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的文脈

山西的文脈

這篇文章,叫《山西的文脈》,不是說古代的,也不是說近代的,是說現當代的,也就是新文化運動開始以後的。

我不敢保證我的結論是正確的,我只想說,我儘量用準確的事實。若有一天,有人指出,我用的事實是錯誤的,而這一事實,從邏輯上說,又不足以證實我的結論,那麼我願意承認自己是錯了。

山西的文脈

這麼多年了,我們一直在自己糟蹋自己

好幾年前了,有事去南方,酒席上聊天,一位半生不熟的朋友說,老韓呀,你可是個山藥蛋派呀。

我笑笑,沒接這個茬兒。出門多了,我知道,凡是用這個方式開頭的,沒有幾個是好料子。

果然,酒過三巡,他的邪氣就出來了,說有一件事他總也弄不明白,《徐志摩傳》這樣的作品,怎麼也該是個江南人寫的,怎麼會是一個山西人寫的?

話說到這兒,啞巴也得說話了。

我說,我見過一本南方人寫的《徐志摩傳》,開頭是,轟的一聲,一架飛機撞在山上,大火沖天而起。此人是大學教授,教授這個水平,別人可想而知。出版社不想再轟的一聲,只好偏勞我這個山西人了。

我知道,我這是詭辯。

他說的是實話,從正面說,我無言以對,也無顏以對。

我曾跟馬烽、西戎諸前輩,認真地說過這個話題。我說,我是不贊成這個說法的。他們也說,山藥蛋這個說辭,是五六十年代,文學界那些自以為洋派的人,說了奚落山西作家的,可說是個鄙稱,相當於民間的起外號。

大約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有山西的評論家,在報上發表文章,說這是怎樣的一個獨具特色的文學流派。此後省內報刊上,多有附和之聲,等於是集體認領了這個鄙稱。於是鄙稱不再是鄙稱,而是美譽了。

我曾在一次會上說,多虧人家說我們是山藥蛋,還能以醜為美,胡攪蠻纏,要是人家說是個別的什麼蛋,也能化腐朽為神奇嗎?

可別小看了這麼個改變。我的感覺是,自從山西作家認領了這個鄙稱,山西文學的品格,是越來越低了,連帶的,山西文化的品格,也越來越低了。說得再嚴重點,連山西人的形象,也越來越低了。

一想到自己是個山藥蛋,我都想搧自己一個耳巴子。

山西這個地方,說來真是可憐。經濟,是靠煤炭支撐的,文化,是靠山藥蛋作標籤的,說是表裡河山,實則是窮山惡水,你看看滿世界,哪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是出煤炭的?

這樣的地理,這樣的經濟,這樣的人文,你讓人家怎麼看這個山西,怎麼看你這個山西人?

真的,到了外地,人家說我是山西蛋派,我臉上無光,覺得還不如罵上我兩句好受些。罵了你可以還口,這樣說了,你只有幹受著。

地理上,經濟上,不好說什麼,但我認為,在人文上,尤其是在文學的脈落上,這麼多年,我們實在是自己在糟蹋自己。

我寫這個文章,就是想把這個偏差給糾正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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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以來的山西文脈

2012年初冬,我病了住院,謝泳先生從廈門回來,和張發先生一起到醫院看我。謝帶去他考證陳寅恪詩的文章,還有幾本書讓我看。其中一本是郭象升的《文學研究法》。

郭是山西澤州人,1881年出生,山西大學堂的學生,後來又當了山西大學的教授,在山西名氣很大。《文學研究法》裡,有篇《白話文平議》,對當時的新文學人物,都有頗為中肯的評價。可見那個年代,山西的文化人,還是能容納新的文學觀念的。

最近看了一本書,對此又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這些年,賃居京師,陪老伴看孫子。有一天,一位叫王靜若的女士,來到我的賃居之處,留下他祖父王念祖先生的一疊詩稿,希望我能推薦給山西的一家出版社出版。我不是個輕易幫人忙的人,反正沒事,看了這位王先生的詩,還真的起了推薦的念頭。

