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截癱完成答辯博士自述:我的前半生


我叫馬超,39歲,哈爾濱人。這張黑白照是我為數不多的幾張童年照之一。當然,你更熟悉的,可能是中年的我高位截癱後的樣子。一個多月前,我坐在輪椅上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答辯。這件事被媒體報道後,我“紅”了。我一直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覺得不論怎樣,認真寫論文、完成答辯都是自己的份內事,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為人所知。 馬超/口述

我出生在一個很普通的東北家庭,90年代以前,爸媽都在集體企業工作,我爸是飯店職工,我媽是工人。這張照片是爸媽70年代的結婚照,年輕的兩人滿臉幸福,兩人那時應該還預見不到以後歲月裡的波折和辛苦。

我在寬鬆有愛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小時候性格很皮。爸媽收入不高,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家裡的物質條件一直不是很好。一直到我高中畢業,我們一家都擠在照片中的這個小平房裡,上廁所、洗澡都要跑到外面去,很不方便。我記憶中的父母一直是疲憊忙碌的,父親吃完晚飯後經常坐在椅子上直接睡著,一到冬天,母親的手腳總會凍傷。


升入小學以後,我還是很頑皮,之後慢慢懂事了,評語也就變成了“更好地團結同學”。 識字多了以後,我迷上了看書,家裡經濟條件雖然不好,但在我的教育投入上,爸媽從不含糊,我提出買書,他們都會滿足。可能得益於閱讀,我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挺好,沒怎麼讓爸媽操過心。我很早就明白,除了考大學,我沒有別的路去改變命運。

爸媽是在90年代早期下崗的,東北集體企業的衰亡比國企更早。他們雙雙下崗那會兒,我正讀初中,不懂事,後來才知道他們有多難——為了維持家裡生計,爸媽賣過豆腐,也養過豬養過雞,但都是剛夠餬口而已。在當時的東北,像我家這種父母雙下崗的家庭不少,周圍的同齡人很多都就此不讀高中了——讀高中需要家庭開銷更多,萬一沒考上大學,還不如有技能的中專生好找工作。我很幸運,家裡再難,父母都沒想過讓我中斷學業。

1998年9月,我考入了吉林大學學習電子信息系,大學擴招前最後一屆,錄取率很低。照片是準備去大學報到之前和一個弟弟的留影,畫面左邊就是我們一直住的小平房,以前爸媽單位分的。98年我離家讀書,這個房子隨後也被要求拆遷。爸媽2002年搬進了安置房,我們家的居住條件才改善一些,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懷念一家人開開心心住在一起的時間。


我的大學生活很平淡,照片是我參加當時學校組織的義務勞動,踩著梯子幫忙擦公共汽車。

2002年畢業時運氣不好,正好趕上互聯網泡沫破滅,對口的就業機會驟減。我們那一屆電子信息系就有十個班,計算機系還有十個班,每個班30多個人,總共六百多人都面臨找工作。考慮到研究生畢業後就業選擇更多一些,我決定讀研究生,爸媽也很支持,那會兒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2005年,我的求學生涯在研究生畢業後暫時結束。當年本有機會去南方闖蕩,但去外地生存難,我怕理想埋沒在滿足溫飽的忙碌中。大學假期回家的合影裡,父親已經滿頭白髮,於是我回到離別七年的哈爾濱,進入東北林業大學任教。住家裡省了房租,教師工資夠生活用,當老師是自己嚮往的工作,還能為父母盡孝。父母早年為生計操勞太多,身體一直不好,2008年,我母親因病去世。父親身體的疾病凸顯,心臟做過支架,還有腎病、腦梗。


2005-2018年,事故發生前的13年間,我都在東北林業大學的物流工程系任教。上的第一門課是物流決策支持系統,面對兩個班五、六十個學生,一開始站在講臺上很緊張,慢慢大家都聊開了。不僅僅是我教學生,他們都是成年人,對事物有自己見解,上課更像互相交流。我喜歡校園裡單純的教學氛圍,還有做研究的平臺。06年,我被學校選拔去參加教師高級研修班,合照時我站在人群的左上角。

