這家出版社。出版《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的羅塞特，他的父親是個擁有幾個銀行的銀行家。
當羅賽特決定出版色情書籍時說：“
我沒有貴族假面具需要維護，我已經準備好被人罵作出黃書牟取暴利的黑心商人。”沒有人相信他真的是為了錢。但來自貧窮的猶太家庭，14歲便外出打工，婚後騙老婆的存款勉強開了一家書店開始出版生意的羅思，無論如何解釋出版這些書不是為了錢，人們也會一邊聞著他身上的窮酸氣，一邊笑他屁話連篇。就像羅思在和《尤利西斯》的版權代理談好價格，開始連載時，這本書的作者喬伊斯得知自己的作品在美國被違法出版，氣得聯合全世界167公眾人物，包括海明威、T.S.艾略特等知名作家，發起了針對羅斯的國際抗議活動，抗議羅思在其創辦的刊物上非法連載《尤利西斯》。
連載《尤利西斯》的雜誌 羅思創辦
這次抗議導致羅思身敗名裂，並獲得了“世界文學的賤民”的稱號。那時他才30歲出頭，想在出版業創造一番天地，卻已遭到世界文學及出版界唾棄，被驅逐至流亡之路。
而引發喬伊斯大怒的原因有二，表面上聯合文藝圈體面人士一起聲討羅思未經他本人允許刊發，並觸犯了美國法律，簡直是毫無底線的盜版行為（實際上，羅思聯繫了喬伊斯的版權人，並協商每篇50美元的稿費）。而在這場正義至極的抗議運動背後，不過是喬伊斯不希望自己傑出的作品刊發在羅思創辦的劣質雜誌上，如果此書經這位色情書書商的髒手被帶進美國，也意味著《尤利西斯》亮相於美國的方式太下賤，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為上流社會收藏品。
當正義之師聲討羅思時，人們是否搞錯了一件事，不是羅思違反了法律，而是《尤利西斯》本身就不合法，他想讓所有人看到這個國家制定“不合法”真的合法嗎？
因為認可《尤利西斯》文學價值，羅思不惜投入大量資金買版面來宣傳這部作品，而在“正義之師”看來不過是一個想錢想瘋了的書商無恥到極致的斂財之道，他們根本不在乎羅思這樣大肆宣傳《尤利西斯》是否會招致審查和牢獄之災，以及公司賬面上虧得一塌糊塗。
1930年羅思因出版《尤利西斯》被捕。3年後，《尤利西斯》被蘭登書屋出版，他在日記中寫道：“富有的出版商卻讓窮困的那個來樹立道德標準的先例。”（點擊閱讀：蘭登書屋如何逃脫審查並出版《尤利西斯》）
羅思就像那個時代最後一位堂吉訶德，整個人都是失敗的和浪漫的，他住在地牢裡，做著被上流社會嘲笑的可鄙可笑可恥之夢。但人們似乎忘記，他手裡始終握著利劍。
“如果我認為有合適的書和作者為之鬥爭，我隨時準備鬥爭。
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拒之門外，審查制度這堵牆上便無意間出現了一個漏洞。倘若資金充足、文學品位高雅的大公司不願意出手向那個暴露的漏洞發起攻擊，那麼我們樂意取而代之。”
這段話來自出版了《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們》的著名出版人巴尼·羅塞特。如果不知道羅思的存在，我一定會被上面這段話感動落淚。
巴尼·羅塞特
而在巴尼·羅塞特這段話中，所謂的審查漏洞，就是羅思用他即將結束之際，被判以5年的牢獄之災而換來的，你會發現一個正派的出版人，不願提起這個下賤盜版書商的名字，即使我們必須感謝他捅出了將改變美國出版史的漏洞。
無論如何，羅思還是打贏了這場貫穿他出版生涯的自由戰役。即使輸掉了每場決鬥，可他還是贏了——“羅思”這個詞成為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路碑。從此，和羅思一樣行駛在違禁作品逆行道上的出版人、藝術家等等，都將得到“羅思定義”的保護。
03
你們可以稱他是賤民
但他還有另一個名字
在被國家告上法庭，並獲刑5年後，羅思不服，他向更高級法院反控告美國無端治罪，要求還他聲譽。一直申訴至美國最高法院。
此時的美國司法機構對淫穢案件治罪時，仍在沿用1868年英格蘭法律希克林決議。這條來自上世紀的決議，充斥著清教徒式的變態——只要作品有黃色片段、裸體和生動的性描寫，就不應該出版。
基於次條決議，9位大法官中有6位同意維持原判，而3位認為羅思無罪。羅思被送進監獄，而美國正在發生改變。
因為在這場審判中，法官們的判決留下了一個語言漏洞：“一本書或一部電影只要提供一點點社會價值，就可以逃脫審查。”這就是羅思定義。此後，這條定義將頻繁出現在法庭上，為太多兼顧藝術與色情的作品證明過清白，除了羅思本人，和他一生備受侮辱的名譽。
“讓公訴人、法官、陪審員，這幾個容易犯錯的凡人擁有審查文學藝術的巨大權力，讓他們成為約翰·密爾所謂的‘道德警察’，就是製造了專橫獨斷的文學作品暴君。今天他們判定平庸的作品的淫穢讀物，明天就要查禁一部天才之作。
原創難得，需要人們珍視，而非扼殺。 作家寫作時，要是想著公訴人和法官會怎麼看，想象力也會受限制；出版商害怕政府審查，可能會拒絕發表當代雪萊、馬克·吐溫或惠特曼的作品。少數人會堅持抗爭，要求有權利寫作、發表、傳播當時大多數人認為是可厭惡的作品。
如果我們把這幾個人關進監獄，好像對大家並沒有什麼損害。這種表象是遮人耳目的。定罪、懲罰個別少數人，卻讓更加敏感、不那麼勇於抗爭的作家嚇破了膽。他們放棄創作的那些作品，可能就是文學鉅著。斯賓諾莎曾說：‘鎮壓會讓國家越來越小，直至天才也無法容身。’”
以上這段話是聯邦法官弗蘭克對羅思案件的看法。即使被同行和出版唾棄，羅思在更廣闊的格局中受到尊重和敬仰。
除了“世界文學的賤民”，羅思還被更多人稱為“無法被複制的普羅米修斯”。
蓋伊·特里斯: 《鄰人之妻》, 上海：上海文學出版社·世紀文景 2018（文末有購買鏈接）
Jay A. Gertzman: Samuel Roth, Infamous Modernist. Gainesville FL/USA: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2013
Jay A. Gertzman: Bookleggers and Smuthounds: The Trade in Erotica, 1920-1940. Philadelphia: Univ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9
Stephen J. Gertz：The Most Notorious Publisher In American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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