後來回太原,我的老領導張明旺先生請客,他來作協前,曾任省出版局的副局長,同時請來了兩位現任的出版社老總,一位是三晉出版社的張繼紅先生,一位是北嶽文藝出版社的續小強先生。

我原是想推薦給張總的,覺得這樣人物,還是他那兒合適。續先到,說起此事,續說,他們那兒正印一套《民國詩叢》,王先生的詩既然這麼好,就加入這套叢書吧。我便將帶去的詩稿,交給了續總。這是春天的事,到了秋天,這本書就出了,叫《王念祖詩集》。

現在可以說,我所以推薦的理由了。我不懂詩,不全是看他的詩好,我看重的是,這是一個有功名,且自許甚高的文化人。功名者,舊時之學歷也。且看他有著怎樣的功名。

王念祖先生,1882年出生,山西渾源縣人。1900年十八歲時,首次參加童生選拔,獲案首,成為秀才。1902年入山西大學堂西齋讀書,同年山陝兩省舉辦一場併科鄉試,王先生前往西安,參加科考,順利中舉。

原擬三年後進京參加會試,成為渾源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進士,不意1905年興新學,廢科舉,只好重返山西大學西齋學習。1908年完成西齋預科學業,成為山西大學西齋第四期畢業生,被清政府授予新舉人稱號。成為新學舊學雙舉人。授候補知縣銜,且不分單月雙月,均可補缺。

1911年8月,完成西齋法科學業,與其他同學進京面聖,被宣統皇帝賜進士,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任進士。

且看兩個參照。

魯迅是1881年生人,參加過縣考,未進學,後來也就沒有資格參加鄉試成為舉人,進士就更不用說了。他那個年歲,是可能取得這些功名的,而他沒有取得。

民國後,學部有新進士考試,記得早年看書,郁達夫是參加了這個考試的,沒有考取。

至於王念祖的才能,只要看看這兩聯就行了。一聯是“杜陵寄食平生痛,王粲依人半歲閒”,一聯是“王粲於今寥落甚,何時把盞一登樓”。

王粲者,建安七子之首也。

前聯說的是1958年被劃為“右派”,隨後的食堂化中,舊宅建為食堂,後又讓村人佔據,只好蟄居他處門洞旁的小屋裡,一直到去世。

我的意思是說,在那個年代,山西學子,功名上一點也不後於他人。

我在山西大學唸書時,歷史系教授郭吾真先生,與吳晗是清華同班同學,她的丈夫常風先生,外語系教授,是錢鍾書的清華同班同學。中文系教授姚奠中先生,是章太炎的學生,可以說是魯迅的師兄弟。我寫過《李健吾傳》《張頷傳》,他們都是傑出的文化人。李是作家,張是考古學家,也可說是詩人,新舊詩都寫。

這些文化人,他們身上,可有一丁點的山藥蛋的氣息?怎麼我一跨進文壇,就掉進了“山藥蛋”的堆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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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樣掉進“山藥蛋”堆子裡的

我上大學時,學制是五年,1970年8月畢業,分配到山西汾西縣一個村子教書,過了一年,到了另一個村子。我的老家在臨猗縣,調回去絕無可能。在這樣的地方,前程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年輕教員熬成老教員,退休了回老家。

要改變這個命運,對一個出身不好的人來說,只有寫作。三下兩下,居然薄有聲名。出名跟當強盜是一個道理,得幹一票大的才行。

當時八個樣板戲的電影,只拍出一部《青松嶺》,我就想,若能寫上個電影文學劇本,拍部電影,還怕調不出這個鬼地方嗎?於是便寫了個本子,叫《山裡的秋天》,寄給北京電影製片廠。

沒想到的是,當年秋天,北影把我叫到北京,不是要拍這個電影,是覺得我的本子還有點基礎,他們要辦個電影文學劇本學習班,一個半月,讓我來提高提高。

三十幾個人裡,後來也還有名的,一個是安徽來的張鍥,一個是江西來的楊佩瑾,張後來當了中國作家協會的副主席,楊後來當了江西文聯的主席。認識他們對我沒用,有用的是,認識了也在這兒改本子的兩個山西作家,一個是馬烽,一個是孫謙。