2011年是我人生的新階段,我與媳婦駱春穎相識相戀,攜手步入婚姻。我平時心思都在教學研究上,家裡人看著著急,就幫忙介紹了相親。我們能在一起算是緣分,之前各自也有過相親經歷,都沒成。我們談戀愛時沒有轟轟烈烈的事,更不算浪漫,兩人就是互相看對眼。我們2月認識,10月結婚,入院前的生活也平淡,是圍繞著柴米油鹽的日常。

這一年住院,我才知道娶了她有多幸運。她承擔了很多本不應該她承擔的事。為了幫我翻身,她的手腕常受傷,有時得用腦袋頂,我一百七十斤的體重對她來說實在太沉了。媳婦本來有一份財務方面的工作,在我出事後也辭掉了,她不敢請護工,擔心別人不熟悉我的身體狀況,照顧不好我。


我們婚後沒有錢買新房子,家裡的積蓄都還債去了,之前我爸做心臟支架,問親戚朋友借了錢,我以前也因治療強直性脊柱炎,花了十來萬。我們倆和我爸一起住02年的老房子,媳婦也沒有怨言。結婚時買了一輛六萬多的車,平時代步用,快8年了,也沒捨得換。後來有了孩子,生活壓力就更大了。出事後,家人生活更節儉,但每天還得給我做有營養的飯菜。

2018年4月12日凌晨,我去機場接我爸,因為是晚上,他身體不好,我擔心他獨自等太久了,沒有讓第二輛車加塞。之後,車主與我發生糾紛,我的頸椎被擊中,導致了高位截癱。案件的具體細節,等法院判決完,大家都會知道,我們相信法律會還一個公道。後來媳婦告訴我,她凌晨四點醒來,發覺身邊沒人,趕緊給我爸打電話,才知道我們在醫院。當時,我爸勸她別擔心,她心裡卻哐當往下一沉。

被擊倒後的十幾天,我接受了手術,之前一直高燒,身體不具備手術條件。為了將頸椎復位,我的脖子前後各留下了一道很大手術疤痕。聽媳婦說,手術做了十多個小時,很艱難的完成了。事故發生後,我失去了脖子以下身體的知覺,最開始的很難適應,心裡特別難受,也沮喪。慢慢就平靜下來了,接受現實,時間幫著抹平了些傷口,自己也是想用一個好心態爭取康復。


手術後,我最開始住一家西醫醫院。因為神經受損,身體不能調節體溫,要住在特殊的單人病房,但每天1000塊的住院費我們承受不起,住多人病房調節室溫又不方便,於是轉入了現在的中醫醫院。醫院康復科用一個十平米的辦公室改造出了病房,有兩張床,我和媳婦各睡一張,吃住在屋裡,這裡成了我們臨時的小家。從7月到現在,住了近8個月。最近幾個月,我開始了康復治療,每天針灸兩次,積攢了一大罐子針。

2018年9月,學校來醫院給我頒發榮譽證書,以表彰我在2017-2018年的本科教學成績。當時我的身體狀況剛好轉一些,從持續的昏迷和高熱中掙脫出來,能夠坐上輪椅了。也正是在9月,我再度開始修改博士論文,準備申請2019年1月的論文答辯。事故一發生,東北林業大學為我墊付了救命錢,也有不少師生陸續幫忙募捐。我決定繼續完成論文,是給伸出援手的好心人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尋找一種信念,去積極進行康復治療。

只能臥床的時間裡,我口述論文中要修改的地方,媳婦幫在文檔裡找,找到再拿手機拍了放大給我看。或者,她在床前抱著電腦,讓我看到屏幕。答辯之前,我身體恢復稍好,能支撐著每天改三個小時論文。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後,改論文、一日三餐、康復等所有的大事小情都只能依賴媳婦,以前習慣了自己動手,現在啥也幹不了,改論文不順利時,我經常著急,手動不了實在太難受,得虧媳婦沒往心裡去。


隨著康復治療進行,我能在輪椅上坐的時間越來越久,身體也越坐越直。11月後,把電腦架高一些,我就能看清楚屏幕。媳婦坐我旁邊仰頭看屏幕,聽我指揮幫忙修改。論文接近7萬5千字,是我2012年讀博後所做研究的總結,2018年4月前已修改過兩次,後來被迫中斷,直到今年1月完成第三次修改。改論文期間,輪椅坐久了,背部長了嚴重的褥瘡,因為沒有知覺,我自己感受不到。媳婦幫我翻身時看到,很心疼,讓我減少工作時間。