我們住三樓,他倆住一樓,一人一個房間。有次我去了,馬烽說,老孫昨天晚上咳嗽,渾身抖動,腿一抬,腳一挑,一邊的小腳趾,不偏不倚,恰好挑進了床頭櫃上放的茶杯的把兒裡,甩出老遠,摔個粉碎。

這是1973年的事,此後我去了太原,就去看望二位。看望了馬烽,順便也去看望了西戎。在山西,這兩個人的名字是連在一起的,都是《呂梁英雄傳》的作者。

一晃改革開放來了,刊物多了,發表的作品也就多了。1980年,剛剛恢復的中國作家協會,辦了個文學講習會,學期半年,通知我參加。

三十一二個人,山西就我一個。

去了才知道,這是中國作家協會通過北京的文學單位,自個確定的名單,跟本省沒有關係。也是去了才知道,這個講習會的開辦,與丁玲大有關係。

五十年代前期,丁玲主持中國作家協會工作時,辦過箇中央文學講習所,招收解放區的年輕作家來進修。知道了這個情況後,講習會的同學們興奮不已,一致要求改名並延長學習期限。一鬧騰,學期沒動,名字還真的改了,叫成文學所習所第五期。意思是,跟五十年代辦的四期接續上。

半年的時間裡,多半是請有名的作家學者來講課。學者們是講課,作家來了是談經驗。真正的經驗,往往就是經歷,經歷是最見性情的。

記得一次請了蕭軍來,大談在上海時,怎樣跟張春橋打架。又談在剛剛開過的第三次文代會上,他們幾個老作家,怎樣向周揚發飆。

說開大會時,他們坐在前排,周揚在上面講話,是他,還是另一個老作家,竟叫著周揚的名字,說你那時候整了多少人,怎麼就不檢討。弄得周揚很是尷尬,連連鞠躬,檢討自己過去整人的錯誤。

周揚整人之狠,過去我就知道。我愛看閒書,大學五年,有四年半沒上課,只能是看閒書。看閒書,最能公道。

運動初期,報上批判周揚等“四條漢子”(魯迅的話)。我就覺得,不能全怪周揚,魯迅這樣的蔑稱,對其時負有黨的責任的周揚等人來說,是洗不掉的汙點。魯迅若有後來民主人士的覺悟,怕就不會出此毒招。

師傅死了,又光焰炙人,弟子們活到周某的手下,豈可輕饒。凡事都有個度,適可而止,誰也不能怎麼著。周揚對胡風、丁玲、馮雪峰的處置,明顯是過了。

講習所的負責人徐剛,是老講習所的人,知道我是山西來的,曾跟我談起文講所的舊事。說丁玲辦所初期,馬烽和西戎,都是第一批學員,同時也是管理幹部,馬烽的地位更高些,是所裡的支部書記。

山西來的,第一期是馬烽、西戎,第二期是胡正,第三期是少數民族班,山西沒人來,第四期是編輯班,來的是陳志銘,《火花》的副主編。

“怎麼後來就不辦了呢?”

“丁玲出事了,還怎辦下去。”

“那些人呢?”我是問一二期那些青年作家。

“哪兒來的回了哪兒。馬烽、西戎、胡正,不都回了山西嗎?”

隱隱約約地,我感到,我是站在了一個戰陣的一側。

文講所結業回去,承馬烽、西戎的關照,我從學校調出,到汾西縣城關公社掛職,擔任副主任。1984年,正式調進省作家協會,成為專業作家。不久又去太原近郊的清徐縣,掛職縣委副書記,深入生活。

就這樣,我掉進了“山藥蛋”堆子裡,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山藥蛋。

我不喜歡這名號,但我喜歡這待遇,這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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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老太太