2019年1月9日,我搭120急救車去參加的博士論文答辯。去之前,我擔心體力不足,乾脆停了好幾天康復治療。當天講述論文用了四十多分鐘,說完評審提問,再給出修改意見,總共耗時近兩小時。評審全體表決後,我的論文通過,算是實現了人生的一個目標,儘管很艱難。在大學教了13年書,想做立項深入搞研究,所以決定2012年考博。

我的孩子今年快五歲了,但我陪伴他的時間少之又少。這些年忙著寫論文、做課題,至今也沒來得及帶妻子蜜月旅行。以前,媳婦孩子都盼著一家人能一起出去玩一趟,我總想著等讀完博再去。現在論文通過評審了,我卻不能動了,可能以後再沒機會了,我很後悔。但我不能垮,我要努力康復,給他做個榜樣。孩子還小,我們不讓他多來醫院。也就是過年期間,孩子來陪我住了幾天,那幾天很開心。


醫生說,我的康復預期並不高,但是人不能總去想著這些,得一步步來。按醫生的說法,近兩年,在康復良好的狀況下,我的右手手臂和兩個手指能稍微活動。現在,右手手臂已經稍稍有了一些輕微的知覺,我感覺未來有了盼頭。我真希望能早點好起來,能獨立操作鼠標,這樣我就能重新投入工作了。

去年,親戚幫我去求了一個平安符,住進這間病房後就一直掛在這裡,窗外的景色經歷了秋冬,馬上要迎來初春。我的身體暫且不能在戶外久待,媳婦也被困在了這間小屋裡。為了全身心照顧我,她辭掉了工作,孩子的興趣班也停了,一家三口的收入只有我的病假工資。這一年,我的治療花費超過了50萬,大部分是靠著學校幫忙募捐。

為了省錢,父親每天在家做飯,中午時給我和媳婦送過來,看了我一會兒就離開。出事後沒啥心思拍照,這張照片也是記者提供的。他原本就是沉默的人,現在言語更少,每月不到2000塊的退休金,全都填進了我的醫藥費窟窿裡。他身體不好,照顧自己已經不容易,本該是我照顧他的年紀,變成了他照顧我。


按現階段的康復計劃,我每天上下午各接受一次治療,醫生幫忙活動肢體,保持肌肉不萎縮。治療過程都很痛苦,右手臂活動時,脖子附近很疼,但是我寧願能感覺得到疼,比沒有知覺要強太多了;其他部位活動時,我只能感覺體力流失。過完年,醫生說我看著胖了,其實我恨不得自己瘦下來,太胖了媳婦幫我翻身太辛苦。

做康復治療時,汗水不知不覺就湧上腦門,媳婦通常在一旁幫我擦汗,防止汗水流到眼睛裡,換成護工,必然沒她細心。我現在仍然無法感受到溫度,也沒法調節排汗,有一陣子半邊臉流汗,半邊臉乾燥。早先身體狀況更糟糕,經常不由自主的陷入昏迷,平常人看著以為我是睡了,只有媳婦心細,才能觀察出來,然後趕緊幫我輸氧。

每天晚上,媳婦都幫我打水,泡腳泡手,一邊泡一邊幫我按摩肌肉,最後再擦拭乾淨,要不肌肉可能早就嚴重萎縮了。洗腳盆加了水太沉,她手腕又有傷,只能慢慢在地板上拖動。前一陣,治療腿部神經有些激進,電流過大,在腿上留下點傷疤,都是自己想趕緊康復,大家為我付出太多了。在判決之前,我們沒想在網上求助,學校師生給予了很多幫助,之前已經麻煩到很多人,心裡過意不去,沒誰的錢是大風颳來的。


這是我在東北林業大學的辦公桌,辦公室裡還有我的自行車,以前我很喜歡在校園裡騎車。現在,我暫別這張桌子與講臺已經將近一年了。我不認為作為一名高校教師,去考博,不斷修改、完善論文有什麼特殊的,只不過是完成了必要工作。如果未來康復狀況理想,我期待再次回到講臺。前路艱難,但我有信心,況且人不能這麼自私,僅僅為了延續生命,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家無償的幫助。【本組圖文為今日頭條獨家發佈,嚴禁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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