1984年12月底,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京西賓館舉行。

我是山西的與會代表。行前,西戎讓我去他家裡,說省上正開人大常委會會議,他不能去,告了假,有份禮品,兩瓶汾酒,讓我帶給丁玲,還有一封信,信上寫著丁玲的住址。

到北京住下,當天晚上,我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木樨地22號樓丁玲的家。房子很大,客廳裡, 好幾個客人,正在談笑中。聽說我是山西來的,老太太很高興,人多,不便說什麼,問候幾句,鞠躬退出。

回到京西賓館,有人跟我說,會上有人在活動,要把丁玲選下去。山西代表中,也有人在做這個事。我對這種事,向來反感。丁玲是個受盡磨難的老作家,解放初就是作家協會的副主席,主持工作,七老八十了,還是個副主席,忍心這麼糟蹋嗎?

第二天一上會場,我就知道我是多麼幼稚了。

大會在一層會議廳室進行。從我們住的樓層下去,往右一拐,正是會議廳的後門,進去右手的牆上,有張大紅紙寫的致敬信。

一看就是,周揚同志病了,不能參加大會,許多受他栽培,沒有直接栽培,也受到他精神感召的作家們,對他為中國文學事業作出的貢獻,表示衷心的感謝,並祝願他早日康復雲去。

兩整張紙,豎著連在一起,下一張的大半空著,滿滿的全是簽名。全是當時最叫紅的,或是過了一段也叫紅的作家們,有青年作家,更有一批重放異彩的“右派”作家。

開大會時,丁玲坐在主席臺上,前排右邊,倒數第三或第二的位置上。上身是一件寬大的紅毛衣,看去像一團火。

選舉在最後一天進行。我心裡提得老高,為老太太擔著心。是當選了,票數不高,明顯不是她這樣的人物應當得的那個數字。

再後來,是大型文學刊物《中國》停刊事件。一個復出的老太太,領著幾個老弱殘兵,想辦一份刊物,也叫停了。真能做得出來。

關於丁玲是“老左”的話題,我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二十年前,即1996年,我在《文學自由談》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其中說:

十年動亂不提,粉碎“四人幫”後,各行各業都是受迫害最深的人出來掌權,按文藝界的情況,理當是丁玲出來,倡導思想解放才是。

事有不盡然者,一來是周揚等人僅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本身又是政界人才,自然辨得風向,知道該何去何從;

再則當時的中央對右派問題尚未全面平反,丁玲等人“案情重大”,而平反的大權操在周揚手裡,實在不行了,也會拖一拖。

丁玲所以會“二次平反”,其源蓋出於此。

待到丁玲稱徹底平反出來,世事已大變,周揚已經坐穩“思想解放領袖”的地位,兩人既然勢不兩立,留給丁玲的是什麼角色,就不言自明瞭。

文章名為《酒醉的探戈》,一年後收入我的《黑沉中的亮麗》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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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和《呂梁英雄傳》

進了山西作協,免不了會跟馬烽、西戎兩位師長聊聊天。我對三十年代的文學,興趣頗濃,想不到的是,他倆在晉綏根據地的老領導,竟是一位三十年代的作家,名叫周文。

西戎給我說過,周文最著名的,是“盤腸大戰”。他簡略地說過事情的經過,詳細情形,還是我自己看書知道的。

約1935年的時候,周文寫了個短篇小說,名叫《在山坡上》。

其中有個情節是,一場血腥混戰之後,一個腹部被刺破,腸子流出的士兵,醒來看到與他交戰敵方士兵還活著,又起來繼續拼殺。《文學》的編輯傅東華,發表時將此情節刪除。周文大為不滿,寫文章爭辯,那邊不依,兩邊就爭論起來。

因為是腸子引起來的,刪去的又是文章中間的一段,故名曰“盤腸大戰”。

周文的經歷,有點像沈從文。

1907年出生,四川滎經人,年輕時,曾在川軍部隊當文書。1930年出川,在江浙一帶謀生,愛寫小說,很快出名,由丁玲介紹入黨,後來成了“左聯”黨組成員。與魯迅關係親密,曾將魯迅譯的《毀滅》,曹靖華譯的《鐵流》,縮寫為通俗讀本。魯迅下葬時,是十幾個抬棺人之一。

抗戰開始後,撤到重慶,過了兩年,去了延安。1942年過河到山西這邊的晉綏分區,任宣傳部秘書,後來當了秘書長。1945年初,《晉綏大眾報》社長他調,周文兼了社長。此時馬烽和西戎兩個年輕人,已是這個報社的副刊編輯。

1945年5月,晉綏邊區召開戰鬥英雄勞模大會,英模材料很多,《晉綏大眾報》是個小報,五六天出一次,無法悉數登載,經周文同意,由馬烽與西戎執筆,將這些材料改寫為章回小說,名為《呂梁英雄傳》,逐期刊登。

抗戰勝利後,周文奉調到重慶,任《新華日報》副總編輯,將已經發表的三十幾章,帶到重慶,在《新華日報》上連載。

再後來,上海出了《呂梁英雄傳》,前面有周文寫的序言。可以說,《呂梁英雄傳》是在周文一手扶植下寫出來,也是周文一手策劃下,走出呂梁山,走向全國的。

周文後來的命運,甚是悲慘。1952年在馬列學院的“三反”中,先是運動的領導人,後來成了“大老虎”,不明不白就死了,胡亂埋掉。直到1975年,才獲得平反,遷葬八寶山。

1987年,中國大眾文學學會在北京成立,馬烽出任會長,以倡導文學大眾化的名義,寫了紀念文章,深情懷念周文先生。說是經過周文的運作,“給國統區的人民帶去了解放區軍民艱苦奮鬥的一幅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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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和《論趙樹理的創作》

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先覺者,比如趙樹理的成名,過去很長一個時期,我就隱隱約約地覺得,是解放後,周揚為了顯示自己領導解放區文學的成績,也是為了增強自己文學領導者的地位,才抬出趙樹理的。

也就是說,抬趙樹理,是為了壓國統區來的那些作家。也是為了壓早早來到解放區,自認為是魯迅嫡系傳人,極有可能會領導文學的丁玲的。

看,你在解放區做了什麼,趙樹理這樣的優秀作家,是我發現的。

這話藏在心裡,多少年不敢對外人說,及至要寫這篇文章了,網上一查,才發現早就有人提出過這樣的觀點。自視甚高,而又愚蠢之極,是我一個要不得的毛病。

《溫州學人》的博客上,有孫坤寧的文章,名曰《毛澤東文藝話語體系的主要代言人周揚——》。

其中說,1947年晉冀魯豫文聯召開文藝座談會,會上正式提出“趙樹理方向”。作者說,讀周揚此文,總感覺趙樹理被拔高了。周揚寫此文的目的,想必也不是真心喜歡趙樹理的小說,只是作為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解釋者,作為一個理論的闡述者,把趙樹理的小說作為一個工具,披上文藝的外衣為政治服務,為自己的官位服務。當然也有其他因素,比如周揚與丁玲的矛盾,周揚需要在創作上樹立一個榜樣來抗衡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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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愛挑剔的毛病又犯了。據這篇文章所說,《論趙樹理的創作》一文,是周揚在這次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那麼就是同年發表的。我一直想弄清,周揚的這篇講話,是在什麼報刊上發表的,一直沒有弄清。

我以為,周揚在會上,也許有這樣意思的講話,但這樣文章,絕不是當時寫下的。我查不出來,只查到孔夫子網上的一本舊書,1949年6月蘇南新華書店出版,名為《論趙樹理的創作》,郭沫若等著。

在沒有更為確鑿的證據之前,我有理由認為,周揚的這篇文章,是在1948年到1949年前半年,這段時間加工完成的。

讀了這篇文章,我對我過去的看法作了修正。周抬出趙樹理,不是抗衡丁玲的。丁玲的聲譽,無法對抗,對付丁玲的辦法,只有一個字,就是整,往死裡整。

那麼,周抬出趙樹理,是為了對抗誰呢?

只能是對抗馬烽和西戎的《呂梁英雄傳》。

這一結論,讓我寒心,但我是要求真的,這樣的結論,與趙樹理本人沒有任何關係。他是被抬起來的,也是被置於這樣的一個戰略位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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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烽和丁玲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讓兒子為我在網上買了一本書,馬烽寫的,叫《馬烽與》,2016年1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

馬烽與丁玲,我原來只知道兩人關係甚深,看了這本書,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比我所知道的,還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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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7月,全國第一次文代會舉行,會後馬烽留在了中國作協(當時稱“文協”)創作組。不久之後,丁玲從東北調來,主持作協工作,兩人由此相識。

直正成為師生關係,並有工作上的交集,則是丁玲創辦文學講習所之後。這個組織,最早的名字是中央文學研究所,後來改名為中央文學講習所,我們還是用文學講習所這個通用的名字吧。

馬烽和西戎,都是第一期的學員,也都是講習所的工作人員,馬烽的職務更高,是講習所的黨支部書記。也就是說,是丁辦講習所的主要助手。

丁玲主持中國作家協會,周揚是中宣部的副部長,分管文學藝術,等於是將兩人的鬥爭,從延安時期,經過解放區時期,延續到了建國後。

周揚對丁玲發起的第一次攻擊,是1955年夏天,對《文藝報》辦報方針的批判。批判的內容,很快就轉到丁玲辦文學講習所,說是意在培植個人勢力,搞獨立王國。

批判會上,馬烽看不下去,覺得自己是支部書記,什麼事都曉得,便主動發言,為丁玲辯解。有人當場痛斥他這是為丁玲抬轎子,吹喇叭。

會後領導找他談話,要他作檢查,檢查他是作了,但心裡是不服氣的。待到丁玲被打成“右派”,雖說作協領導有意安撫他,委以重任,他還是堅辭不幹,回到了山西。

此後二十多年,兩人沒有來往。

文革後期,知道丁玲夫婦發配到山西某地勞動改造,也沒有去看望。

他是知道感恩的人,一直記著丁玲的恩情。解放初,與杏綿要結婚了,杏綿的工作單位在保定,是丁玲通過組織關係,將杏綿調到北京,又安排兩人住在頤和園的邵窩殿,度了一個星期的“蜜月”。

最最重要的是,馬烽絕不相信丁玲是叛徒。

1952年夏天,他曾陪丁玲、陳明夫婦去南京參觀訪問。有一天,丁玲特意領上陳明和馬烽,去南京郊區看了當年軟禁她的那個地方。馬烽的感覺是,革命隊伍裡,誰會拿上自己的汙點給人誇耀?

1978年,馬烽在山西已恢復了職務,抽調派赴晉東南地區工作。帶車下去,一到長治,聽文藝界的同志說,丁玲夫婦勞動改造地址,就在長治市北郊的杖頭村。不去報到,當即驅車去村裡,看望丁玲夫婦。

過後不久,丁玲即獲平反,但是,仍留下了一個遺憾,就是所謂的叛徒問題,仍然懸著。直到1984年冬天,開第四次作代會前,才由中組部發出文件,算是徹底平反。

再一件,最能說明兩人關係之深的事是,1986年2月22日,丁玲病危,陳明立即發電報給馬烽。馬烽得信後,買不上火車票,只好用站臺票上了車,向列車長講明情況,才補上軟臥,趕到北京,看望了彌留之中的丁玲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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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周文—丁玲—馬烽

歷史有他的詭譎之處。

丁玲與周揚的爭鬥,可說是解放後文藝界,兩派鬥爭的縮影。這樣的爭鬥,以是非而論,有無是非的地方,也有有是非的地方。

近年來有種說法,說胡風也夠左的,丁玲更左,他們出來領導,說不定比周揚更糟。我不同意這種說法。這樣說,等於世上沒有了是非。

壞事得做出來,才是壞事,沒做出來,就是沒有。這才是人的正常的判斷。

1988年冬,馬烽出任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成為中國作家協會的實際掌門人。有人大為驚奇,覺得,怎麼也論不上一個“山藥蛋”!

山西更有所謂的耿介之士,找上門去,勸說馬烽,這個時際,怎麼也不應當進京,擔任這樣的職務。

我聽了只有冷笑。但我不能說什麼。後來見有外地的朋友,也持這樣的論調,遂覺得,有必要將此中緣由說個清楚,便寫了一篇文章,名為《酒醉的探戈》。

寫是寫下了,發,哪兒肯發呢,便一直擱著。1995年冬天,去天津開中國小說學會恢復活動的會議,會上見了任芙康先生,對我說,有適合他們發表的作品,但請寄來無妨。回去後,便將那篇文章寄去,大約第二年春天某期便刊發了。

文章裡,我說了對中國文藝界,幾十年來的爭鬥的看法,不是要說服誰,只是想說,這世上有人有這樣一種看法。

這種爭執,可上溯到30年代初期,先是左聯的領導權,後是兩個口號的牴牾,於是進步文壇上形成了互不相讓的兩派,魯迅為一派的主將,麾下有馮雪峰、胡風、丁玲一干人馬;周揚為另一派的主將,手也有一干人馬。

都稱得上兵強馬壯,氣吞萬里如虎。從創作實力與社會影響上說,還數前者,從年齡優勢與黨內地位上說,則要數後者。

在上海沒有爭出個你高我低,一則是魯迅去世了,再則是抗戰爆發了,於是戰場又轉移到延安。

馮雪峰、胡風都沒有去延安,去了延安的是丁玲。丁玲去延安的時間最早,大約在1936年秋,先是到了保安,後來才去了延安。周揚去延安在1937年。此時,時勢不同而人事又大變,一進了根據地,丁玲就顯得勢單力薄了。

有一個職務上的變化是很有意思的,在保安時,丁玲當選為文藝家協會主任,可是到了延安,成立邊區文藝家協會時,周揚就是主任了。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居然還擔任了魯迅文學院的院長。

接下來說,丁玲在延安待不下去了,組織西北戰地服務團去了山西。回到延安,又因為一篇文章,受到批判。

解放後,原本應當平安相處的,不料周揚又動了殺機。丁玲淪為階下囚,也就無可避免,馬烽堅決辭職,退守山西,也就成了是無奈,也是明智的選擇。

歷史老人,絕對是個文章高手,早在丁玲遭受厄運之前,便埋下了一個深深的伏筆,這便是辦了中央文學講習所。

對這一點,我是這樣說的:

富有戲劇性的是,在延安辦過魯迅文學院,且以此拼湊了自己班底的周揚,勝利後一朝大權在握,忘了辦學校的重要性,竟讓丁玲棋先一著。

未必是有意為之,起初或許僅是一種責任感,50年代初期,丁玲辦了個“中央文

學講習所”,到五七年反右前,接連四期,培養了一大批解放區出身的作家。

這些人,有作家的一面,也有革命幹部的一面,在中國的政治運動中是不易倒臺的,後來大都成為各省區文藝界的鐵腕人物。

這樣一來,當上面的丁玲一干人紛紛落馬後,全國的文藝界便呈現了一種奇怪的格局,上面是周揚一派掌權,各地又多是丁玲的弟子掌權,如山西的馬烽,安徽的陳登科等。

政令不一,各行其是,這也可以解釋,為何那些年,有的人在上面備受冷落而到了下面卻禮渥有加,有的人在下面平平常常,卻會不斷擢升。

於此便可以看出,山西的文脈,是怎樣一個線索。影影綽綽的,是不是這樣幾個點,連成了似顯不顯的一條線。

這幾個點便是:

魯迅—周文—丁玲—馬烽。

我不敢說,我說清了一個問題,我覺得,曲曲折折地,總算說清了我要說的意思。

最後要說的是,我所以寫這篇文章,一半是出於公義,一半是出於私情。

所謂的私情,不是別的,是三十多年前,馬烽和西戎兩位先生,將我一家從呂梁山裡調到省城,改變了我和我家人的命運。

兩位老人的晚年,並不怎麼順遂。這世上,總得有人為他們說上兩句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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